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满头乱发，一支香烟没见离开过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燃完过，反正手边总是烟雾袅袅的，他整个人像清晨有雾时猪栏外边那棵歪斜的苦楝树似隐似现。他一张嘴，牙齿都是黑烟垢。灰布夹克，邋邋遢遢，充满难闻的气味。
这个男人来到荷花家，荷花娘就让荷花藏起来。她领他看了猪，他非常诧异，说从来没见过这模样的猪。
一看就知道是好猪，猪贩子赞不绝口。
荷花娘便忍痛卖了一头小猪。男人气喘吁吁的，将那头倒霉的小猪用绳子捆绑起来，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抽出几张递给荷花娘。
不几天，一个阴天的下午，荷花正趴在堂屋饭桌前做作业，猪贩子男人又来了。荷花娘看见，吓了一跳。猪贩子男人喘气央求说，再卖口猪吧？
荷花娘摇头说，猪太小了。
猪贩子说，你家的猪，肉好吃得很！人们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猪肉哩。剩下的猪，全卖给我吧！价格好说，翻一翻！
荷花娘听了，有点心动。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啊？
她转念一想，猪实在太小了，就算现在卖，其实仍是不合算啊。
猪贩子说，你带我去看猪。
荷花娘摇头。
猪贩子劝道，什么猪能够卖得这好价钱？别犹豫了。
看看太阳西下，猪贩子急着赶回兰溪镇去，就和荷花娘商量说，那你再想一想，过些日子卖给我？我可是高价收购，这方圆几百里，没有我这样慷慨的！
荷花娘只好说，让我想想。
曹瘸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个人很无趣地待在一旁良久。这时他插话说，我说荷花娘，这个世界上哪有赚钱不要的事？还等什么呢，不就几头猪么？反正也是白捡来的。
荷花娘恨他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名声，啐道，什么猪也比你强。
曹瘸子不想得罪她，赔笑说，人怎么好跟猪比？
荷花娘怒气冲冲地说，不关你的屁事，你走吧。
等猪贩子男人走了，曹瘸子又转来纠缠荷花娘，荷花娘并不理睬他，曹瘸子就伸出大拇指，笑嘻嘻地夸奖说，荷花娘啊，我看你不光生得漂亮，还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哩，不卖是对的！
荷花娘冷冷地说，我自己知道怎样做，不需要你来教。
曹瘸子色迷迷地说，你是知道，可是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哩。
荷花娘想起自己男人的警告，不想与他有干系，懒得理睬他。哪知曹瘸子是张臭膏药，有事没事就喜欢贴上来。
荷花娘恼了，便说，你闭闭臭嘴行么？
曹瘸子装作生气说，你最近吃火药还是怎么了？一说话总是这么呛？
荷花娘哼一声说，我爱怎样说便怎样说，这是在我家里，又没喊你来。
曹瘸子悻悻地说，不如等猪长大了，再配个种，不就又是一窝一窝的？那你家里全是猪了。
荷花娘骂道，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家才全是猪呢！
曹瘸子赔笑说，荷花娘，不如说，开养猪场了。
一席话说得荷花娘一下子心动。养猪场？荷花娘在心里腼腆地想，那有多少猪？我能养得起么？
凉风起时，节气变了，树叶开始枯黄飘零。山上的野兽也没吃的，开始下山到村子附近寻觅食物，有人几次看见野猪偷偷拱地里残余的庄稼吃。村长说，各家各户注意看管好自家孩子和猪栏，要小心这些山里的野猪进村伤人，也要小心它们诱拐走自家的猪。这话好像说给荷花娘听的，村长年年只提别让野猪伤人，今年竟要大家提防野猪拐跑自己家的猪。村民们笑着说，要是跑了能回来才好。有人就说，你能有荷花家的好运气？去看看祖坟埋得好不好。
荷花娘想，自己家那头母猪，该就是这样被诱拐走的。好在它认识回家的路，真是有良心的猪！
她站在猪栏旁，盯着拥挤的猪呆想，现在，这些猪真长大了。它们在猪栏里嗷傲叫着，仿佛开始发情。不知怎的，荷花娘今天才发现栏里全是母猪！她只觉得这个世界十分滑稽，自己生的三个孩子全是女儿不说，如今连猪都全是母的。全是女儿，才这么穷！全算母猪，会怎样呢？这样想，她十二分的沮丧。而沮丧中的女人，有时会情不自禁犯傻的。
这天，懵懵懂懂的荷花娘，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家里没钱，不如让这些猪全被野猪引诱上山去。
既然全是母猪，要疯就疯个够吧……说不定又能像上次一样，带回一群新鲜活泼的小猪……
她突然就激动得不行，害臊得不行。菩萨保佑，她就发财啦！
傍晚时分，荷花做好语文作业，听见猪栏那边乒乓响，跑过去一看，惊讶地看见娘在动手拆猪栏门。娘喘着气，脸色微红，干枯的头发湿淋淋的，黏在脸上。
猪栏的门拆掉了。几头猪哼哈哼哈着，眼睛盯着门洞，不肯靠近，仿佛警惕某种陷阱。
荷花惊慌地说，娘，猪会跑掉的。
娘温柔地笑了一下。她要的正是这个，但是她没有说出来，想了想，又将拆下的猪栏门斜靠着，这样门就成了虚掩着的样子。荷花年纪虽小，却是冰雪聪明的女孩。现在连荷花都知道，猪肯定会钻出去的。
荷花问，娘，你是不是想再让这些猪跑到山上去？
荷花娘轻轻拍她一巴掌，笑着说，你这死妹子，鬼精鬼精的，小小年纪倒是什么都懂。
荷花咧嘴笑了。既然娘也喜欢这些猪去偷情，那就偷吧！偷吧！那样就可以带更多的小猪回来！
只是这些猪跑到山上去，不知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回家来？它们可千万别不回来呀！这样想，她又有些害怕，不敢往下想。
吃饭时，荷花坐在饭桌前扭来扭去的，脖子却一刻不停地往猪栏方向扭去。她的心里一直被娘的这个计划激动着。整晚上，都一直惦记着猪栏，想要悄悄跑过去，看看那些猪是不是已出去了，可是娘不准她去。
该睡了，她想偷偷地爬起床去看，娘就骂她。可是她高兴呐，问，娘，那些猪走了会怎样呢？
她不敢明目张胆地用偷情这个词。她知道这是个不好的词，是大人才能用的。她要说了，娘说不定顺手给她一巴掌。
她只知道那些猪如果都偷情了，就会带回很多很多的小猪崽。哈！娘真是太聪明了！她的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活泼的小猪……大大小小的，排成长长的队伍，直往家里奔来，比过年走亲戚的还多得多……这情景令她心花怒放。
次日醒来已近中午。荷花脸也不洗，一个身子轻轻翻起，直奔猪栏去。可惜远远的，便听见猪们哼哼哈哈的声音。再看时，原来娘已经站在猪栏边，阴沉着脸自顾自地勺着热气腾腾的猪食喂猪。猪没有跑。她不觉有些失望。
黄昏，荷花悄悄又去猪栏。门还是那个样子，虚掩着。猪们全都伏在地上懒得起来。难道这些畜生比人还聪明？它们知道娘的计划，会故意作对呐？荷花不由地想。
到了第三天，天气很坏。说是秋天，竟下起春天的霏霏细雨，村子到处一片湿润，猪栏外面灰黑的青石板有些滑溜。到了半夜，荷花不知怎么醒来，黑暗中听见娘翻来覆去的没睡觉。娘说，荷花啊，我知道你没睡，我这几个晚上都没好好睡一觉哩。
荷花瘦小的身子紧贴着娘，说，我睡着呢。
荷花娘笑了说，骗我？我问你，想不想继续念书？
荷花说当然想啊。
荷花娘就说，那这几头猪要是不肯出门，怎么办？它要不肯出门，我们就没得书念了。
荷花说，那就算了？
娘是个固执的女人，她仰望着黑乎乎的屋梁说，我就不信邪！
荷花担心地说，娘，要是真走了，不回来怎么办呢？
荷花娘忙堵住她的嘴，小声说，不要乱讲话！
荷花便装作很高兴地问，是不是这些猪会像上次一样，也带很多很多的小猪崽回来？
娘骄傲地说，那当然！谁不知道我们家的猪是认得回家的？这个世上哪有比我们家的猪更聪明更好的猪？
荷花喊道，太好了，我们家就要有一大群猪啦，我们家要发财了！我又可以念书了！
娘伸手拍了她一下，恼恨地说，再不行，明天就全卖掉它们了。
清晨，昏睡的荷花起来，娘早不在身边。她立刻跑去看猪栏。猪栏仍是没有一点儿动静，那些讨厌的猪，仍然没有挪过窝。它们全都像乖孩子，又安静又慵懒地待着。荷花很不高兴。而娘呢，在猪栏外的石磨旁已生了好一会儿气。她叹息着说，荷花啊，你看这群又懒又蠢的猪！它们就是不肯走！怎么才好？
荷花怔了一怔，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为难地问，怎么办呢？
荷花娘站起来，骂道，不肯走，不肯走，你们不肯走我还赶不走吗！天杀的，欺负我娘俩……荷花，我们一起赶它们上山，好不好？
闻言荷花吓了一跳，转瞬便激动得跳起来喊，好，太好了。我们赶它们上山。
娘儿俩冲动地打开猪栏，大声吆喝，将一群大猪小猪们，浩浩荡荡往湿漉漉的后山赶。青山茫茫，猪群很快就隐入密林……
午后，微雨仍旧斜飞。荷花和娘静坐在堂屋里，继续慢慢地给姐姐桃花写信。荷花娘今天做了件了不起的事，很是心满意足。她缝补着旧衣裳，满眼疼爱，不时瞅一瞅荷花。荷花才念初小，很多字不认识，写起信小脸儿竟憋得通红通红的。
荷花的信是这样写的：
姐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家的猪全上山啦。我们家很快又会有很多很多小猪……我又能去念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