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他的敌人,真正的敌人,不是九州侯,亦不是韩之越。
而是燕煌暄。
他的“二哥”,燕煌暄。
从匆匆逃离浩京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时间。
似乎很短。
却让他一再经历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大起大落。
短短两个月,精彩程度甚至超过了他人生前二十年加起来的所有。
这一切,都是拜他那位好兄长所赐。
他和燕煌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投于名师门下读书习武,研习兵法、帝王之道,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兄长。
直到——直到两月之前,那场突然的血变,才让他猛然醒悟,表面温文的二皇子燕煌暄,隐藏得到底有多深。
光瑞帝膝下,六位皇子,长子燕煌旭,文武双全,少年英才,却沉稳内敛,堪与大任,一直是众皇子的楷模,更是众望所归的皇储,未料两年前的一场北巡,却生生断送于仓颉铁蹄之下;三皇子燕煌昕,生来体弱多病,八岁上因为一场来势汹汹的寒热急症而早夭;接下来便是他,四皇子燕煌暄,因为有大哥承担了所有的重任,所以他一直随性不羁,虽通文会武,却最不喜拘于深宫,长至十三四岁,便吵嚷着跟着朝中多位重臣,一会儿去边关,一会儿出使外邦,虽说长了不少见识,却并无多大建树,对于自己的将来,他也从来没有太过认真地考虑过;五皇子燕煌晔,足足比他小了六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至于六皇子燕煌晨,年龄更小,只有三四岁,现在是死是生,都不可知。
若论兄弟感情,他素来最敬重大哥,最亲近五弟,和二哥燕煌暄也甚相合,一则因为他常年奔波无定,呆在宫中的时间并不是很多,直到三个月前,才被父亲燕煜翔从泺水郡召回,定居京城。
即使身在京城,他也是微服宫外,混迹民间的居多,是以,对韩贵妃的种种,燕煌暄的种种,他竟然全无所知,直到事发前一晚,突然地被父召进宫……往事历历,逐一从脑海里闪过,燕煌曦的眸色,愈发深戾——从孩提时起,燕煌暄便变现得甚为乖觉,平日与兄弟姐妹们相处,谦恭温和,不争不抢,也不甚结交外臣,却好美景美酒,诗书琴茶,父皇曾说笑,此子福大,将来必定是个安享富贵的闲逸王爷。
谁料这一切,竟然都只是假象,是他刻意展现出来的假象!
燕煌暄,就像一只蛰伏的狼,长期披着纯白羊皮,直到最后一刻,方才露出自己锋利无比的牙齿和爪子!
若不是事起仓促,只怕此刻,整个大燕都已经……燕煌曦不愿再想下去,陡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帐篷。
暮色四合。
晚霞如锦。
策马扬鞭,顾不得来往士兵满脸的诧色,燕煌曦冲出辕门,奔向莽莽苍苍的原野……浓重的乌云吞蔽了微弱的星光月芒。
夜,愈发地深了。
整个西南军营地灯火通明。
铁黎一身胄甲,满脸寒怒地伫立在令台之上,下方,数十万大军一个个站得笔直。
“报——颖军夜袭郦州边境,正大举向我军营地进发!”
“报——颖军离大营百里!”
“报——颖军离大营七十里!”
“报——颖军离大营五十里!”
“燕煌曦呢?燕煌曦在哪里?”铁黎冰寒的声音响彻整片营地,狂怒之下,已经顾不得避忌皇子的名讳。
众将士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尊贵的四皇子殿下,到底去了哪里。
铁黎十指攥紧,几乎捏出血来——明明知道大战一触即发,竟然还擅离职守,置大军生死于不顾,燕煌曦啊燕煌曦,我保你何用?
“将军,你看这——”刘天峰怯怯地看了铁黎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
“按兵不动!”冷冷地,铁黎扔下四个字。
按兵不动?
众将傻了、呆了、惊了,却,无人敢出一语反驳。
他们跟从铁黎少则三年五载,多则十年八年,都知道他的脾性,执令如山,说一不二,他说不动,那么,即便是百万大军压近,也是岿然不动。
于是,在韩之越率领大军将西南军大营团团围住时,所见到的,不是摇旗呐喊,战鼓高鸣,而是风清云静,辕门紧闭。
这——副将汤战用目光无声向自己的主帅请示。
高坐于马背之上,韩之越轻轻挑起眉头——已经打上家门,还是避而不战?这燕煌曦到底在玩什么花样?难道他真吃定了自己,不会对他下狠手?
“派人再探。”沉默半晌,韩之越冷声下令,立即,两名探兵出列,直奔向紧闭的辕门。
嗖嗖——两支冷箭射出,派出的探兵应声倒地。
原来——韩之越扯了扯嘴角——原来不是没有准备,而是按兵不动啊。
“上战车。”
一声令下,所有骑兵缓缓向两侧退去,近百辆高大的战车推出队列,巨大的车轮压过草地,发出隆隆的声响……战车以万钧雷霆之势,冲向了辕门。
无数断裂的木块飞上半空。
破口处,颖军战车长驱直入,如过无人之境。
“轰隆隆——”
战车行驶的声音骤然增大,然后蓦地沉寂。
“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后面推车的兵士连连催促道。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怎么回事?”高坐于马背上的韩之越察觉到异样,扬声问道。
“禀将军,好像是——战车被卡住了。”
“被卡住?怎么会被卡住?”韩之越的眉头高高扬起,果决地命令道,“停止前进!”
整个队伍立即停了下来。
“怎么?”白汐枫不解地看向他,“这样就完了?”
“不是。”韩之越摇头,凝目朝黑沉沉的西南军大营里望了望眼,心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撤!”第二道命令发出,韩之越果决地调转马头。
然而后方队尾,却忽然一阵骚乱:“不好了!西南军杀过来了!”
喊声未歇,密密的箭头已经奔袭而至,全无遮蔽的颖军顿时倒下了一大片。
“该死的!”韩之越面色铁青——是他太轻敌太草率了,只想着打燕煌曦一个措手不及,未料却被对方截断了后路。
红色的焰火冲上半空。
“杀啊!”方才还鸦雀无声的西南军大营里,忽然喊声大作,无数身穿黑色铠甲的兵士挥舞着大刀杀出,绕过已经陷入陷阱,毫无用处的笨重战车,杀向颖军的前队。
前有重兵,后有伏军,韩之越所率领的颖军,整个儿被夹在中间,成了饺子馅儿。
“情况不妙啊。”白汐枫唇噙浅笑,随口揶揄了一句。
“那小子……”韩之越狠狠瞪他一眼,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燕煌曦不是孬种,绝对不是!只要他全力以赴,天下间便难逢敌手。
“燕煌曦!”顾不得乱成一锅粥的己方兵马,韩之越扯开喉咙,扬声大喊道,“燕煌曦,有本事你就堂堂正正地站出来,与我一决高下,这么藏着掖着算什么?”
“兵者,诡道也,韩之越,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清冷而铁血的声音,遥遥从后方传来,隐隐激荡着睥睨天下的浩然霸气。
“尔等,皆是我大燕子民,倘若放下手中武器,退后十步,朕一概过往不咎。”男子寒凉的声音继续在夜空中盘旋,“倘若负隅顽抗,就地格杀,一个不饶!”
正在交战中的双方兵士纷纷停下,兵器落地的“哐啷”声此起彼伏,方才还杀气弥漫的战场上,顷刻间已现出一条笔直的大道,无数的火把亮起,映出那黄色辇车高华的轮廓。
天生王者,君临天下。
扑面而来的浩浩君威,迫得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你输了。”高踞于辇车之上,燕煌曦冷冷开口。
“不,”韩之越对上君王枭傲的目光,却缓缓地笑了,“输的,是你。”
“哦?”燕煌曦剑眉上挑,“洗耳恭听。”
“我输的,不过是此一战,而燕煌曦,你输的,是自己的心。”
薄唇紧抿,黑眸寒湛,四道目光在空中久久地对峙。
气氛冷凝至冰点。
“这只是,第一回合。”
忽然间,韩之越极致灿烂地笑了。
“燕煌曦,记住尧翁的话,输,或者赢,看的并非一时,而是,一世。”
说完这句话,韩之越手臂一挥,所有弃械的颖军立即无声站起,跟在他的身后,秩序井然地向后方撤去。
“殿下……”立于辇车一旁的孟沧澜急急出声,满脸的疑问。
“让他们走。”燕煌曦却只是很平静地摆摆手,“他们,不是敌人。”
“不是敌人?”孟沧澜整个儿迷糊了——若他们不是敌人,那谁是敌人?今夜这一场,又算怎么回事?
“收兵,回营。”冷然扔下四个字,燕煌曦一撩衣袍,跃下辇车,飞身上了战马,再次扬鞭冲进茫茫黑夜之中……“殿下!”孟沧澜扬声大喊,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煌曦,再次弃军而去。
“我输的,不过是此一战,而燕煌曦,你输的,是自己的心。”
“燕煌曦,记住尧翁的话,输,或者赢,看的并非一时,而是,一世。”
很刺耳的话。
拼了命想要忘记的话。
却偏偏,往心里扎得更深。
韩之越。
他曾经最要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知己。
龙吟山谷中,一起拜于高人门下,共同修文习武,研讨兵法,笑谈河山,醉忘红尘。
那时的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天,会成为战场上的敌人。
输,或者赢,不是一时,而是一世。
这句话,从进师门第一天,到离开山谷之时,师尊每日必提。
年少的他们,却只觉得烦,觉得腻。
直到此时,他才细细品味,方知这短短一句谶言,隐含着多少人生的真谛。
明明已经赢了,不是吗?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自己设想的方向运转,不是吗?
为什么那个人,那个最了解他的人,那个曾经拍着他的肩膀,大呼“会须一饮三百杯”的人,却说他输了呢?
难道,他是看出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吗?
他是谁?
他是燕煌曦。
大燕皇室最豁达最不受拘束,最心胸坦荡磊落光明的皇子,什么时候,竟然卑鄙到要利用一个女人,去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什么时候,竟然无能到要出卖自己的心灵,却换得获取成功的筹码?
难道永霄宫中的一场腥风血雨,真的蒙蔽了他的本性,让他失却了真心?
所以,韩之越才那么肯定地说,不,输的是你。
输的是你,燕煌曦。
他必定,已经将一切全然看在眼里;他必定,知道他的心,已经因为某一个人,而起了微微的波澜。
却只在一旁冷然地看着。
看着他将一切推成定局,覆水难收。
好个聪明的韩之越,不在战场上赢他,却于最柔软处,给了他锋利的一刀。
他吃定了他会后悔,亦吃定了他必会因为那一时的狠决,而付出惨重十倍的代价。
所以他才那么肯定地说,燕煌曦,输的是你。
他不费一兵一卒,让他兵如山倒,溃不成军。
他要笑着看他后悔,看他张皇失措,直至最后的自我毁灭。
冷雪的双眸,一点一点地深下去。
带着严冰般的坚毅。
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栗。
不知道在怕什么。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只要一点点外力,就会遽然断裂。
而那点最致命的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