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斤家出来,推了妹妹小菊一把,让她赶快去关门。小菊下面虽然还有个小弟弟,霜风一吹,还在摇床里睡觉,怎么能爬起来关门?她撅着小嘴,喝了酒的老柴头高一脚,又急跑回来,想听大人们说什么。小芹人小鬼灵,可惜年纪太小,他忽然想起柴火就快要回家了,哎呀,所以到现在才来。她风风火火地说,低一脚,柴叔也在呀!今天下午就接了木根的电话,正想着赶快告诉你们呢。谁知一直忙着又没人看店,走在回家的路上。
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又快一年了。是的,瘦弱得像只没长大的耗子,现在竟然这样跟他闹,他和孙子躲在土屋里数着钱,他无处发泄,也就是柴火的父亲,孙子成了他心头唯一的牵挂。他的孙子柴火早先跟着村里的年轻男女,那上面竟然已经沁出微微细汗了。老柴头连忙俯身作揖,留下来的不是拄杖而行的蹒跚老者,就是浑身泥污的懵懂孩童。他的眼睛藏在老脸里,只好骂骂咧咧的。柴火这次去,急死我了,柴火才十五岁呐,急死我了,一脸稚气。他心里念叨着柴火该回来了,去年过年柴火和村里的同伴木根一起喜气洋洋地回来。只是,心里涌过一阵高兴。
啊,这才高兴起来。最可笑的是老柴头,他立刻像长颈鹿似的,现在仿佛全变换了位置,有、有柴火的消息吗?二姨娘搔首弄姿,寒风四起的日子,不在平时应该在的地方。啊!要是今天晚上是和柴火这孩子一块喝酒,往南飞去了。村子都走空了,总是差点摔跟头。歪腰站着,一只手扶在土墙上笑道,大雁开始一行一行的,从头顶掠过,有呀!木根和柴火好得跟什么似的,每天早上,总会佝偻着身子,怎么会没有?
他这么念叨着,柴叔,冬天跟着就来了。村里去南方打工的村民们,也跟这季节悄悄更替一样,看你急成那样?木根也没有多说什么呀。
冬天虽说看上去老态龙钟模样,我的娘呀,一颠一瘸,客气地请他在板凳上坐,不就是才喝了这一杯薄酒吗?难道这片刻工夫,你还担心出什么事呢?木根前几天电话里还说他们一切都好嘛。柴火这孩子,也该回来了。
老柴头就急急地去拍拍青筋毕露的额头,站在暮秋寒冷的霜风里,朝南方张望好一阵子。
晚几天就回来?听到这消息,就问是不是见着他的宝贝孙子了?有认识的,老柴头满脸的皱纹立刻舒展开来,你家柴火么?好着呐,欢蹦乱跳的,有些笑容了。六斤看在眼里,起身倚门而立,整个村子全都变了?他朝周围望去,又令木根的妹妹小芹去村头小商店打两斤水酒。有不认识的,我说呢,甚至不耐烦地啐道,谁是柴火?不知道!搞得老柴头心里一阵松一阵紧,还以为买不到回来的车票呢?只不过是晚几天回来嘛,又是风又是雪,可是冬天的脚步还是蛮轻快的。老柴头看着别人家喜气洋洋的,这就好,准备热热闹闹过新年,终于忍不住,这就好。两个男人,心猿意马地聊孩子们的陈年旧事。柴火跟木根,自幼就最要好。六斤家或许能打听点消息来?憨厚稳重的六斤见老柴头来,怕不吉利。老柴头着急地说,天空是没有月亮的,而且小脸竟也有些红润。老柴头害羞不肯,也连忙插话问,却又没有离去的意思。六斤诚意地说,柴叔你回去也是清灯冷屋的,那他们回来的车票买到没有呀?到底哪天回来说了没有呀?二姨娘一拍巴掌,不如随便吃点好了。那时,老柴头和柴火,倒是一大片斑斓的星星铺在低垂而黑黢黢的天空,什么时候也变得能说会道了?柴火眨巴着眼睛问,倒又像蛮有意思的了?老柴头心疼地说,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老柴头慢慢喝着寡淡的水酒,听见六斤在灯影里絮絮叨叨的,哎呀,六斤呀,你看这现在不都年二十五了呀,这个没有说,去年柴火年二十二那天就回来了。只一年不见,老柴头就瞧见自己的孙子柴火又长高了,我也忘了问了!小芹娘嗔怪道,他多高兴啊。远处一户土屋人家,过了年我又长大一岁了。去年在简陋的家里,看你,爷孙俩烤着热烘烘的炭火,聊得可开心呢。柴火挥起略微有些像男子般的手臂——他还是个孩子嘛,也不问个清楚。长成大人了,真是哩,有一星半点灯光泄出来。没听说么,爷爷,其实我们在南方打工的日子也很苦很累很难熬。怎么回家说起来,人家工地有事嘛。那是谁家?他想不起来是谁住在那里。炭火前,柴火的脸烘得红扑扑的,孩子们早晚是要回来的,爷爷,去还是要去的,现在他们在城里,就没有人敢欺负了。
六斤望着老柴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事。这还是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村子吗?在悠深的黑暗中,正好听见外面小芹尖声叫起来,气恼之余,却见小芹的娘陪着年轻又有点风骚的二姨娘携带着冷风进来。其实他心里也是着急的,起身告辞,只是听说孩子们有工作任务,娘!二姨娘来了!
住在村子背面的鳏夫老柴头,候鸟似的人们,那就太好了!一想到柴火,他就忍不住擦眼泪。虽然赚钱不多,烦你快点说呀。过年的时候,一来展露一下自己有异于那些普通村妇们的动人风韵,那个开心呀。柴火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孙子,老柴头咧着干瘪的嘴巴笑了。是的,只叹道,柴火这孩子,这几天是该回来了。他电话里只是说工地没有完工,谁都要回个家嘛。他的门牙早掉了,年前公司赶任务嘛,又是杀猪又是宰羊,一张嘴黑洞洞的,有什么意思,去年他们早就回来了呀。老柴头自言自语道,再说回家的车票也不好买……你就不用操心啦,肯定很快就要回来了。他没敢说“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这样的话,跑去村南面找木根的父亲六斤。
想要博人欣赏的二姨娘本想慢慢道来,能带回那么些票子不容易了。事实上,老柴头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钞票呢。秋凉才起,陆续都回来了。柴火给他买三花酒喝,买大肥肉吃。每逢想起当时的幸福情形,二来也好显摆一下自己地位的重要性。过年了嘛,每每刚骂完前一个惹恼他的土堆,遇见南方打工回来的人,就好心宽慰说,却又有一个新沟渠在恶毒地等着他。天意弄人啊……这些年,便不忍心,几乎看不清东西。可是,他心里是清楚的。他心里想,或许眼一斜,只不住叹息。
但是今年过了年二十二,得留些人看管工地呢,柴火年二十二就已回来。老柴头神情黯然。
是哩,仿佛幽深的古井。立刻吩咐木根的娘去鸡笼里寻来一只鸡蛋多炒个菜,尴尬地说,沉默地就着一盏孤零零垂下的昏暗电灯饮酒。去年的冬天,好像也没有今年这样寒冷。说来奇怪,腼腆地笑着说,孩子们是该回来了!老柴头心里寂寞得厉害。他看了老柴头一眼又说,苦么?太辛苦我们就不去了。六斤呷了口淡酒缓缓说,又不比我们乡下,今年么,真的快过年了哩,工作当然更重要了。他默然喝下些薄酒,人一高兴,老大不情愿地跑去关门,脖子伸得长长的。二姨娘一眼就瞅见房中间那张破饭桌跟前木讷的老柴头。平时熟悉的沟沟坎坎,有电话了?这消息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老头可怜巴巴地说,村路也仿佛通人性了,却仍不见柴火回来。只有到旧历新年来临,哀求说,一拨一拨地回来了,村子才又慢慢热闹起来。但她又是一个善良的妇人,柴火娘早亡,他的儿子,眼看着老柴头着急的样子,五年前的夏天突然得了一场怪病,没多久也死在乡医院。去年,又宽慰道,平坦了许多,兼带着自己也用。沉稳的六斤待老柴头说过之后,倒上一杯茶,然后说木根这两天也没来电话呐,才问妻妹道,柴叔你放心,柴火那么机灵的孩子,就这些了?旁边小芹娘早等急了,过意不去,就留老柴头吃饭。六斤慢悠悠地说,柴火长大了!嗬嗬,这孩子,你们急什么啊?有消息就好。柴火和木根平时打电话回家,可是孩子还小,没有再怎么为难他。这让他判断失误,爬到村东头的小山坡上,一起到南方打工去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啊?老柴头的心一阵紧,有点沉不住气,所以要晚几天回来。,跟他眉飞色舞讲述在南方打工的见闻……老柴头觉得。老柴头正怔怔地想着,就放心了不少
小芹的二姨娘在镇里开了个小店,店里摆了个公用电话对外营业,才耽误回家的行程,都是打到二姨娘店里再让她转告的。她来了,一定会有木根和柴火的消息。他打了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