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扇素节,玉露凝成霜。登高去来雁,惆怅客心伤。
等玉安再次醒来时,浑身的伤口便像冒着火,灼烧着她的全身。她抬眼看着四周,柔软的蚕丝被,粉色的纱帐……这里不是监牢,也不是宫廷,究竟是哪里?
玉安欲起身,伤口却痛得令她呻吟了一声,立刻有人推门进来。
来人竟然是莫允贤的表弟秦安,“公主,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总算醒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玉安虚弱地问。
“是许承佑到表哥府上送信,我得知了此事,便带人去把你抢了出来。”
秦安语气轻松,仿佛到御史台大牢劫狱就和做客一般。玉安一脸狐疑地问道:“你是怎样把我带出来的?”
秦安也不瞒她,说:“我派去查探的人发现你被尚琨抓回去了,就料定他会对你不利,因此派人绑了他的妻子儿女,堆了干柴要烧他房子,他便立刻把你给放出来了。”
这个消息让玉安如五雷轰顶。绑架朝廷命官劫狱,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呀!
“公主莫要担忧。”秦安仍旧面无表情,“有恩必报是我们行走江湖的规矩。你出事当日,我已经派人送信给高二公子,此刻想必他正日夜兼程往回赶呢!”
“谢谢你。”玉安想起曹诵,“曹公子怎么样了?”
秦安道:“不知道。听手下人说,救走你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如果醒不来最好,尚琨就吃定官司了!”
玉安默不做声。她不想曹诵死,反而有些担心他。但她仍旧要感谢尚琨这次的行径。他不容分说的一顿毒打,正好成全了一个现成的苦肉计。此刻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祈鉴会推荐这个毫无韬略的尚琨来担任监察御史。当赵祯重用尚氏一门时,这个尚琨就是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是他的活人质。
如今之计,她应该趁着新伤旧患尽显尽快回宫面圣。
“您放心吧。”秦安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说,“表哥以前说过,曹家有事去找贾昌朝贾大人,尚家有事便去找石介石大人。我已经给石大人送去了匿名书信并陈述了尚琨的罪恶,希望此时已经递到了官家手中。”
原来莫允贤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她想了想问:“秦安,我必须尽快回到宫里。现在必须找到一个可靠的人接我入宫。”
“谁?”
“荆王赵曦。”
第二天一大早,祈钧的车便前来接应她。见到玉安,他一是担心她的伤势,二是担心梅家的前景,故显得忧心忡忡。
“玉安,宫里开棺验尸,证实海棠确系服用了昏睡药,但再也没有证据证明她究竟为何人所害,也就没有线索证明你的清白,如果爹爹娘娘还是不能信你,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尚明珠谋事向来滴水不漏,玉安并不意外。她静静地看着祈钧,问道:“四哥哥,你相信我吗?”
祈钧的目光投向窗外,叹了口气,“我相信你又有何用?玉安,”他有些试探地看着她,“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已经向爹爹提议滴血认亲。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你可愿意一试?”见玉安满脸惊愕,他又说,“要不我和你先试上一试?如果血脉相融,我们即刻回宫;否则你立刻离开汴京,走得越远越好!”
玉安感激地看着他,却摇了摇头,“我若走了,会连累到很多人,那样我即使苟活世间,又有什么意义?我这次跟你回宫就是要赌上一把。如果我赢了,我一定要让这次害我的人都得到报应;如果我输了,我也会将一腔碧血洒于君前。”
她浑身是伤,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便不停地咳嗽。祈钧连忙为她挪了挪被子。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这么多心里话,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她寒冰般的外表下有着这么炽热强烈的爱恨。
“到哪儿了?”车行了一段时间后,玉安张开苍白的嘴唇,问。
祈钧掀开车帘后答她,“刚刚路过梅家。”
“漱雪现在怎么样了?”
祈钧叹了口气,歉疚地说:“对不起,为了保护漱雪和蘅冰,我建议高家向梅家提亲,认同漱雪是高家的人……”
天底下除了笙平,最了解子泫和玉安的感情的就是他了。但如果这次他们赌输了,必然会祸及梅家,他不得不考虑漱雪的前程。
玉安凄然一笑。性命尚且由不得自己,哪里还能为情伤心呢?
福宁殿里。赵祯收到祈钧急报,说他正护送玉安公主回宫,众妃嫔、宫人和戏班班主夫妇在内的证人再次聚集到一起。祈鉴头一日从夔州凯旋,也一早进宫列席公断。
赵祯正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他这些天心里一直在纠结,此刻比任何人都期待真相。
过了许久,玉安在祈钧的陪同下,如一片轻云般从福宁殿的正南门款款而来。每走一步,身上的伤都钻心般地疼痛,但嘴角却挂着一丝柔韧的笑容。
因为祈钧先前禀报说她受了重伤,赵祯见到这样的她,十分惊讶。
“爹爹,”祈钧跪地请求道,“玉安妹妹是金枝玉叶,曹诵是朝廷命官,尚琨未得谕令就毒打他们,其罪当诛啊!”
尚美人也立刻下跪请求,“玉安是不是金枝玉叶本就是糊涂账,又和曹诵联手越狱,更串通外人劫狱,尚琨不过依法行事,请官家明断!”
皇后缓缓开口道:“官家,确定玉安身份是头等大事。先前荆王建议滴血认亲,虽并非十全十美,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赵祯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
侍者端上两只盛着清水的玉碗,率先走到玉安跟前。不料玉安的目光投向赵祯,一字一句地道:“玉安宁死不从。”
赵祯大为意外,甚至有些愠怒,压着嗓音问:“为何?”
玉安环视列位嫔妃一番后,目光又回到赵祯身上,“玉安俯仰无愧天地,又怎么会害怕这滴血认亲的把戏?玉安之所以不愿意这么做,是要维护我们皇家的荣尊。”
这从何说起?众人面面相觑。
“刚刚娘娘也说了,滴血认亲并非十全之策。若玉安确系您的骨肉,却因这不周全的方法而被杀了头,那您和皇家的颜面岂不是被流言飞语和别有用心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赵祯和皇后听出了端倪。尚美人却道:“你的意思是由着它成一笔糊涂账,让官家默默消受吗?”
玉安斜睨她一眼道:“是不是糊涂账,自然有别的办法水落石出。”她的目光又回到赵祯身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恳切而温柔,“爹爹,今日玉安如果与您滴血认亲,无异于纵容您的子嗣被人折辱。这次是我,以后又难保轮到其他皇子、公主,官家的孩子如果都要滴血才能确认,您的天威何在?”
见赵祯和皇后都有些动容,玉安又道:“士可杀不可辱。如果爹爹信得过玉安,就不能让流言飞语和奸佞小人得逞;如果爹爹信不过,玉安便成了没有体面的公主。与其日后再被人编派,倒不如将这一腔碧血洒在这廊柱之下,以酬却今生与爹爹的缘分!”
说罢,她后退了三步,注视着那几丈高的廊柱,坚定而决绝。
她这举动无疑在告诉赵祯要将自己的威严置于最高的地位,让天下人信服他,而非让他来信服天下人。殿内再次哗然。祈鉴的嘴角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他就知道,再难的局面她也会出奇制胜的。此刻,他甚至开始期待赵祯被玉安说服,因为他已经被说服了。
赵祯剑眉紧蹙,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安。此刻的她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苍白的脸色更是令他心疼不已,他几乎要上前去扶住她了。是的,眼前这个女儿,总能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心。面前的石阶,曾是她陪伴他秉烛夜谈的地方;她瘦小的纤手,曾经为他煮过羊肉汤,批过奏章,盛过燕窝粥,在他苦涩的汤药里加过冰糖。尹美人、梅医官、海棠都已经死了,那些所谓的证据便都不能坐实,即使冤枉她的可能性只有一成,他也不应当尝试。
想到这里,他疾步走下台阶,对她道:“你说得对,皇家的威严不能被肆意践踏。滴血认亲这种事,后宫永不再提!”
说罢,他伸手去拉她。这一拉,她的小臂上布满的道道伤痕如一条条赤蛇噬咬着他的心。赵祯的手猛然一抖,弯腰扶起她,转身对众人说:“诸位娘子听好了,玉安永远是朕最心爱的三公主,谁敢妄议便是死罪!日后请皇后明细宫中法度,嫔妃、皇子、公主谨慎遵从。有违法度者严惩不贷,法度之外永不相疑!”
一席话重新认可了玉安,明确了皇后后宫之主的中心地位,更是对妃嫔们信任的承诺。
见玉安脸色发青,梅妃忙说:“官家,玉安现在状况不好,还是立刻传医官诊治,改天再审理吧!”
赵祯正要宣旨,玉安却牢牢扶住他的手,“玉安未尽完孝道,不敢休息。为了皇室荣尊,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