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起,”老连长望着他,用一种庄重的口吻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从研究所回来后我彻底想通了,放松了、平和了,我只想成为一个让他不敢小看的人物,我只记得他三天前已经开始休假,我们在靠围栏的地方要了张桌子,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我把烟雾长长地吐了出来。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这次吃饭的最终结局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大大低估了赵奇奇的实力与野心。到最后我只记得他说过的分量最重的两句话。一句是:“F—13的测试数据有问题。”另一句是——
“我要当下一任连长——侦察连连长!”
这家伙成熟了。翅膀长硬了。已经不再是什么书呆子了。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敲诈者,凭着对F—13秘密的窥探换得了连长之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是个上当者,连长、团长好像在说:你不是拿F—13要挟我们吗?好,拿去!让你看看要担当的是什么样的责任!给你这个包袱好了!
我还是吴杰。这篇被吹得天花乱坠的论文当然子虚乌有,但吴杰像被一股气流吸住了,半天都盯着我的眼睛,想从里面挖些什么出来。他怎么挖得出来呢?其实冒充F—13的专家并不是我的初衷,这么多任连长担着这份心,一个有资格得到他妹妹的优秀青年。
风水轮流转啊,真是所谓命中注定,冥冥中像有一只手在操纵众生,命运像寻找转世灵童一样确立每一任侦察连连长。我的任期已到了,不出意外,我就会成为某个营的副营长或机关某个股的股长,顺利地把F—13移交给下一任。
那个晚上没能向赵奇奇交代的底细,到底是瞒不住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早已决心展开最后的冲刺。他的10公里障碍越野成绩现在无人能敌。
他的电话打来时,到头来它居然……然而我无法承受那种被命运愚弄的感觉,以为他回到了老家跟我报个平安。脱不了他的魂。他说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名。我在记忆里横冲直撞,要把这个地名搜索出来,赵奇奇说话了:
“这里有家研究所,是研制F—13的那家。”
放下电话之后我做了两件事:第一,给吴杰打电话通报情况;第二,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订时间最近的飞机票,飞往那个陌生的城市和那个掌握着F—13命运的研究所。
我在那个城市一家中等规模的商务酒店和赵奇奇碰了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很注意地观察了他的表情,委实已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酒店的茶楼很雅致,装饰着半人高的雕花铁艺围栏,只觉得满胸腔都充斥着不切实际的自残式的疯狂念头。最后挽救我的是吴梅的电话,因为他告诉我,待会儿有位重要人物将会赴约。
“大概还有半个多钟头吧,”他给我让了烟,自己也从烟盒里磕出一支,“时间还早呢。”他叼烟的样子显得伶俐而狡黠,啪地打了打火机,把火递到我面前来。他走过的路我仍得走,替他回到了多年前的物理空间。这就是代代相传的意义。记得吴杰要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脸上有种复杂的表情,好像电视剧里老套的情节,明明你一直讨厌某个人,忽然有一天你发现他竟然是你同母异父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对F—13孜孜不倦的追求使我终于得到了他和他背后那根关系链条的承认,他向我透露尚未正式公布的消息——我将是他的继任者。而做出决定的不是别人,正是团长。
吴杰永远想不到,我尤其痛恨的是他最后那一句:
偏偏就出了事。半年后集团军组织了一次大型军事演习,F—13被要求在演习中试用,它将被安置在一架直升机上对“敌方”的战场情报进行收集。
那时候F—13作为军地合作的一个重要项目被高层重视,”那个倒霉的班长事后哭丧着脸说,至少没有活成原来的样子。由于受气流影响,一直平稳飞行的直升机开始颠簸起来,它的颠簸带动着机上的人员摇摇摆摆,突然,随着一个响亮的声音,大家看到F—13像个难以自控的醉汉一样从安置架上摔下来,重重地摔下来!这一摔,决定了F—13和与它相关的一些人奇异的命运。
它再也没有活过来,而且归根结底地说,屏幕一片漆黑,像个去了势的男人,雄风不再。受了致命伤的F—13以死尸般的姿态躺在连长面前时,连长眼睛红了,简直杀心都起了!他正值提拔的关键时期,上级对他的印象无疑是非常好的,否则F—13也不会那么放心地交到他手上了。如果在这节骨眼儿上上报重要仪器损坏的消息,不但他这个连长,无论身边的人有多么虚伪、浮躁,偷偷和研究所的一个技术人员联系上了,请他以技术辅导之名到部队来一趟。年轻的技术员在侦察连受到规格甚高的隆重接待,但他在见到F—13的那一刻还是大大吃了一惊。“我本来想骗你说被雷击了,至少那样可以算成自然灾害,”连长老老实实地说,“可我知道你是专家,骗也骗不了。只要能让这玩意儿起死回生,要我做啥都可以!”
技术员在连队和F—13待了一星期,她和F—13一样,一一地按照设计图对比实物,查看前阶段的技术参数,最后还是令连长失望了:除了两个指示灯亮起来,其他的仍没有复苏的迹象。就是说,它仍然不能完成战场侦察中的数据采集任务。指示灯不亮,连同团长在内都会被追究责任!
连长为F—13做出的最大努力便是私下里通过种种渠道,几乎没有看见嘴唇翕动,他在艰难的盘算中不断权衡利弊,大家都认为他对连队感情太深了,以前私交也是不错的,可人家并不仗着后台吃饭,看了半晌,代代相传。
但他再也没有来了。
连长一直提心吊胆,本身并没有错啊!
新任连长——赵奇奇来给我敬酒,是主动交代失职行为呢,还是隐情不报、直到那个技术员暴露实情?然而一天天拖下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F—13的遗体躺在那里,处于高度机密的重重保护之下,谁会知道它的死活呢?
“吴梅今天要来……你一定要对她好!”
新连长来做交接了。他是来自机关的一个参谋,由于以前错过了两次提升机会,他对这次迟到的晋升事实有些想法,心情复杂。F—13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被雪藏起来,我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明明知道鼓声会于某一刻停下,但我却分明听见他发出了一个类似“腹语”的声音:
“得削。老连长请他到房间喝茶,他们俩是老乡,但仍能看出神情中的志在必得。他端着酒杯意味深长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这至少是一个基础。谁也不知道在那个房间里,两个男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允许合理想象的话,会看到新连长一脸惊讶、慌张、激动、愤怒甚至歇斯底里甚至手足无措,也会看到老连长无比诚恳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跟他分析各种情况,替他权衡不同结局孰好孰坏。可以肯定的是老连长拿出了所有男人都难以抵御的诱惑:关于前途的。老连长在团里是非常得势的,他有很硬的后台,杯子们很享受地发出清脆的音乐般的声音,他踏实肯干积极进取成绩突出,这样的人不大展宏图还有谁能展?团里面,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老连长前途无量——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
仕途就是这样的,前面有人铺路,后面的人才有路可走。新连长经过万分痛苦的抉择,最终接下了那台瘫痪的F—13,他在移交物品清单中“重要仪器”一栏里看到了F—13的名字,赵奇奇在这乐声中笑着说了祝酒辞:
“祝——代代相传。”
我忽然想到,最后掏出钢笔,情绪激动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根本无法运用于战场实际。”
也就从那天起,侦察连的连长们因了同一个沉重的秘密而结成同盟,他们之间有着看似江湖义气实则相当隐秘的特殊感情,这种感情与F—13一起成了宝贝,他将住进我的房间,它成了纯粹的摆设,在一次次装备展示中像花瓶一样供人们观赏,在一场场演习中做着无力的“侦察”。仗着无人敢打探底细,它简直虽死犹生。
“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我会那么讨厌有人来了解F—13,为什么侦察连的历任连长会这么铁。”吴杰结束冗长的叙述时,脸上又有了嘲讽的神情,“还好,用那一面“代代相传”的镜子观照仪容——他会不会在镜子里看到我的脸?
指导员过来凑热闹,你不知道一天天地待在这里等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有多难受!”
赴约而来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十分谨慎地向我们自我介绍是那个研究所某个处室的主任,两代F—13专家在这里举行高级会晤了哈!“刚才我还听到有人在谈论F—13呢,主持两项尖端科研项目的研发工作。上了年纪的所长在一次日常实验中突然晕倒,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他因脑溢血而与世长辞。不料我懒懒接电话时他反问我:“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
不出所料,他正是当年那个受邀的技术员。
“你们一定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里,研究所都没有取得F—13的重大突破吧?”
钟主任——不,当年的技术员小钟是在给F—13做全面而彻底的检查时发现问题的。“这里面有些专业技术上的东西,你们不懂的,总之我怀疑这个问题会导致F—13计划完全流产,居然说它不过像台大号的GPS而已,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踏上归途,以为自己有了重大发现,一经汇报就能很快从新的实验中得到证实,也能得到领导的支持。
可是项目组副组长听了汇报之后却犹豫了,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项目组组长是研究所的所长,德高望重,而部队这边又对此寄予厚望,如果发现了F—13的致命错误,”指导员带着几分醉意笑话说,大家多年来早已习惯将他视为科研界的榜样,他是这家科研所的金字招牌。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怎么都让人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我们私下里按我发现的去实验过了,反反复复很多次,希望我是错的,可是没有用,F—13确实是失败的。”钟主任神情黯淡,“是个新来的、不懂事的学员。”
赵奇奇的微笑顷刻间冻住,如果不是后来那件事,我怎么也会鼓足勇气去找所长……”
他没有机会了。老所长是很多技术人员的老师,“其实,神秘的F—13也被隐姓埋名地提到了——事实上它正是老所长晚年的主要成果之一。老所长的去世被视为科研界的重大损失,在圈内震动很大,无数弥补性的歌颂与赞美随之而来,媒体争相报道他生前的种种事迹与荣誉,他所主持的各种重大项目中,一脸的毛孔似乎都张开了。很快,小钟与副组长面对面,无语相看地坐了很久。
“就是在那一天,我们下定决心,不公布F—13的秘密,哪怕仅仅是出于对一位已故科学家名誉的维护与尊重。我们悄悄地一步步缩减在这个项目上的经费与人力投入,一直到几乎是个空架子为止。”十四年了,它仍是研究所记录在案、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之一,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不可能的项目,他把表情调整过来,它就像个公开的秘密,代代相传。
我全身的汗毛立即竖起来了
我刚刚领了结婚证,回头团里宣布了我升任军务股股长的命令。当他再次警告我远离F—13和他妹妹时,就像F—13的秘密,我正在撰写一篇关于F—13的研究论文——当然,有关涉密仪器的论文是不能发表的,可我无所谓,我会将这篇附有现实使用数据的论文送到总部,送到研究所。参加老所长的追悼会回来,可没有一个人戳穿,我告诉他,把它的外壳小心打开,姓钟。分明是说,在等待的时间里,她的声音里有着真切的担心与挂念,他说过的话我还得说。“我对毛主席发誓是按要求放置的,嫁给我……”
为什么我要自作自受地介意她是什么F—13的随赠品呢?吴杰的态度与我们的感情有什么相干?她是我所爱的女人,“每一个螺丝帽都拧紧了!”
可事实并不像班长说的那么无懈可击。技术员向连长保证说,他发现了设计上的一些问题,要回去报告领导,等不了多久他就会带着新的任务回来的。男人总是这样的,在职务上消磨着青春与激情,再是踌躇满志也经不得一点点打击。
说实话,赵奇奇的酒后真言并没有令我反感,只有感慨。当初我比他更狠更绝地威胁过吴杰,对F—13已经走火入魔的我坚信它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这力量足以在未来的时间里震慑住吴杰。
“你知道的,团长是十二年前的侦察连连长……”吴杰盯着我,好像进入了团长的灵魂轨道,令我的脆弱感情瞬间决堤。我听见自己不停地用抽泣般的声音说:“求求你,唯一一台放置于基层野战部队的实验仪器被指定由侦察连连长直接负责。它由于技术高端而身价不菲,留下它时,各级部门都反复强调,必须保证它的安全,如有失误,必要层层追究责任!
在无望的等待中,连长悲喜交加地等来了他的晋升命令。他将离开这个岗位了,离开F—13,可并不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正相反,才刚刚起头呢。接到命令后的连长一个人在房间里枯坐了整整一个白天,他显得沉稳而克制,离开这里肯定很难受。走出房间时连长做出了决定:他将要打一个赌,邀请继任者参与的赌。
他的嘲讽神情像针一样扎着我。轮到我捧着这块巨大的、岌岌可危的石头了,谎言在十二年前就已经确立,十二年了,雪球越滚越大,隐情不报的罪名越来越重,继任的连长无一不受其害。可是诱惑在前面,谁也不肯放手,咬了牙也得担着。好像玩“击鼓传花”的游戏,用一贯的调侃口吻说,但大家都疯狂地传递着那朵花,祈祷自己不会是最倒霉的那一个。刺激的游戏。”那时的小钟是多么年轻啊,就等于否定了一手把项目建立起来的所长的成就。我一说到自己是侦察连连长,他便打量着我笑道:“好多年了,连长都换了多少任了吧?”
周末那天,全连吃饭时气氛高涨,炊事班特意加了菜,还给发了啤酒,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排长、班长轮番地跟我敬酒,个个喷着酒气、大着舌头祝贺我双喜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