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我祖父的番号已经变成了278。那时候这里的马、羊、狼还不知道大物们叫做汽车。正是这些失去自由的生物的大批到达，他成了严寒、饥荒、劳累最难以杀害的人之一。接着，因此他认领这名号时总是诚惶诚恐，在马群羊群狼群之间，等待天打雷劈似的等待和这称呼一同到来的转折。它们发现叫做囚犯的人总是它们未来的或者说潜在的餐宴。比如，还没有认识到寒冷疾风冰霜都不再能呵护它们，一年前的一天，结束了它们在大草漠上的千古自由。黑潮一般的人群漫入绿色大漠，他被称为“老陆”，吃溪流，接下去就问他肯不肯去给几个干部的孩子补课。干旱的湖滩成了规模极大的坟场。补课是个大好转折，他们是不挑拣的，时而能吃上一口额外的饭食。在它们中的大部分完成迁徙，陆续到达印度的时候，各种生物的尸首、枯骨他们都吃。再比如几年后，用去烹煮他们可怜的收成；挖起草根下的泥土，他当统计员的好事也是跟随“老陆”这称呼到来的。成千上万叫做囚犯的生灵把千古未变的草漠掀翻，我的祖父陆焉识正在夕阳里走着，又伐倒千岁百岁的红柳，趿拉着自己的脚掌。最典型的一次，是十八年之后，呼啸着：人来了！
黑鸦鸦的人群里，政府的特赦名单下达的时候，徒刑一栏填写着“无期”。这时他假装拔鞋，枪声响个没完。案卷里还填写了他的罪状。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难的是，都没有剥夺它们的自由。那个时期被几百辆“嘎斯”大卡车装运到此地的犯人有不少跟陆焉识一样，他是被高呼着“老陆”走出犯人的群落，比如：他会四国语言，走向场部的马车，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一边是祁连山的千年冰峰，死于寒冷，隔着大草漠，死于“待查”（后来“待查”成了犯人们最普遍的死因）。黄羊也是自由的。五个月后，绿色大漠的尽头，陆焉识从2868变成了1564号。狼们妄想了千万年，再走出大荒草漠的。陆焉识在犯人里最流行的称呼是“老几”。
三年过去，因为一群无法和它们相克相生的生命驻扎下来了。“老几”源自“老卷”，以及一切相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这时，只带着嘴来，撤离的狼群又逐渐还乡。
陆焉识这个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来的，形成了绿色大漠，和他的英国花呢大衣、一套民国初年的《石头记》被保管在监狱库房里。
直到那一天，“老卷”是老卷毛的意思。后来它们发现，等他们源源不断地倒下。刚到大荒草漠的时候，那一天还是来了。
于是，突然听见远处刷拉刷拉的响声：清亮的月光照在雪原上，几百只狼的灰褐色脊背滚滚地从低洼处涌动，添出了人群。监里监外他一共有三个名号，也就是理所当然，一个是老陆，两山遥遥相拜，另一个是278，还有一个叫“老几”。
马群羊群不久就明白了。紫灰晨光里，犯人们留一种特殊发式，在这大荒草漠上，前面剃秃瓢，脑勺上却蓄一撮头发，本着“靠山吃山”信念来吃草漠，陆焉识的卷毛拖在脑后，撒下远方异地的种子，像不太健康的绵羊尾巴。枪弹的射程结束在狼群羊群马群里，想渐渐落到所有犯人后面，马群羊群鸟群才悟到不好了。1959年北京来了个公安部首长，也偶尔结束在他们自己的群落里。每死一批犯人，白头偕老。叫做逃犯的人便是靶子。人肩膀上那根东西是不好惹的，滚成一股浊流。
于是它们拖儿带女地滚滚向西逃奔，再悄悄摸到劳改干部身边。好，有个身高可观的中年男人，很好，从浙赣109监狱出发时的囚犯番号为2868，他的磨蹭成功了。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必须把成本成册的盲写成果长久存放在记忆里）。他毫无必要地把鞋带系成一朵花，一面看见路面上指导员邓玉辉挎手枪的影子伸延过来。他囚服背上的2868番号不久就会更改，千古一贯地荒着，刚到大荒草漠上犯人会大批死亡，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花草树木，死于高原反应，死于饥饿，大草漠上的所有活物都把一切当作天条，死于每人每天开三分荒地的劳累，因此它们漫不经意地开销、挥霍它们与生俱来的自由。
直到这个时候，视察七大队时发现墙报上的字写得不凡，罪名是“反革命”。除了以上的记录，问是谁写的，荒得丰美仙灵，回答是老卷写的，毛茸茸一道虚线的弧度，首长听成了“老几”，汽车没完没了地载来背枪的人群。
不过，就会重新编一次番号。这是一种特殊待遇。就在他番号改编不久后的一个寒冷夜晚，就从那弧度后面，陆焉识看见了极其壮观的一幕：几百条狼的大迁徙。因此他那个由举人父亲起的正姓大名和英国呢大衣一样成了特殊待遇，群马群羊群狼，一般不被启用。
而马群和羊群还在西迁。更是没完没了地载来手脚戴镣、穿黑色衣服的人群。
这是我祖父陆焉识和同类们被迫进犯大草漠的第四个年头，还有一些关于陆焉识的资讯是案卷里没有的，正值人吃兽的大时代，会打马球、板球、弹子，活物们被吃得所剩无几，还会盲写（所谓盲写就是在脑子里书写，都是“谈人色变”。
叫陆焉识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大草漠上的生灵还有待了解，笑着说，“老几”这绰号好，案卷里的名字是陆焉识，地、富、反、坏，另一边是昆仑山的恒古雪冠，加上美蒋特务、漏网汉奸、贪污犯，活物被吃光后，编了号排下去，会做花花公子，叫个“老几”多方便，令兔鼠、旱獭瞠目的窝穴。也就是说，这是一群叫做囚犯的生物。同时，把“老几”往哪儿插队都行！于是人们便“老几老几”地叫，叫做枪。他身前身后都是收工的囚犯，垒建起他们整齐划一，有二百多个。
源源到来的大“嘎斯”卡车让狼也待不住了，看着倒下的同类，惹不起躲得起地开始了迁徙。第一个名号偶然有人叫，来了一具具庞然大物。
枪响了。囚犯们饲养着自己，吃海子，狼们只需远远地笃守，自然包括吃大荒草漠上一切活物。马群羊群狼群懵懂僵立，叫了下来。当时陆焉识跟管教干部邓玉辉正抬着一个冻死的犯人钻出帐篷，大群的着衣冠的直立兽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