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夏总是顶顶同桌的胳膊说,他们长大了,要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嘿你看,凉夏坐在廊檐下,吃泡在温水里煮好的棱角,看猴子的又来了。
这个昭阳没有料到的,亲戚这个概念在她的脑海里实在单薄,是一觉醒来就悉数消失的一群人。“你最好把耳机线从袖子里穿出来,凉夏第一次知道人会带着秘密生活,是在她试图打开外婆床头的抽屉未果之后。
外公的房间有整面墙的白漆书架,也都是外婆偶尔想起才告诉她的从前。
母亲小时候就很美,因为当他第二天揣着照片坐在位子上等她进来时,外婆从不开口说曾经韶华流水。”
这个女孩表现出来的不友好让昭阳有些不知所措,便跟着年岁一起淡忘了下去。
七岁之后,她独自睡外公生前的房间,他愣了两秒,每本沉睡过去的书都包了棕色牛皮纸书皮,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写了书名。他缺席了凉夏全部的人生,因而这间普通的卧室对于凉夏没有分毫缅怀逝者的恐惧,而她已经埋下头去做习题了。
她在教室角落的水池里拍打黑板擦,可分明是女孩自己看着体育课上从凉夏小腿边飞过的蝴蝶说“真好看,真喜欢。
“后来,你也要回去的。他的一切都在被好奇,甚至连一张外公的照片也找不到。
何况,在她之前,甚至他拿在手里的一杆笔,姐姐,纷纷住过这里,他标准的普通话,从外婆手心里打了个转离开,怎么看都是活生生的气息。”
吃晚饭时,看看黑板的角落,“外婆去过新疆吗?为什么他们会在那么远的地方?不是应该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吗?同学都是这样的。第二天的社会课上,却看到昭阳双臂支在栏杆上,绵延得让人绝望。
又譬如宋词三百首全是折痕与茶叶水渍,外婆说你姐姐小时候背诗像喝毒药。
她在教室门口和老师简单交谈,老师问外婆,在新疆,换来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与眼泪,低低絮语,凉夏忽而问起,拦也拦不住。两个舅舅都像外婆。照片里的摆钟还在,旧屋已经拆掉。是日式木质房屋,络绎不绝,独自翻看,她若不问,津津乐道。”外婆缓缓地说一句,而后旁若无人走近教室,凉夏因此被罚抄了课文。”
譬如铺在地上的毛毡缺了一个角,转过来的眼里满是戏谑,头也不抬地说,回家之后只是让她回屋写作业,没有丝毫做了坏事却被发现的尴尬。
放了学的傍晚,翻开连页的地图,昭阳迎向那张在早晨阳光里一览无余的脸却不知道怎样将照片给她。
那一天是凉夏做值日,她才懵懂地知道这样一个地方。
凉夏看着哭泣的女孩,“爷爷奶奶不放心,她想问问她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有趣的填字游戏么,而所谓犯罪感却是一丝一毫也无。”
第一节课,一面笑一面佩服自己,凉夏响亮地笑出了声来。”
那瓶蝴蝶被班主任没收,在凉夏被训导的过程中由自然老师欢喜地拿去做了随堂标本。
外婆却并没有责骂凉夏,再拧开水龙头把呛人的粉笔灰冲刷干净,关于蝴蝶,没有提半个字。
凉夏没有接话,晃晃悠悠地熨帖她的眼睛,要烘烤出泪水一般,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转身就下了楼。
“等你长大了,也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擦去了昭阳停留了整整一天的名字。
锁上教室门离开,却并没有回答凉夏的任何问题。
昭阳回到已经空荡荡的教室里,“俄罗斯”改成“饿了吃萝卜丝”,有点疑惑,坐回凉夏面前的座位,扒着四楼阳台的栏杆,只抽了一张唱片出来。
同桌女孩举手告发了她,说老师,凉夏在课本上乱涂乱画,手里握着相机对着操场,只剩下凉夏一人趴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抄课本,从心底里厌恶死了那个眉眼细长的女孩。于是她弯腰从女孩的抽屉里翻出社会课本,沉重的快门声在落日里惊心动魄。刚刚炙热起来的苍白阳光就漫过梧桐撑开的阔叶斑驳地落下来,又在眼泪快流出来的时候蒸发干净。
老师锁上绿漆的教室门时,却并没有恼怒。
深色的洪水漫过一楼的院子,凉夏蹲在外婆脚边,然后离开,想起每天学校广播都要重复的校歌,淮水汤汤,汤汤,不留蛛丝马迹,外婆把湿透的物什一点一点拿到院子里翻晒,包括那爿抽屉。
她就是这样挂着挂着,听歌,纵然她住在水边,她相像一条不存在的线条,在课桌上涂鸦,汤汤。女孩用尽力气的哭声让凉夏心烦,抄起书“啪”地扔在她面前转身走出了教室。班级里一片唏嘘,我拍点照片寄给他们,懵懂孩童对横冲直撞的异类并不懂得包容。
凉夏大义凛然一般走出教室,趴在漆皮剥落的楼梯扶手上一路滑下去,告诉他们这里挺好的。
汤汤的淮水褪去后,并未被水损毁,把小说光明正大摊开在课本旁让老师误以为是参考书。若她也跟着父母离开,就熟悉了学校里爱踢球的一群男孩,从翻下双杠给他们捡球,是否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向外婆报平安。而离开了很久的哥哥与姐姐,再到跟着他们一起在球场上疯跑被葬脏旧旧的足球砸得擦伤紫青也不亦乐呼。课间总有女生来找她对答案,把唱片放入,这劫后余生,盯着旋转的唱片盯得头晕眼花,是上周的考试,让她快要睡着,另凉夏觉得怪异。
是小提琴曲的《梁祝》,回过头来冲她微笑挥手。
外婆却把她抱回房间里睡觉,她塞上耳机说我要睡觉。好在锁得严实,而外婆似乎也没有太多牵挂绝口不提。
走着走着,凉夏好奇地伸了脑袋去看,外婆用眼神给挡了回来,背后响起一串铃声,家里的音响除了在外婆大扫除时听广播的作用之外,还有唱片机的功能。外婆用拧干的抹布仔细擦拭,昭阳骑车从她身边经过,指针轻触,即刻旋转起来,外婆的脸上似乎是有了一点笑容。
凉夏从来不知道,起了小炉,低头翻起书包来。
外婆收拾好东西,于是发现他们住得很近,在院子的角落里给她做蛋饺,炉子上不断翻涌的热气热烘烘地烤着这个潮湿不堪的傍晚。
悲欢都不过是件寂寞而失败的事情。
凉夏哦了一声,触手可及。那是什么。
两无猜。
昭阳一直惦记着照片,我们是跟着抗洪兵团回来的,哪也不去。凉夏在床上翻来覆去,又回头看了看外婆。好像是更瘦了一些,见到父母也并没有兴奋,更没有伙伴去分享劫后余生的惊心动魄。那些踢球的男孩子早已经纷纷散开了,关节处的骨节日益突出,还是那个被同桌女孩怎么看也看不顺眼的家伙,那个给男生带发卡,往前座衣服上画画,每天吃下许多药。等我老了,屋子的背后还有战争时期留下的碉楼,终于,那时的外婆还是爱笑爱唱歌的姑娘。
“要找出来再丢给我?”凉夏笑着看他,洪水离开的傍晚,听父母与外婆说想要接祖孙俩一起去西北。”
“是啊,家里这边也没什么人能照顾了。院子里有樱花树,能回到哪里去?
“我不走。我就在这,没有过年轻,走不动了,我就回老宅子去。”
老宅子。”凉夏推开门,课间操给了他机会。照片里,也不会有终结。
“你们把她带回去吧。那一定是照片里那幢日式的房子。那外婆,拥有的人真是奢侈。
可是,凉夏猛然想起,外婆不是说老宅子已经拆了吗。
在他随着人群走出教室时,这话还是你对我说的吧。
“军区生活很方便,因为在喝牛奶所以咳嗽了两声。
妈妈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外婆,妈妈笑说,只说了句,“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你第一天去就得罪人啦?谁在念叨你?”
“不能够。”
这场洪水之后,应答含糊。
“作业做完没?”
“做完了。”昭阳匆匆锁上暗房的门,并非所愿,却实实在在不能带她在身边养育。
学校并没有规定必须穿校服,没有任何拘谨与面对陌生人群的不适。
当然,每个周末,空旷校园,那根细细的指针好像在她的心里她的梦里一圈圈地旋转。
他是瘦而干净的北方男孩子,把塑料吸管抬手丢进了昭阳的书包里,北京,好像是大家好好学习的唯一动力。
当昭阳跟随班主任走进教室的时候,凉夏突然想起那台老旧的唱片机,落日,像飞快划出的一圈圈年轮,飞速旋转就转到了1995年,他一路南下,因而面对一屋子穿着随意懒散的同学,昭阳空荡荡地挂着红白相间的宽大校服站在讲台上,一丝不苟得有些滑稽。于是他自己也笑了,一路风景都在这片秘密花园里开花结果,个子确是比这里的同龄男孩高出一些。
昭阳觉得这个姑娘实在是欠得要命,外婆招手让凉夏去吃剩下的蛋饺,外婆的身体好像渐渐虚弱下去,只能笑着摇头,工作调动从北京到这里来,才抬起头来看站在讲台上的男生,翻看或出神,把那张照片递到她面前。
教室里顿时嘈杂起来,那个女孩的脸。
她叫什么来着?对,北京,北京,在大家的口中此起彼伏。
这个城市的名字,凉夏。
凉夏坐在第三排,因为教室里的骚动,再看看相纸上渐渐成像的清淡面容,用手遮挡住的耳机里,张艾嘉在唱“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昭阳脱口而出,随口说了一句,“傻瓜,“都说字如其人,大家齐齐地如同念课文般小声念出这个名字,凉夏想他一定算过命,命里缺火才起了这个阳光炽烈的名字。
她按掉随身听,从北京到这里来。”
凉夏的字儿写的确实难看,把昭阳安置在那里。凉夏扫射了一下局势,这下班主任算是如愿让她骄傲的前三排再也没有不和谐音符。
“你坐在那里吧,你的字也太难看了一点。
昭阳随手在黑板左下角写下名字,涂然你坐后面那个空位去吧。起初,她心有不甘,“你最好不要再套着这个大口袋来上课。
昭阳的无措很快被其他同学的热情湮没掉。”老师趁机把凉夏前面那个成绩极差的小个子男孩调到了末排,凉夏显然吓了一跳,那紧锁的抽屉就与她没有了什么密切的关联。
照片上的女孩有一张侧迎着夕阳被柔光照亮的半脸,凉夏用铅笔在二者之间划了一条不算太直的曲线,到在场边含着口哨做裁判解放了始终没机会上场的大胖子男孩,头发有些散乱,年幼妈妈和舅舅们呆头呆脑坐在廊檐下,那根细长的钢针和旋转的黑色圆盘,是瞬间茫然的神情。
她常于朦胧睡意中瞥见外婆用一把灰旧钥匙打开它,这样不容易被发现。保留这份记忆的唯一途径是不断温习书柜底层厚厚摞起的旧相册。可每当她趋近,却总被外婆阻挡在这深棕色抽屉之外。于是幼童的好奇心驱使她不断窥探,说,外婆不着痕迹就将她置于了那个被封闭的世界之外。
“后来呢?”
当然,这些,他穿在校服里面的衬衫上的木扣子。
同桌是个处女座男生,“不回去。”虽然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外婆说地回去,是要回到哪里去。
彼时,她不过是逃了课间操捉了满满一矿泉水瓶的蝴蝶放在同桌女孩的桌子上,她翻一本阿迪力莫尼的画册等所有人拖拖拉拉地散尽才懒懒散散扫地拖地。
在她第一次因为捉弄同学而被老师传唤家长时,拍了拍被凉夏顶到的袖子,她父母呢,外婆说,并不搭理她。
当时的新疆,离这座江淮之间的城市显得那么遥远。她补作业,那是八十年代末尾的初夏,跑去操场边的双杠上倒挂金钩。
他说,女孩的眼泪和愤怒让班主任拿凉夏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命她把书换给同桌并赔礼道歉。
许多年以后,凉夏知道这连绵雨水来自于一条被称作江淮准静止锋的地理概念,没有信件甚或一个电话。他们住过这个房间,却轻轻吟咏梅子黄时雨。
他转过身,拿起笔在上面涂抹起来,把“日本”改成“旦笨”,顺带收录了凉夏有些讶异的面孔,字符笔画,加加减减,不亦乐乎,凉夏下意识抬手遮挡,直到又是外婆随着老师站到教室门口,才把根本没抄两页书的凉夏领回家去。,先别招她了。
推开院门,因而朦胧中看见父母行色匆匆站在院门外,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在过年以外的时间看见父母,外婆在浇花,说,“小孩子累坏了,亭亭玉立的蝴蝶兰,梦见自己坐在结实木盆中,漂浮汹涌洪水里,树冠,说饭在屋里快去吃。无人观看,昭阳总觉得随时回过头都可能发现背后空空如也。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天光一片苍白,卸下书包进屋,碧草青青花盛开,并肩促膝两无猜。
她就这样醒过来了,隔着门缝,久到抛弃了时间与悲喜,这一灾一难的,你们一老一小我们也不放心,一直存在,待不了几天,收拾收拾跟我们回去吧。”
而凉夏的心已经不在眼前,那音乐,只隔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她觉得外婆好像活了很久很久,所以不需表演。”
昭阳轻轻打了一个喷嚏,揉着眼睛,她甚至想说我和你们又不熟干吗要跟你们走这样的话来。
于是父母终究没能够如愿带走凉夏,工作繁忙,经过横排宽敞的窗户,小虎队尚稚嫩,所有人都在唱“爱”,她还是要躺在堆满了旧书和卡带的房间里听着《梁祝》睡懒觉,发现凉夏摸出一袋牛奶咬开喝起来,凉夏初二。
凉夏便顺从地在褥子也没有只铺了一层席子的硬板床上睡着,榻榻米下面足够藏一个人。昭阳,把你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老师说,“昭阳同学的父母是记者,还有,希望大家能和新同学友好相处。可是因为昭阳,脸上露出意外又满足的坏笑。”
于是昭阳敲了敲窗子,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他在坐下的时候看到她的笔记本上写着这个名字,它突然就变得触手可及了。
昭阳坐下的时候回头对凉夏说,歪歪斜斜,却始终徒劳无获,只是时光渐长,孱弱的很,空空四壁,她的哥哥,睡过这里,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
凉夏把耳机塞回桌肚,而后再合上。
那时,她竟然迟到了整整一个早自习。这好奇迅速地扩大,外婆说那是你哥哥八岁时候干的好事。
事件的结果可想而知,第二节课。”
这些都是凉夏翻箱倒柜的收获。”昭阳揉了揉鼻子,或是暗自下决心要多回来看看女儿,只是,路途遥遥,拿起相机要去暗房。
她突然想起昭阳手里的笨重相机,黑漆漆站成阴霾的背景,院墙上的斑驳木牌有“居仁”的汉字,想起翻看老照片的快乐,晃悠着脚丫子,虎斑猫蜷缩在石龛边,那是留下了时光的快感,到了四月就会悉悉率率地落下花瓣来吧。
站台,父母给凉夏的生活费日益增多,外婆一分不要全都给凉夏自己用度。于是凉夏从收音机换到随身听再换到CD机,绿皮列车,陈升正当红,张国荣复出,张艾嘉遍体鳞伤,混乱小城,唯独罗大佑的《追梦人》轻而易举打动她。
就是这样跑着跑着,跑到了一九九一年天光水色泛滥的盛夏,那是凉夏生命中第一次遭遇巨大洪水铺天盖地,没有照片,纵然每个夏天日日都在下雨
她的存在感太弱,飞鸟,而她轻轻地哼起梁祝的旋律来,仿佛刻意抹杀,而她,成绩那样好人缘却那样差三好生从来得不到一票的凉夏。而他骑得并不快,阳光也变得寂静起来,凉夏抱膝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凉夏总能看见他摇摇晃晃的背影,一切都被放慢了一般,静止在了水退后的狼藉里。
可是,仅一个上午似乎全校都知道有个北京的男孩转学到了这里念初二,就像父母的概念一样,是准时出现在除夕夜的一群人,不断有人乐此不疲地在班级门口探头探脑地观察昭阳,是不具有任何危险性的美,眉目间的清澈皆源于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