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端砚,是在肇庆北岭山下求学的年代,在大学的课堂里,了解到产于肇庆的端砚竟然居四大名砚之首。从那时候起,才开始亲身体验端砚研磨,“呵气成墨”之乐趣。
大学毕业离开肇庆这些年,只顾忙于生活,端砚与我渐行渐远。白驹过隙,三十多年恍然而过,而我对端砚的认知依旧停留在青春年少的记忆上。去年岁末,获悉端砚名列“岭南文化十大名片”之一的消息,我和众多肇庆人一样,感到十分高兴和自豪。端砚能在岭南如恒河之沙般的传统文化中脱颖而出,实属难得,这足以反映端砚在广东人心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也正缘于此,才再次勾起了我对端砚追慕的情怀,也算是再续前缘吧!
趁回肇庆过春节的机会,我向肇庆市委宣传部陈海源副部长表达了自己想深入了解端砚文化的愿望,得到他的热心支持与陪同,陈副部长不仅帮我搜罗了许多有关端砚的资料,还在百忙中专程陪我到端砚最有名的开采地——老坑,攀岩溯溪,寻源凭吊。同往老坑的还有肇庆端砚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王建华先生。
这天,阳光灿烂,寒风中流淌着春的信息。驱车到了鼎湖山前面,就拐进了一条正在施工的乡道,不大一会儿就进入了标示着“紫云谷”牌匾的停车场。新建的停车场空荡荡的,看得出,紫云谷是新开辟的旅游景点。下车后,步行几十米就到了西江边长长的围堤上,堤下是直通紫云谷的码头。趁着等船的间歇,王先生向我介绍了周边的地理环境情况。原来,这里就是羚羊峡。
羚羊峡是西江流域的交通要塞。西江源起云贵高原,经广西入广东汇珠江后汇入南海,是“两广”的母亲河,哺育着一代代的岭南人。羚羊峡石壁耸立,扼西江之咽喉,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旧时“羚羊峡归帆”,帆影点点,被誉为肇庆老八景之一。穿越峡谷的水流,时缓时急,圈起的漩涡,时隐时现,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经过整治的西江流域,清澈洁净,水质明显改善。峡谷两岸,山势连绵,青山苍翠,羚羊挂角,相映成趣。江之北为羚羊山,江之南为斧柯山,是端砚的主要产地。尤以斧柯山的老坑、坑子岩、麻子坑开采的砚石最负盛名。仰望青山,俯视流水,白云苍狗,生生不息。
乘坐一艘电动快船,一会儿就到了西江河南岸。登上码头石阶,就正式进入“紫云谷”了。据陈副部长介绍,老坑就在紫云谷里,据说,紫云谷是取自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中的“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之意,虽也贴切,但我觉得还是直呼老坑更为亲切与朗朗上口。
紫云谷呈狭长地带,入口处开了一家农家乐餐厅。穿过餐厅,豁然开阔,别有洞天。抬头看,青山环绕,翠竹扶疏,垂叶依依;侧耳听,溪水叮咚,鸟语蝉鸣。进入谷里,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清幽,阳光下流泻着和煦的田园风光,置身谷中,给人一种洗涤凡尘的感觉。我们顾不上休息,迫不及待地深入谷中。王先生非常熟悉这里的环境,一边走一边向我介绍着开采砚石的常识和砚文化的源远流长。遥指着遍布斧柯山周遭的砚坑,他如数家珍,谈到这里的名坑,他立刻神采飞扬起来……
不大一会儿,我们便来到山脚下的一个洞口。凝神看去,依稀可见洞口石壁刻着“老坑”的字样。我立刻惊叫起来,“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众坑之首”的老坑,此刻正静静地耸立在我的眼前。我十分诧异,眼前的老坑洞口实在是太不显眼了!据资料记载,老坑始于唐代开坑,宋代后被定为皇坑,一千三百多年来,老坑砚石的开采量都是严加控制的,封洞后也严阵以待地派员监管,因此,老坑出来的砚石是名副其实的“端石一斤,价值千金”,老坑砚自当成为历代上佳的贡品。眼前的洞口在山坡上,石岩嶙峋,不加修饰,入口处一潭积水,漂浮着杂草丛生。没有指引,我绝不会想到老天爷恩赐的“砚中至宝”的老坑砚石竟然出自这里!陈副部长看出我的疑虑,带我到洞口不远处的两幢简陋房子前,指着写有“老坑旧洞口1972年重开、新洞口1976新开”的牌子,说这里的洞口一直保持原始的风貌,我消除了疑惑,生出一种敬畏心,全身心地去感悟大自然的神奇造化。
伫立洞口边,看着1976年新开老坑的牌子,我仿佛穿越时间隧道,回到了1976年我在井下当矿工时的情景。那一年,我刚十六岁,高中毕业后,为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我作为知青被安排在一个小型的硫铁矿工作。那里的硫铁矿是在一百八十米深的地下开采。长期浸淫在腐蚀性很强的溶洞里,仅靠简陋的开采工具和原始的技术开采矿山,工作环境十分恶劣,危险无处不在。每天最难受的是一身矿砂夹杂着汗水和锈水,衣服穿在身上,从没干透过。我们知青到来前,民工们为免衣服腐蚀,多是赤身露体地采矿,如此一来,患上皮肤病更是家常便饭。
想着想着,此时此刻的老坑洞口,似乎涌动着一股气流,让我与千年老坑的开采工血脉相连,我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岩洞里开采砚石时的艰难情景……
据说,老坑砚石储量极少,如今是稀土中的稀土了,挖一块少一块,老坑砚石自然是弥足珍贵。为免砚石流失,历代开采老坑时,朝廷都是派员现场督采和封洞。1972年重开老洞时,上溯千年才开采了百米左右的距离,可见老坑砚石的稀有。苏东坡在《端石砚铭》写的“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槌,以出斯珍……崖壁一坼,性命齐捐……”就是当时采石的艰辛写照,而老坑是水坑,洞宽一米见外,只能一人匍匐作业,加上终年积水,开采难度就更大了。“千夫汲水,百夫运斤,二步一灯,终日开凿,仅取斤斤”足以说明老坑砚石的名贵了。
收起遐想,走进了旁边的端砚商店,欣赏着产自这里的砚石和端砚,流连其间,心情格外愉悦。在王先生的指点下,我选购了一块坑仔岩的砚石,质地算好,权作留念。只可惜这里没有老坑的端砚,只有几块老坑碎石,把玩掌中,温和气爽。前段时间,肇庆好友曾送过我一块老坑砚石,而我一直惶恐,怕暴殄天物,对砚石的了解也只是初级阶段。今日到老坑寻源,就是一次来之不易的学习和品鉴老坑砚石的机会。据王先生说,老坑砚石呈紫蓝带青色,石质细腻而滋润,“贮水不耗,发墨而不损毫”,石品质量极高。自古至今,老坑砚石冠绝众坑。对着眼前砚石的石品,暗暗印证着书上介绍的天青、冻、火捺、石皮和青花、翡翠、石眼以及冰纹、金钱线、翡翠纹、黄龙纹等石品知识,虽还没有豁然开朗,但也略知一二,收获匪浅。
离开商店,我们继续往谷中走去。沿着小溪,踏着碎砚石铺成的小道,似乎包围在砚文化的气息里。前面的斧柯山脉,竟然孕育着几十处坑洞,端砚的名石几乎尽出于此。往山上走去,山岚缭绕,树木葱茏,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深山上水资源十分丰沛,汇流而下的小溪被称之为端溪,也是声名远播。端溪水边冲刷下的碎石也是砚石,沧海桑田,亿万年前这里就是河床。我精心挑选了几块形状奇特的小石头,准备拿回家放在书桌作镇纸用,那应是另一番情趣。走在山道上,发现路旁散落着许多石磨,这应该是就地取材,用于开采工具的打磨吧。斧柯山脉包容着无穷无尽的物华天宝啊。
为了开发紫云谷的旅游资源,这里新建起游乐园、铁索桥、山水游泳场等很多设施。据紫云谷的经理介绍,包括老坑在内的山谷都是由他们公司承租和经营管理的,计划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把紫云谷打造成一个集砚文化观光和养生、游乐的综合旅游景点,立足肇庆,面向珠三角。听着紫云谷旅游景点的开发计划,我十分佩服这些企业家的胆识和勇气,相信在当地政府和企业的努力下,紫云谷的资源与魅力会得到充分的开发,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老坑会深入到更多的老百姓的心中。开发老坑虽是功德无量的文化善事,但在旅游开发中,能否将保护老坑资源,弘扬端砚文化放在首位,我的心中闪过几丝担忧……
王先生指着前面裸露的山凹,十分痛惜地说起这离老坑不足百步的地方,前几年还是一个采石场,如不是肇庆市政府及时取缔了,斧柯山上现在还会是炮声轰隆。尤其是在老坑封闭后,这里时常发生潜入洞内私挖砚石的状况,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洞内的老坑砚石是许多逐利之徒的觊觎之物。珍惜和保护老坑砚石资源,就更加任重而道远。
在回程的船上,江风乍起,吹皱春水。看着快船掀起的波涛,我想起了包公“不持一砚归”的传说。时任端州府知州的包公离任肇庆经过羚羊峡时,本来是晴空万里的,突然风云突变,波涛汹涌,究其因是书童收了当地绅士送的端砚在包裹里,当包公把端砚扔下江后,一切就风平浪静了。我想这“一砚”传说寄寓了当地老百姓对清官的期盼吧。
思索间,船已到了码头,再回首老坑,忽然理解了日本书道商人西本川雄酷爱端砚的感情。西本川雄生前极喜欢收藏端砚,并以砚为纽带,积极推进中日文化的交流。在弥留之际,嘱咐儿子要把他的骨灰撒在面对老坑的西江上,死后也要永远守望着端砚的故乡。2001年9月的一天,他的儿子西本昭一郎就在这里虔诚地撒下父亲的骨灰……这一故事,传递着中日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彰显了中华文化的魅力。白云悠悠,千年端砚,承载着古今几多风流。
回肇庆途中,陈副部长还特意带我参观了端砚展览馆。展览馆是一幢仿宋建筑,古色古香的风格,旁边是兴建中的中国端砚文化村,也是端砚文化产业的集聚园,与“端砚之乡”称谓的白石村相邻。我们先来到了设在展览馆旁边的肇庆市端砚协会。据陈副部长和王会长介绍,近年,市委市政府十分重视文化建设,以中国砚都和岭南十大名片建设为契机,注重端砚文化的宣传与推广,努力提升和丰富端砚的文化内涵。现在,从事端砚文化产业的企业上千家,从业人员过万,是全国砚行业最大的产业集群。端砚文化也推动了肇庆的文化建设,提升了城市的核心竞争力和城市品位。
走进展览馆大堂,映入眼帘的是一尊一百八十八乘一百六十八米的巨大端砚。这尊标价六千八百万元的“中华腾飞砚”,以北京天安门为中心主题,描绘伟大祖国锦绣河山的美,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重大成就都囊括在砚台上。抚摩着砚台的构图,我深深地被震撼了,久久挪不开脚步。大堂两旁都是端砚品牌店,店内琳琅满目,奇异万分,精彩纷呈,俨然成了具有现代产业理念的端砚博物馆。流连于端砚展览馆里,我想,端砚文化的价值观和砚文化的生命力博大精深,既是中华文化的艺术体现,也寄寓了人们的许多美好愿望。端砚文化,定会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