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早已将我的芳诞宴席设在了太液池旁的明珠台,也都是精心着人布置。
我很是欣喜,也很是感动,他是这样看重我,将我放在心上。
我穿着一袭桃粉色的桃花云雾烟罗衫,绾着参鸾髻,头上只坠了几支金崐点珠桃花簪和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既显得贵气也不小家子,很是得体。
何况,我是那样喜欢桃花。
皇后是坐在玄真左侧的,而我是今日的主角,因而坐在玄真右侧。自古左尊贵于右,皇后此刻还是如此看不开尊卑有别啊。
我暗笑,现下我早已不是苍白的脸色了,反而是恍若四月灿烂漫漫的桃花色。今晨青鸢和如婳特意为我精心打扮了一番,我也不拒绝,艳冠群芳,在此时是好的。
桃花妆素来为宫中女子所崇,而没有人真能够画得出那样烂漫美好的模样。我细细抹了胭脂,又在额角入鬓处以描眉的笔描画了以金点染的金边红桃花,看上去气色红润,且又是不可方物的。
人人皆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我不信这样美貌的容华,还算不得是倾国倾城。
因此,含了一抹得意的笑容,饮下一杯九酝春酒。
看着座下玩闹嬉笑的众妃,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赢了。我已经是玄真最宠爱的女子,位份尊贵尽在皇后之下。
忽而对上了年念芊的目光,我随意拨弄了发髻上的桃花簪。
我想着既然哥哥如今已然定下了亲事,那么年念芊于我,也是可有可无的了。只要她不来招惹我,安安分分的,那么我便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我含着笑意假若无意地走到她身侧轻声说道:“哥哥已然定了另外一门亲事,对方是三晋姚家的女儿,出身名门望族,非一般人可以媲美的。”
她听完我的话,身子微微一颤。虽然不经意,但我还是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便微抬身子说道:“怎么,妹妹不恭喜本宫么?人家有个那样好的出身,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可比的。如今,哥哥有了这样好的姻缘,自然是拜你所赐,本宫可要好好感激妹妹一番呢。”
她微微一笑,有些颤颤:“妹妹与姐姐相比,原本是什么都算不上的。只是,既然姐姐的哥哥有个好姻缘,那么我便在此恭贺,但愿他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我很是满意,心中油然而生的一股报复后的快感袭遍全身,瞬时感觉轻松。于是笑道:“多谢妹妹了呢。若非是妹妹愿意成全,这门亲事哪能成?”
“妹妹不敢居功,也不敢说些什么锦上添花的话。只是,妹妹成全不了任何人,自己也成全不了。”她说得低沉,却倏然笑盈盈,“但是,妹妹在此也要恭贺姐姐芳诞。”
我忽而不愿对着她的容貌,转过去道:“念芊,咱们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知己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做。否则,我自己是掌握不住一些我想要掌握的事情的。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原谅你,无论是为了哥哥,还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声音低转:“是,姐姐总有不得已。我家道自幼中落,但是幼时的富贵我也是尝过得了,世事变化无常,富贵如烟云,时聚时散。但是,它便越是难以掌握,我却越要掌握。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最好的。”
我不愿意再提及这些事情,随意道:“妹妹心思,姐姐可猜不透。只是命途多舛,报应不爽,妹妹好自为之,别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心里压抑许久,像是急于找寻一个突破口似的,多饮了几杯酒,但随即想到酒后难免失言,因此差人换了青凤髓来。
我正讷讷,众人一同起身为我敬贺:“恭祝懿贵嫔芳诞,厚福永享,长乐未央。”
厚福永享,长乐未央。
我可能可以享用无尽厚福,可是,长乐未央于我来说,不过是痴人的一番痴话罢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到长乐未央呢?
怕是一辈子都不行了罢。
往往渴求着平静安稳的人,就越是得不到平静安稳,反而过得比较烦累。
既是如此,那么,我便要成为人上之人,掌握众人的命运,让她们对我俯首称臣,于尘埃里仰望我!
瞥眼瞧见一侧的秦良媛,正衔着笑容浅酌。我缓步走过去,她见状与我相视一笑。
我莞尔:“姐姐如此一昧饮酒,最是伤身。”
“伤身不过伤得了自己的身子罢了,不要伤神便好了。”她甚是有气性,指甲上并非是红透的丹蔻,反而是镶上了小巧的金边丁香。
我低眼瞧着手上的指甲,今日已经洗去了红艳的丹蔻,用桃花镶珠沾了桃花浆染和而成,粉得让人觉得暖绒。“姐姐很是看得开,世事洞明呢。”
“算不得是什么世事洞明,不过是人活一口气,保住自己的命罢了。求生之道,谁不会走呢?”她淡然一笑,“娘娘不是也明白的么?”
我轻轻一笑:“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来是一回事,我自问没那样的本事,却也怕受到旁人暗害,因此走得小心翼翼。”
“你受宠最多,也会小心翼翼么?”她侧首一问,巧笑嫣然,“旁人都羡慕你嫉妒你的恩宠,你怎么还需要小心翼翼?”
“我也说了,是暗害。那些人自然不会明刀明枪来,因此,即便我荣宠三千,又能如何?”我回问一句,带着笑意。
“你说的也是,但是我一向不喜欢有人动手动脚,前倨后恭的。”她小酌一口,复又说道,“娘娘明白的,我不敢多说。”
我心下一惊,不知她为何此时对我有这样大的敌意。话语出口,句句如刀,伤人分毫不留情面。
只得陪笑道:“怎能呢?不过是杀一儆百罢了。我哪里敢在各位姐姐面前玩这些小把戏,这样无非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细细瞧着我道:“是么?娘娘这样想是最好的了。”
我觉得没意思,难得的兴致也是索然,心下更是一落千丈。转眼瞧见苏容华执一把纨扇,缓缓摇着,甚是淡然。
复又想起那日她在我宫中说过的话,如今一瞧,更是觉得物伤其类。我现在,也算得上是痛定思痛了罢!
如今细想这些事情,都觉得仿若昨日。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林嫣然了。
也许,我一生所求,都是再虚妄不过的东西了罢。
“娘娘芳诞可还欢喜?”我正讷讷思量,苏容华见状说道。
“欢喜是自然欢喜的,不过到底还是比不上从前在家中的时候,自由惯了的。如今虽说是热闹非凡,但是心中仍是有些落寞。”
她不比当日凌厉,话语中的怜惜之意格外分明:“娘娘始终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虽说世间万事皆是不如意,如今可也算是过得安稳了。”
“安稳算不上,不过是人活一口气,留着一条命罢了。”我语气微有伤感,“何况,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什么时候在自己手里握着呢?”
安稳么?真的是安稳么?我笑笑,我与苏容华都是明白人,我和她都是一样的人。
无尘待我们,原本是及不上待云卿然的情分的。我们,都是有自知之明的可怜人罢了。
“人生无常,浮云苍狗,谁能够说得准呢。”她微微一笑,轻轻摇动手中的纨扇,“正如这纨扇罢,喜欢了便是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而不爱了,便是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了呢。”
我不知晓她是否是意有所指,也不知晓她话中是否大有深意,只是,我听闻这一段话时,忽而想起了那时候我和无尘讨论的恩情深重的问题。我也曾一度信誓旦旦地表明我此生是“非将此骨眉公卿”的,可是世事果真变化无常,我也不能够幸免,最后,终究也还是成了这番模样。
我的容貌虽然从未更改分毫,但是心已经不复从前了。还谈什么不去以色事人呢?
“是了,容华最是能够看得开的。”我微笑,“只是人生难免有意难平的时候,也许,我比之旁人,会更有运气些。”
她含着一缕忽深忽浅的笑容说道:“娘娘本来就是个有福气的人,自然比旁人有福气些。咱们卑陋之人,原本也是不配有的。”
我淡然,心知她并非出言不逊,而是在告诫我。我微微敛了笑容:“是么?从来英雄不问出身呢。”
“好汉都不曾要提及当年英勇,即便我当年如何盛宠,如今与你相比,都不值一提。”她拿着纨扇半遮面容,“饶是将所有的女子都与你相比,又有谁是能够比得上你的呢?”
我轻笑出声:“容华妄自菲薄了呢。”
她不复言语,我也觉毫无意思。归了宴席,才觉那些以舞乐恭贺我芳诞的,也不过是那些屈指可数的新意,半分乐趣也无。看了些便有些不耐,因此兴致早已索然。
倒是玄真见我如此,凑近了来和我耳语道:“朕知晓你不喜欢这些没有新意的玩意儿,自然为你准备了旁的。朕已经差人去请你妹妹来了,过会儿朕带你去别处。”
我心中感怀,因此复又展眼舒眉。
笑意盈盈,面上也仿若桃花盛开时的绚烂。
我盛装下的容颜,比之昔年,胜却昔年。然而,真的有悦己者可让我为之容么?
我暗暗笑出声,随意啜一小口青凤髓,回味甘醇芳甜,自然喜欢。
何况,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想得通透了,便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