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
你不要这样倔,你知道你打不赢我的。
那你道歉。
哼,休想!你打不赢还要打,真的不想活了?
小四沉默良久,就是不肯离去。
志雄只好无奈地说,人不能像疯狗一样吧?你还是回家去吧,我放过你了。
你放过我?我不要你放过我,我要你向我道歉!
说罢一闪,一拳又击中志雄的脸,志雄顿时满脸是血,两个人又打起来。人高马大的志雄,当然又赢了。他很生气,一脚踏着小四的身体,一边喘气一边骂道,你这样会被打死的!你这蠢蛋!
转眼到了春天。断断续续的春雨总是时下时歇,阳光常常变得迷离。这样的时节,小城里到处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也是滑溜滑溜的。小四固然爱打架,他的动作固然快,却因年纪小,个头矮,势单力薄,免不了常常挨志雄的揍。他妈妈知道了他经常打架滋事,总是不由分说关起门来用木头棒子或竹鞭条子揍他一顿。母亲的打骂,让小四身上旧伤之下又添新伤。那一年,我们常常在傍晚时分坐在中学球场旁边平时裁判员才坐的湿黑木架上沉默着聊天。我们靠得很近,但是我会注意不要去碰到他的身体。因为一不小心,他就会喊疼。
我们各怀心思在晚风里坐着,心中涌动着少年无尽的愁绪。我不时地拍打着空中飞舞的蚊子。他这个人很闷,我知道,他总是惦记着一件事。是的,他一直为打不赢志雄苦恼……最后,我想了又想,劝他说,我们还是算了。
那时候,武侠小说刚刚兴起,我们会想方设法寻到一些武侠小说来看。我们喜欢武侠小说的世界……是啊,江湖上都讲冤冤相报何时了?小四啊小四,你总跟他计较干什么嘛。我说,如果你一定要跟他继续打下去,倒也可以。书上说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你知道的,我们两个都还小,要打,就等你长大了再跟他打吧!
那段时间,我沉浸在武打小说的世界里,十分羡慕那些身怀绝技、独往独来的大侠客。要是小四能够遇到那些武功高超的江湖异人就好了!
我们依旧天天去学校上课。在土路上,倒是能够遇到一些衣衫褴褛的乞丐。不管怎么瞅,也看不出他们像身怀绝技的得道高人。他们大多肮脏不堪,恶臭熏人。有那么几次,我们倒是想跟他们亲近。可是,他们两眼无光,独自走路,根本就不理你的茬。我们一度失望极了。
那段日子,小四没篮球玩,常常很无聊地去捡小石子,一颗一颗扔出去。那些小石头在地上蹦蹦跳跳的,跑得远远的,仿佛是些长着长腿的小螳螂。
我安慰小四说,别着急啊。你会长大的,十年以后你就很会打架了。十年后,你肯定打赢他。
他依旧慢慢扔着小石子,幽幽地说,十年后?好是好。只是过了十年,说不定我们早忘了这件事。
我热心地说,我帮你记着。
你以为只有你在长大?小四苦恼地说,我长大了,他也长大了,不也还是打不赢?
我突然想到,既然他比我们大,就一定比我们先老。等他成了老头,他总打不赢你了吧?
小四摇头说,我不欺负老头。
那段时间,我们喜欢坐在中学球场边乌黑的木架上沉思。春天的蚊子特别多,总是在你的脸前耳边飞舞,青蛙也在四周黑暗的潮湿地里此起彼伏地鸣唱。小四仍不肯放弃去找志雄打架的想法。他要讨个公道,他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欺负谁太甚。说真的,我还真不知道他原来如此固执。常常,我都能看见他鼻青脸肿地回家,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好在他妈妈现在没打他了,因为他妈妈最近跟县供销社的一个老男人谈恋爱,忙着约会无暇顾及他。只是过去挨揍现在却得饿肚子了,因为他家里现在没人做饭了。
暮春的一个周末,天气忽然转冷,早晨开始下起了飘零的春雪,春雪是很奇怪的东西,它从天上不知名的地方来,飘飘洒洒的,落到地上——也许还没到地上,就即刻不见了。我一直疑惑,那空中飘然落下来的到底是不是雪呢?许多年后,每当想起那年的雪,便觉得那像极了我遥远而短暂的少年——似有若无,欲断还续。
那一日,不知道是否因为太冷,门前地上竟然结了冰。大人们说,那是倒春寒。下午,小四来我家,额头上贴着块肮脏的小方膏药,身上的破棉袄也有点脏,夹带着一股寒气,倚门歪头站着,却不进来。令我惊奇的是,他的门牙竟然缺了一颗,张嘴一笑,就露出一个小黑洞来。他自己肯定知道这样不好看,一般情况就抿紧嘴唇,仿佛含着块萝卜。
我热情地说,进来呀。
地、地主,你陪我去。
我没有说话,带上门,默默跟着他走进寒风里。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想问他什么,我只是任由他领着我去他想去的地方。路上到处结冰,滑溜,小四一连摔了好几跤,每次从雪地上爬起来,屁股上就湿了一小片。小四涨红脸,告诉我说,他的胶鞋太旧了。他鞋底的花纹已经磨平,所以很容易摔倒。我默然不语,心里莫名其妙地惦记着他那颗缺牙,不知道那是打架给打掉的,还是摔跤摔掉的。
总算到了。他站住,害羞似的拉了一下我。
事实上,我们曾经来过这里,这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志雄的地方。和上次来的情景一样,球场上有许多人在比赛,仿佛这个小城多么热爱篮球。场外那些年轻女孩们忘情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暮春时节,天色还早呢,却仍旧这样阴郁而寒冷,我掖了掖衣裳。蓦地,我发现了志雄的身影!
我明白了,小四是为他而来的,他们之间的宿怨还没完。唉,人与人是多么奇怪。想想看,过去小四曾经那么崇拜他。
我看见小四沉默着走到志雄跟前。
志雄手里捏住篮球正准备发球,突然发现了他,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
小四耷拉着脑袋,他打架都这样冷漠。我感到,刚开始这种冷漠没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冷漠的力量就显示出来了。
志雄应该感觉到这种力量了,他迟疑着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疯了?纠缠不休啊……疯了疯了……他叹息着,喃喃地说。
小四瞅着他,依旧紧抿着嘴唇。
志雄既无奈又恼火,皱眉说,你怎么像鬼魂一样?
小四不喜欢鬼,这个我知道。现在,一听见志雄说鬼字,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其实我是喜欢看小四打架的。虽是春天,衣裳仍有些臃肿,不是很利索,可能会影响他的发挥,但是事实上,他打架的动作是多么漂亮啊。
小四的样子很冷静。也许是因为天气冷,也许是屡战屡败,变得无所谓了。这回他没有用拳头,而是踢出了一脚。准确,迅疾,凶猛,恰好踢中志雄手里的篮球。
篮球呼地飞出去,志雄的脸色大变,苍白,哆嗦了一下,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从他的神情,我看出他分明有些心灰意冷,如果小四不冒犯他,这场架是可以不打的。现在,显然的,小四的挑战激怒了他。
小四不识好歹,结巴着说,你、你来。
哼,我来?你有种啊。志雄冷笑着说。不过,他的声音开始有些软塌塌的,不太像平时的他。
小四的目光围着他,开始在他周围跳跃着,像在努力寻找机会,他一步一步朝志雄进逼。
志雄也铁青着脸,盯着小四。忽然,他仿佛十分生气,竟然不管不顾地甩开大步来追小四,四周的女生们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强敌当前,机警如小四,是不可能不躲避的。他机巧地躲过他的捕捉,沿着球场,来来去去的,跑了几个小半圈。但是,他的速度怎么能够跟志雄比?有几次,他都差点便被志雄捉住,好在身子仍算敏捷和善变,他躲过后,立即朝场外逃去。恼怒的志雄,亦不顾一切地扑去。
场外的草地,因为早晨寒冷的薄雾没有散尽,竟然结成了冰,小四一踏上便打了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他却不能往回跑,后面猛虎追赶着呢,所以只得继续朝前跑。哪知志雄更狡猾!志雄那家伙早料到他的去路,提前绕过去,顿时,便变成迎面截了个正着。情急之下,小四想要收住狂奔的脚步,可是哪里停得住?没奈何,他只得夹带着巨大的惯性,朝前滑去!志雄一看,大惊失色,怎么也料想不到小四竟会向他扑过来。正迟疑间,小四滑倒了!一下子,仿佛凌厉的铲球,小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志雄铲中——扑通一声,志雄脚下一空,重重地扑倒在坚硬的冻地上,顿时满脸开花似的尽是鲜血。小四立刻打了个滚爬起来,志雄却爬不起来。
小四习惯性地擦了擦嘴角,冷冷地站着,朝手掌呵口热气,瞅着他说,你,你起来。
志雄尝试着想爬起来,可是不能。他的左手臂骨折了,他忍着疼,歪着脸说,不来了,行不行?
小四摇了摇头,那神情分明是不同意。
志雄叹了口气,疼痛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你想怎么样?
小四沉默着,目光紧盯着他。
志雄用手捂住鼻子,鼻子流着血呢,鲜血从指头缝里汩汩渗出。他斜伏在地,痛苦和羞愧的模样我无法描述。只听见他说,唉,你不是想要道歉吗?
小四仍然不吭气。
志雄很失落,艰难地说,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求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怎么?志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很惊讶。是呢,我不相信志雄会这样子呀。可是我的眼睛骗不了我,我的耳朵也骗不了我。是什么让志雄变成这样了?他,身上是曾经多么骄傲的白球衣,此刻沾着污点似的鲜血,趴在地上,弯下去,仿佛深受委屈。
小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眼睛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我。我知道,他是想征求我的意见。
只是,我从没经历过这样骇人的场面呀,我没法给他什么建议和答案。眼前的一切实在是让我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四想了想,仿佛毅然决然的,抬起脚——像射门那样,对着俯在地上的志雄,他那颗垂头丧气的脑袋——踢去。
我的心咯噔响了一下,周围志雄的女拥趸们发出了惊吓的尖叫。还有人兴奋地喊着,踢死他!踢死他!
不要!我在心里喊道。
小四的脚,好像听见我的喊声似的,在半空停了下来。
我看见他眉头紧蹙,眼里似乎噙着泪。当然啦,也许我看走了眼,因为阳光刺眼,我只感到他满脸沮丧。
他放弃了。沉默着,无力地向我走过来。
地、地主,我的篮球呢?
篮球?唉,他忘记了?他的篮球和我的书包早就被人偷掉了呀。
回到家里,一进门,小四就莫明其妙挨了妈妈的一顿狠揍。凌厉的竹鞭子抽得他落荒而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挨揍。
他满身伤痕地逃到我家来,对着我哭丧着脸,纳闷地说,唉!地、地主你说,今天不是终于打赢了么?衣服也没有弄得很脏……为什么她还揍我?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那县供销社的老男人嫌他妈妈穷并且还拖着个小油瓶,不肯娶她抛弃了她。他妈妈心里难过,就下狠心打了他。三个月后,那个名字叫作志雄的男人离开了这个小城,他去哪里了呢?没人知道。而小四,上高中那个学期,我也与他分手了。那一年秋天,我随父母来到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