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掌灯时分,凤仪宫传来了消息,皇后娘娘,薨了。
此刻,我正在临帖,初闻时心情烦躁不止。皇后娘娘终于还是被斗倒了,在那样漫长的几年里,不知晓她究竟经历过些什么。
但是,我才进宫一月有余,便已经受了那么多的闲气,又总是被牵扯进来。这桩桩件件,都是针对于我。
而后,我又听闻諠宜夫人去宣室殿见了玄真,不知说了些什么,让玄真下了旨意赐死唐之仪。我听到此事的时候,心下是极其吃惊意外的。但是玄真此时既然已经认定是她杀了皇后娘娘,那么也就逃不过一个死字了。
我放下笔,转首对青鸢说道:“你陪我去见见她罢。”
青鸢了然地点点头,以示明白我此刻心境。
唐之仪早已迁去冷宫别院,我进去的时候,她看了看我,周围的烛火光辉十分晦暗,我让青鸢点了几支明烛,那几簇灯火照亮了整个房间。我借此看清楚了周遭情景,也瞧见她如今落魄的模样。她正呆呆地坐在有了霉味的小圆凳上,衣衫却还是华贵无比的云锦苏绣,却衬得更加凄凉突兀。
“贱人,还敢来见本宫?”她语气凌厉,甚是恶毒。
我不以为意:“为什么不敢?说起来贵嫔娘娘还未恭喜嫔妾呢。”
她不解问道:“什么?”
我笑一笑,示意青鸢出去,青鸢会意,悄然出去顺道带上了门。
我笑着说:“多谢娘娘为嫔妾挣了个好前程。日后娘娘泉下有知,必定会欣慰至极。嫔妾得娘娘一手历练,对娘娘感恩戴德,自然是一刻也不敢忘的。娘娘生前不得荣华至极,嫔妾保证,娘娘死后必会风光无限,也算嫔妾报答娘娘。”
她听得脸色不郁,旋即笑道:“你以为害死了我便好了?諠宜夫人虎视眈眈,你以为你可以一直得宠下去么?如今,你借我手杀了皇后冤枉了我,栽赃嫁祸混淆视听,你以为便能够成了皇后,母仪天下么?”
我笑一笑,低头弹了弹手上的护甲:“我从未害过皇后,也没有冤枉你,其中是非对错,你自然知晓。我无意后位,你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使我难堪。”
“是你害我,你和王凝析联手来害我!”她立时站起来,与我怒目相视,“为什么要害我?!”
“害你?”我反问,念及慕贵嫔一事,气上心来,“我无端端为何害你?有因必有果,你从前种下恶因,难不成还想收到善果?岂非太过荒谬?慕贵嫔是如何失子失宠,你比我更清楚。皇后是如何没了身孕的,你也是明白的。”
她看着我说道:“我没有害她们!当初我不过听闻皇后宫中需要薏苡仁,因此我才差人送了去的!我无端替人做了嫁衣,已是无辜。我没有害了皇后,也没有害慕贵嫔!”
“没有?你敢对天发誓?”我情急,拽住她的手,指着上天说道,“当年温家一事是你推波助澜,暗中协助的罢?皇上可不是听了你的枕头风?美女破舌,美女破舌,可不是这样么?”
“本宫怎么会同你发誓!你是什么东西?”她笑了笑,仍旧是一脸傲然,“无论本宫是否失势,本宫都是高你一等,你都要屈居本宫之下!”
“娘娘万福,嫔妾自然没有这样好的福气。”我顿一顿,语笑嫣然,“只是这样好的福气,却只有一人能享,母家早已颓败,不知娘娘心中是何滋味?”
她的笑容渐渐隐去,只见狠戾:“若非是你,本宫怎会如此!”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是我么?若非是你平日为非作歹,肆意太过,又怎么会落得今日这样的地步?唐家功高震主,不知检点,皇上怎么容得下?”
她无话可说,我复又道:“你一直都想要害我,不是么?从第一次偶遇之时,你便想要置我于死地,不是么?”
她忽然一笑,天真烂漫如同未进宫时的小女子情态:“你不是也是如此么?今日之事,便是你同王凝析来害我的!”
“贵嫔娘娘别忘了!是你先起的头,嫔妾不过是只求自保而已!”我气上心头,不免言语偏激,“是娘娘步步紧逼,才导致今日之祸!娘娘怎的忘记了,有因必有果!”
她听闻,哈哈一笑:“林嫣然,你自负美貌,以为皇上真心待你么?呵,你错了,皇上爱着的,只会是他的万里江山!你以为他会为了一个美人把江山拱手让人么?”
我没有这样想过,听她如此说,我不过付之一笑:“嫔妾自问没这样的本事,因此不会傻到去做。娘娘还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罢!”
她正想说话,长钰便领了人进来。我只见那一个侍监捧着一个红木的承盘,上头置了一个白玉小罐,边上是一把景泰蓝绘彩鸾的匕首,最侧的是三尺白绫。
终是来了。
“婕妤小主怎的在此处?”长钰带着那个侍监行过礼,低眉问道。
我笑了笑,灯火粲然映衬着那样张扬的笑容:“我来送送贵嫔娘娘。”
唐之仪笑一笑,泪盈于睫:“皇上呢?怎么不来见我?”
“皇上正处理皇后国丧,怎愿再见你狠毒容颜。”我接过她的话,顺着说下去。
“林嫣然,你是恨毒了我罢?”她缓缓靠着那张发了霉味的木桌坐在小圆凳上,衣衫都有些沾上了黄黄绿绿的东西,她却不以为意,“呵,今日之事,你可还满意?”
我笑着,越发开怀,可是心里却越发苦涩不堪。今日之事,我可还满意否?我的心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如我所愿了。
我只得道:“得蒙贵嫔娘娘指点历练,嫔妾怎么敢不满意?只是说到恨毒,大约嫔妾不过只占了宫中女子对你恚恨的十中之一罢?”
长钰见我们说话,看了看时辰,不由为难道:“婕妤小主,到了时辰了。”
“好,辛苦你们了。”说着,我便准备退出去。
刚转身,便听得身后凄凉的长诉:“諠宜夫人!一切都是她!”
我回首笑道:“鸩酒,匕首,白绫。请贵嫔娘娘择选,早日上路。嫔妾承诺给你的荣华富贵,自然会给你。当然,这得在你,死了的时候。”
她的眼神晃了一晃,笑着说道:“怎么痛快怎么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来往前走,出去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只听得身后一声又一声的笑:“白绫价贵,匕首肮脏,本宫不屑如此!”
不难想象,她是选择了鸩酒。
我出了冷宫,只觉得外头的夜风吹得我从头冷到了脚底,复又冷到了心里。
青鸢赶忙上前,为我披了一件丁香色的披风。我对她笑了笑,心里知晓,此后我已经是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意欲处之而后快!
快速回了宫,随随便便梳洗,便睡下了。
这觉睡得极其不安稳,我只觉得梦里一声一声的铜漏自远处传来,惊破这宫中寂静的夜晚。
半夜之时,外头电闪雷鸣。而我的喉咙仿若被人掐住似的,呼吸艰难不说,单单是脖颈上的疼痛便令我冷颤连连。我惶然睁眼,瞧见唐之仪身穿素服,发丝胡乱垂下,眼睛睁得老大,透出红红的血丝,满脸的血迹让我不由惊恐喊出!这样的雷雨夜,我看见她七窍流血,那样可怖的模样让我失了分寸,只能够惊呼。
只是脖子上的冷意突然串起,我只觉得呼吸都快要断了!我就看着,她可怖的面容在雷电闪起之时被照得惊悚至极,后又隐匿于黑暗里,这样折磨着我,我几乎快要有寻死的念头!
青鸢匆忙跑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全身都是冷汗。我犹自惊恐不安,颤颤的。她试探着走近来瞧我,我一时惊惶,卷了被子缩到床上的角落。
她见我如此,缓缓而又亲切地说道:“小主,没事儿了。小主只是做了噩梦,明儿个正气一照,便都好了。”
我慢慢平静,耳边仍旧是她轻缓柔曼的声音:“小主是有福气的人,怎么会被梦魇,小主别怕,青鸢陪着小主……”
我几乎要落下泪来了,扯开被子,扑进她的怀里。我只觉她周身散发着令我安心的香气,感受着她的素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我在这样安心的抚摸里,逐渐安睡……
第二日,是全部妃嫔都要去凤仪宫参拜皇后灵位的。
我一袭荼白的素服,反绾髻上不簪任何鲜艳的饰物,只佩戴了几支素银簪子。
我见玄真眼神悲戚,面容也露出悲怆的神色。皇后的梓宫准备迁入西峪陵墓,玄真添了谥号,是为孝禧泊裕贵成庄和皇后。待到受了众妃叩拜,哭灵,祭礼,便准备迁去了。
我这一日都是无话可言,只是默默的。心中犹自想着从前皇后的好处,她总是一团和气,不甚威严,倒是让人亲近些许。
我终是明白,在宫中为人处世不可以太过宽和,否则终会招致祸患。皇后便是个例子……
我终于变得工于心计,连这么些感激之情,都变得不甚纯净了。我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林嫣然了,什么非将此骨眉公卿,都是旧时的傻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