“你就要工作了,以后可能没有机会长时间地出去,多可怕。”昭阳轻轻靠在窗户上,想象着如果玻璃突然消失,他是否会直直地面朝路砖砸下去,留下一个自己的背影在常樾的瞳孔里放大,再凝固,最后消失。
常樾的眼睛里流露向往,也流露为难,她将额头轻轻贴在冰凉凉的玻璃上,
就在这向往与为难的往复里,常樾开始了每天按时上班,拿稳定工资与福利的生活,有着从一而终的无疑姿态。
公务员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轻松,有时,昭阳会凑到她跟前,看一看电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案件清单,再摇着头走开。
有时他也会拍下她表格里的一些名字,他说,“事故,谋杀,纠纷,你会觉得恐惧,悲伤,气愤吗?”
常樾摇头,现实远没有一本叶迦的书更能够打动她。
昭阳好像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在每天傍晚的不同时刻迎接常樾截然不同的表情,一如每日都有细微变化的空气质量,以此判断她一日的遭遇与心情。
有时晚霞在飞,常樾喜笑颜开推门进来翻找零食,他想她一定受了领导的表扬。
有时天色沉落下来,她拖着疲惫容颜连店门都懒得踏进来,恹恹坐在门口小区花园的长椅上,他想她或许又和竞争对手斗智斗勇了一整天。
但他从不问,也不说,只是观察她微妙的表情,提供她源源不绝的零食。
寿司卷,蔬果沙拉,优格,好炖,他视她的脸色来搭配,而她全然不知,囫囵吃下去,看不到他脸上藏着的笑容。因此,这更像一个自得其乐的游戏。
有一天,常樾因为去医院看牙齿而提早下班,心情不好不坏,用身子推开711刚刚被清洁过的玻璃门,发现柜台后面没有昭阳。
认识她的短发帅T和她打招呼,“嘿,中午那会儿昭阳辞职了。”
辞职……常樾微微蹙眉,怎么每一次,都是别人来告诉她有关他的去向。
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常樾差点以为昭阳不在家,窗户关着,窗帘紧闭,抬眼扫一圈,才发现昭阳在客厅打着地铺蒙头大睡。
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驱使,常樾踢掉鞋子光脚走到窗边,刷地一下拉开厚重窗帘,日落之前最后的灿烂天光喷薄着涌进来,一瞬间灼热了常樾的眼睛,回过头,昭阳挣扎着醒过来,用小臂遮挡住了流泻浮光。
“怎么在这睡觉?”常樾蹲在他身边问道。
“很困,又睡不着,换个地点有新鲜感估计好一点,结果真是睡死过去了。”昭阳交替眨动左右侧的眼睛,坐了起来,“很暖和。”
常樾做出无奈的表情,把他往一边推了推,径自坐在垫得厚厚的被褥上,“昨天怎么没说你要辞职?”
“啊……上午上班的时候觉得好困,严重睡眠不足,就觉得回来睡一段时间大懒觉……临时起意……”
“你还真是洒脱。”常樾的语气里流露隐隐不满。
昭阳轻轻刮了下常樾的鼻子,“放心,不会让你忍饥受冻睡大街的,我还会去接点摄影的零活做,但是规律工作还是等等。”
“昭阳,”常樾似乎也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认真地去喊他的名字,“如果我们结婚了,你也会这样动荡不安吗?”
“结婚又不是进地狱,生活还是一样过对不对。到时候再说,现在谁也不知道。”昭阳笑着爬起来,松散的棉质运动裤,当做睡衣的polo衫,面对滚烫落日伸了个懒腰,“哎呀,想吃比萨了。走吗?”
常樾点点头,看着他完全一副无忧无虑少年模样,觉得心里有许多话想说而不得途径,到时候再说,现在谁也不知道。可是她从来都不盲目前驱,她总是面朝最微弱的亮光走完最幽暗的隧道。只要有光,她的追逐就有意义,无论多么盲目,她都能够一直走下去。
当然,昭阳确实不是无所事事,给影楼兼职修片,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基本都窝在家里做这个。每当这时候,他都会把QQ签名改成“有技术的人总不会饿死”。
都是做久做熟的影楼,不用担心没有活或者工钱问题,虽然零零散散也只是些小钱,但是,这大把大把攥在手里的时间让昭阳每天醒过来的时候都觉得气定神闲。
因而他更愿意早起,比常樾还早,做简单的早餐,一面摊溏心蛋一面哼歌,这样他的一天又会变得更加漫长,而在这漫长的一天里他随时都能够回到被窝去享受一个美美的回笼觉。
常樾每天都会想冲口而出问他要这样晃荡到多久,一直想也一直没有问,看着他快乐,无思虑,她一半开心一半窝心。
办公室聚餐,饭桌上大多是闲话家常,问起常樾有男朋友吗,做什么工作,准备结婚之类,常樾还不习惯接受这社会习气浓重的盘问,只得淡淡地答,“嗯有,他……是摄影师。”
这美好的职业,有好听的发音,可是她说出来,却觉得这样不合时宜,他到底,是什么呢?
“是艺术家啊,真有眼光。”科室主任推了推眼镜点点头,旁人也都跟着凑热闹起来,唯独同样新来的秘书嘟哝了一句,“能稳定吗,搞艺术的。”
虽然常樾知道,同是新人,相互看着不顺眼诋毁两句也是常事,可是,她说的也确实正中她的心坎,她没有办法阴沉下脸来去回应,因为人家说的,毕竟是实话。
常樾坐在桌边,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空空地发出声响,漏掉许多底气,默默地缩回一个角落,之后的饭菜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
终于,在那天下班回家之后她问昭阳,你换个正经点的工作做得久一些,像之前文化公司那样的,不可以吗?
出乎她的意料,昭阳爽快地点头答应,“我明天投简历。”
常樾很少对他提要求,对他人的需索度出奇的低。若她对他开口要求,那必定是她最想看到的状况,所以,他没有对抗,没有辩解,早一点晚一些他也总是要再找一份工作,再循环,再往复。
于是这一次,他很快就找到一个稍远些的小私企做了HR,每天面对上百份简历打哈欠,挤眼泪,守着铁观音茶一日度一日,迎来送往。
常樾连连感叹,你就凭着户口本上北京两个字,找起工作来简单成这样,真是不公平。
“我的地盘我做主。”昭阳总是接过常樾的戏谑开起玩笑。
然而所有的工作对于昭阳来说,或许都不过是这脱口而出的一句玩笑,比如这正经的工作有了,可是依然没能够如愿做久,或者说,如常樾所愿做久。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小小的冲突,是常樾第一次对昭阳说出了分手。
周六的天气这样好,无风无雨,常樾参加了同事的婚礼回来,微微喝了两杯酒,推开门,本是单休因而应在上班的昭阳却悠闲地坐在电脑前面修照片,蒙板,图层,对比图,以及昭阳略略皱起的眉头。
“你没上班?”
“辞职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
“首先,路途太远,很浪费时间。其次,老总严重违反劳动法,大部分同事都在被廉价压榨,这个应该是可以提请仲裁的吧。”
照片上是一对情侣,昭阳敲下回车,他们的笑容就从清晨存留到了黄昏,昭阳满意地松开了眉头。
常樾一脸的惊诧,“仲裁?你比我这个学法律的还有法律意识。可是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在心甘情愿被压榨,他们得来这样一个工作比你费力的多。”
昭阳滑动鼠标的手猛然停住,转过脸看着神情绷得紧紧的常樾,他还能够想起初见她的样子,神色散淡,事不关己,而此刻,简直判若两人,“常樾,你现在真容易紧张,到底哪个时候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常樾的表情明显错愕了一下,“从一开始你就应该发现,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不是么。如果你觉得现在你认清我了,看透我了,觉得失望透顶了,那么就分手吧。一点都不晚。”
而她的语气,着实的淡然,仿佛在说吃饭吧,睡觉去这样自然而然的话,当尾音消失在空气的延绵里,常樾觉得心里涌起一阵辛酸来。
“原来你说分手这么随意。”昭阳冷笑。他不能接受这冲口而出的分手两字,工作可以再找,伴侣可以再觅,可是曾经拥抱过的人分别之后就是一生的漫长。他明白属于告别的决绝。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僵持了起来,各自绕着圈子说话,却都说不出最想说的所以然,越是在乎的人,越是要隐晦越是口讷越是无法辩解。
常樾摔上了卧室的门,昭阳的心被震了一下。
而其实,他并不是愤怒,或许只是和常樾一样有些伤心而已。但是在常樾的脸蒙上了一层暗淡灰色时,他突然觉得,她在这城市里独自一人,无所依凭,所以她对他唯一的需索便是那份让许多男生都会头痛的安全感。
或许,是他把常樾想得太坚强了,又太宽容了,忘记她应当持有的小性与脾气,于是,这第一次的争吵,就在昭阳最快速度的反省里结束。
他敲开常樾的门,一把抱起她来,她轻轻呼喊,眉目渐渐舒展,在温暖的晕眩之中,觉得他眉目都是那么的淡,淡得让她想要亲手为他涂抹上颜色。不同于她想象中的北方男孩,好像没有什么东西都能够在他的心上留下痕迹。
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他的心上留下痕迹。
当常樾看到一张被他单独保存起来的旧照时,心里有些微的震荡,留不下痕迹的水面,汹涌或许全在河床的深处。
就像她曾因为叶迦的小说而去图书馆美洲文学的架子上翻出的封面残破的绝版旧书,在她看到凉夏照片的那一刻,她突然就想起那个早已不再版的书名,《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
这世上的一切或都有因果,常樾是这样相信的,如果他们不争吵,昭阳便不会顺从地去找了个看起来绝对靠谱的财务工作来做,如果他没有这么顺利表现给常樾看,那么常樾便不会深感欣慰从而母性流露在周末彻底打扫收拾了屋子。
她把窗帘被罩拆卸下来一件一件丢进洗衣机里搅拌,洗好的衣服在阳台挂了一溜,阳光穿透过来,带着湿湿的芳香。
她把昭阳饲养的所有绿色植物施肥浇水,这是第一次,为自己完全无感的动物植物做一些事情。动物是昭阳,这样一想常樾就笑了,昭阳在屋里调试相机,一头雾水。
她去收拾了昭阳从搬进来就没有整理过的大大小小的箱子,储物盒。一样一样打开,一样一样归类,埋藏其中的一个棕色藤编盒子,常樾在锣鼓巷里见过,古色古香的手工制品,不是昭阳向来推崇的宜家风格,她说:“昭阳,这个盒子真不是你的风格,藏了什么传家宝?”
昭阳探过脑袋来看了一眼,是他搬家之前去锣鼓巷偶然淘来的盒子。在一家灯光晦暗的手工店里,摆在窗台上等待兜售的储物盒让他一下子就想起凉夏所珍视的属于外婆的藤编小箱,天然是用来储藏回忆的东西,放照片或许正合适。
于是昭阳买下来,把不再摆出来但又要带在身边的诸多照片收纳进去,厚厚一沓,能看出年华更替色彩变迁来。
常樾翻看起来,唯独发现一个信封贴边放置,像小时候偷偷藏钱的方法似的,“是你藏的私房钱忘记了吧?”说着抻开信封,却只有一张照片在里,抽出来,看到一张有些惶惑的女孩的脸,蒙了时光蒙了韶华。
她有片刻的呆愣停留在手中的照片上,翻过背面,一片空白。
连昭阳自己也愣在了那里,自己可能都想不起那时把凉夏的照片这样收起来了吧。
“刻骨铭心的初恋?”常樾看着照片上那个年少的陌生女孩询问他。
这是他从未对她提起过的过往,以至于她真的以为他的生活中从未与爱情有过瓜葛。
初恋?是喜欢过的女孩吗?昭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与凉夏,在被埋葬在一千公里之外的过去里,好像只是两个各自独立又呈镜像的存在,只有身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手拉手走在落到淮水另一边的落日里。
他不开口,常樾越觉失落,如此情深才会难以启齿,许多人,都这样说。
她把照片原封不动放回去,去桌子上取水喝,坐在飘窗宽大的窗台上,看着昭阳说,“你带我走过你在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过去,可是没有出现过任何让我生疑的女孩的名字。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分享你所有的成长,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呢。也许,我会喜欢这个女孩子。”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所以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是我一度离开这里去南方上学时候的同学,关系很好,高中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彼此的联系方式。很多时候,其实,我已经想不起还有凉夏的存在。”凉夏,这么多年来,昭阳第一次再吐出这个名字的发音,觉得遥远而生涩。
“凉夏……”常樾重复了一下,觉得这个词语的发音有些熟悉,仿佛曾经由自己的口型里吐出过这名字,可是,她实在是想不起来无法确定了。得到地失去了,得不到的永恒了,“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一辈子可能都放不下这记忆吧。”
昭阳摇头,继续开始用鼠标给屏幕上的人像驱除色斑,“你不找出来,我真的快忘了它在那。”
常樾没有再问,喝完一杯水,就回到卧室里卧床看书去了。
可是,她的眼前总是会浮现那张照片,那一个瞬间的细微捕捉,好像框定了之后所有的起承转合一般,她看见其中的跌宕,隐忍,离别与失去。她知道,她不该计较不可能再回头的过去,可是,她毕竟已经触摸到了他在乎过的一个人,他不肯拿出来的一段曾经。
晋浔的电话解救了两个人之间不合时宜的沉默,电话里还能听到叶迦细碎而欢快的声音,“昭阳,我们在锣鼓巷,带常樾过来吧,我请喝酒。我要开始写新书了。”
“好,我带常樾一起过去。”
“当然。”
挂了电话,昭阳走过去把半躺在床上的常樾抱起来,“走吧,我们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