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解赵瑜的人，或许对他在报告文学中这样大胆深刻地解剖中国的体育界，并且把握如此胜算有所不解。其实，赵瑜尽管年龄不大，但也可以算得上一个体育中的人。他自己在青少年时期，就曾经有过不短的，很专业的篮球、自行车运动经历。他曾说：“体育是我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对于中国的体育运行机制和追求目的，是有着切身的体会和具体的观察的。后来，他从体育界移出，自学成材，写起了报告文学。可是，长时间在体育运动队里的那些体验和感受，使他难以忘怀。或许，过去是个套中人，如今置身事外，反而对过去有了十分透彻的认识。全社会的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现实，触动了他的思考神经，使得他有可能从现实时代的高度，从一个更加深远广阔和纯净的角度对中国的体育作出个性化的审视报告。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赵瑜和他的作品，都是生活和时代的产物。使人有所钦佩的是，赵瑜在这样的时代环境里，站在了思想的前沿和生活的高度，清楚了以上这些情况，人们就不会对赵瑜走近马家军，写出《马家军调查》这样的作品感到突然了。在赵瑜的观察和感觉中，“马家军确实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对象。因为他辉煌的时间非常短暂。1993年7、8月间在德国斯图加特得了世界冠军，之后就是第七届全国运动会破了世界记录。但到了1994年冬季就兵变了。其中必有缘由。不论是他的辉煌还是他的挫折，不可能不引发我的思考。”“本人是个职业作家，写作是正常行为。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处于转型期，各种思潮夹杂。我想选取一种有丰富内容的题材表达自己的思想。马家军比较多地包含了我们在市场经济运作中的特点，在体育改革中较早吃螃蟹，很不容易。同时，他也有自身的局限性，其中包含文化水平、经济问题、人事制度及体制因素等。我想，通过马家军能写一部较为全面的报告文学，给人以更多的启示。”由此可说，赵瑜冒着寒冬，自费只身到马家军去“探营”，在大连、沈阳、鞍山等地经过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通过对数百人的深入调查，是怀着十分庄重的目的和创作激情的。这样庄重的目的和创作激情表现，如今，在我们这个到处都充斥着浮躁和世俗的生活环境中，已经是很少有的了。有人出于卑微的心理，怀疑赵瑜创作的严肃性和动机的纯洁性，对此，除了赵瑜的作品是很好的证明之外，我们只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三
马家军在创造了世纪性的辉煌之后很快又遭受来自自己队伍内部力量的重创，对此，作家喜悲交集。在对马家军激情赞美的同时，展开了对这个悲剧现象的认真检讨和搜索活动。这是真正爱护的表现，这是渴望其再生的真诚祈祷，这是在痛下针砭之时寻求康复的心愿。
民族心，赤子情，文心美意，历史可鉴。
《马家军调查》是在马家军在世界田径场上取得了中国人从未获得的辉煌成绩基础上来对其进行文学报告的作品。
因此，对这样非常确切的事实，作者给予了非常充分的肯定。作品的许多地方，都描写报告了马家军队员那种激动人心的征战情景，用充满感情的文字作了热情的表彰。也许是遗憾这样的辉煌在短暂的时间之后就现出了暗淡，就出现了挫折，才使得作者爱恨交集，有了这再一次的沉重调查。
就在兵变之后不久，我前往大连基地结识了马俊仁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非凡人物。此生中我为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朋友而骄傲而自豪。他来自于生活的最底层，他没有读过几天书，却能干出一番震惊世界雄视天下的千秋伟业，他该是我们中国人共同的骄傲和自豪。记否1993年的8月在德国她们奋勇夺走了1500米、3000米和10000米三块金牌，而且3000米比赛的前3名居然全都是中国人，3面五星红旗同时升起在斯图加特的上空！同年9月，在祖国的首都，他指挥着巾帼英雄们大举突破世界记录，将中国人奔跑的成绩推上了1500米、3000米和10000米的世界巅峰，并且很可能还是下世纪的巅峰！同年10月，马家军又囊括了世界马拉松大赛的前4名，3面五星红旗又同时在西班牙的上空高高飘扬——还是这一年，举世瞩目的欧文斯杯奖给了中国姑娘王军霞，为整个亚洲人争得了巨大的光荣。马家军的姑娘们所开创的奇迹令世界惊愕，令海内外每一个炎黄子孙共荣耀。万分遗憾的是，马家军的不幸竟是我们民族的不幸；马家军的悲剧，竟是我们民族的悲剧。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在马俊仁身上，在马家军十几位姑娘身上，包括在她们的家长身上，在马家军周围的诸多人士身上，同时显现了我们民族的许多致命弱点和许多千古尘埃；我们足以创造辉煌的胜利，我们却难以避免惨痛的灾难，我们常常豪情万丈，我们又常常昏庸迷惘，我们常常奋发图强，我们也常常固守桎梏，我们常常无敌于天下，我们更常常自溃于内伤，我们总是生生不息思进取，我们总是代代骄满做夜郎，我们同时这样，我们同时那样，我们的敌人不啻就是我们自己啊！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我欢笑，我悲伤，我活着，我死去，我永远放声歌唱，我此生满怀悲伤——对于马家军的辉煌，此前已经有过不知多少人作过多少歌赞的文章。原国家体委主管宣传的副主任刘吉先生曾经很有感叹地对马俊仁教练说：马教练啊，现在报纸上对你赞扬的词我看都用尽了，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来赞扬你了。出现如此的赞美情形，是自然的，也是应当的。但是，生活事件和人物是一个复杂的对象，只是从一个方面看就不能看得全面和准确。对于马家军这样既创造了辉煌又很快遭受了重创的队伍来说，也是这样。鲁迅先生曾经说：“留情面是中国文人最大的毛病。”他认为，文学家在面对社会生活人物的时候，应当有冷静理智的态度，对于美好的事物，要不遗余力地给予褒奖，成为“爱的大纛”。但是，对于存在着病态的对象，就要“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胡适在谈到中国的传记文学的时候，也说：“我们中国的文人却最缺乏说老实话的习惯。对政治有忌讳，对于时人有忌讳，对于死者本人也有忌讳。圣人作史，尚且有什么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谬例，何况后代的谀墓小儒呢！”先哲们的这些看法和主张，是击中了中国历史文化的某种要害的，如今也未过时，应该成为我们做人作文时的重要参考。
报告文学，是一种建立在真实性原则基础上的文学形式。因此，在全面真实地描写社会生活题材对象方面，是不能有任何动摇的。在自己的作品中只是对于事物光彩的一面作出报告，而有意回避了灰色的一面，怎么可能说是真实地反映了生活的面貌呢！在社会生活中，作家应当有自己独立的社会地位和社会人格，不能把自己轻易地依附于其它的社会势力身上，使自己成为机械的附庸物。在我们的社会生活环境中，到处存在着非常浓厚的功利主义习气。在体育战线，此风犹甚。在功利主义者看来，成败就是标准，金牌就是一切。成功了，夺取了金牌，就千好万好，就是神仙皇帝，就是彪炳时代的英雄。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成为了宣传，都成了简单比附。体育运动中不能没有金牌和名次，可是体育运动的全部目的性难道就是金牌和名次吗？获得了金牌和名次就标志着体育目的的实现吗？毛主席说：
“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并没有说，发展体育运动，把金牌、名次都夺回来。极端的功利主义是个非常有害的东西，它时常使人迷失了方向和目的，只看重眼前的收获。它会使人居功自傲，它会使人失之偏颇，它会使人志得意满，晕头转向——马克思在批判庸俗经济学的时候说：功利主义盛行的时候，“超利害关系的研究没有了，代替的东西是领津贴的诘难攻击，无拘无束的科学研究没有了，代替的是辩护论者的歪曲的良心和邪恶的意图。”所以，在报告文学创作中，要防止简单的功利主义行为，提倡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在对待马家军的态度上，赵瑜排除了此前许多功利主义的作法，采用的是一种客观对待、冷静分析、细心探索的态度。在自己的作品中，对于马家军的辉煌成绩，他有许多真诚而热情的歌赞；对于马家军自身的问题和不足，也作了仔细的发现和理性的总结。这种作法，是真正的关切行为，其中的民族心、赤子情、文心美意，历史可鉴。
四
“是谁重创了马家军？”这是一个沉重的发问。赵瑜在走近了马家军之后，发现在马家军生长的环境中，有许多给了她力量却同时又严重影响扼制了她健康成长的东西，现行体育体制的弊端是造就马家军辉煌和受到重创的一个重要力量。马家军在试图有所摆脱的过程中步入沼泽地带，在一种无所依托的环境中显现出无力和走向挫折的必然。
马家军在刚刚步入辉煌不久的时候就遭受重创的现象，着实令许多人们感到震惊和疑惑。在不少人只把马家军遭受的重创和此前的辉煌看成是又一次新闻炒作的极好素材时，作为报告文学作家的赵瑜却产生了搞清其中缘由的念头。在《马家军调查》中，作者多次发问：是谁重创了马家军？这个发问，既是提出问题，也是回答问题。这种提问和回答的过程，就是作家对于马家军变化过程的追问过程。
那么，到底是谁重创了马家军呢？《马家军调查》给人们已经作出了可以说是具体而又深刻的回答。
对马家军的重大伤害，首先在于马家军生活在一个既催促了她的生长又严重地扼制影响着她的健康成长发展的社会环境。也可以说，马家军所依附和运行的体制使她不可能保持长久的辉煌和健康命运的主要原因。
马家军的出现，既是一个带有明显个性特点的偶然现象，同时它又是一种存在着很大必然性的现象。说到它的偶然性，就不能不涉及马家军的所有成员的自身生活（这个话题在下面会充分展开）；说到它的必然性时，中国体育的运行体制就成为一个必须面对的对象了。中国的体育体制，多年来，都是一种国家体制，即体育运动也像别的经济文化部门一样是纳入到国家的计划运作之内的。在这样的体制之内，所有的体育活动，都是带有明显的国家行为的活动。所有的体育经费，要由国家来承担，所有体育运动员的生活、行为都必须服务于国家的政治利益，是国家政治运作中的一种工具。在很长的时间内，国家对于体育运动附加了非常沉重的政治内容，要求体育运动员毫不动摇地服从于政治的需要。因此，在现实的生活环境内，体育是以竞技活动的方式发挥着政治的作用。所谓振兴民族精神，所谓提高国际声誉等就是这种体育政治的明显表现。体育运动中的这种国家行为是很有力量的。它可以调动所有的财力人力来培养体育尖子，夺取金牌和名次，并且是很见成效的。但它同时也伤害、限制着运动员的精神和自由的权利，造成不少有违于体育运动神圣目的的现象。许多运动员，在他运动生命存在的时候，他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冠军，但在运动生命结束的时候，却因为没有多少文化，没有别的技能，加之不少人在过去的体育训练中时常超精神负荷，超生理限度的运动，已经是精神疲惫，伤病缠身，社会生活的能力十分低下，一部分甚至成了些多余无用的人。马家军就是生长生活在这样的体制下的活典型。
首先，马家军的队员是从为数众多的运动员中挑选出来然后由马俊仁教练带领的。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国家有着很大的物质投入和大量其他教练等人员的心血劳动。所以，在很多的时候，他们不可能游离于现今的体育体制之外而彻底地独立起来。赵瑜是这样描述中国的体育体制运行状况的：
这个体制曾经像无私的子宫一样，孕育了无数的中国体育精英，使中国竞技体育在很短的年代里获得了巨大成功，乒乓、女排、马家军，无一例外。这体制本是中国体育工作者在某一个时代的老天爷，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第一要素，国家需要以全民输血的方式确保五星红旗频频升起在国际赛场，为这个民族争光添彩，为我们的现行政治穿上一件件美丽的外衣，国家将用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财力保证运动员成长中所需要的一切。多少年如一日，每年十几个亿的人民币投入到这个庞大的队伍中，即便是在最艰难的年代里，我们也不会不要这个脸面。马俊仁，你成功的背后本来就是因为有这个无可比拟的一条龙体制为马家军输送了全部队员，辽宁体委确保了你每年的基础经费和成龙配套的工作人员，每一个运动员都从一大群学校教师和基础教练员手中经过了艰苦而又精心的打磨，而这个集体和个人都是这个体制下全包全养的国家工作人员，惨遭淘汰的选手成千上万，退役下去的优秀运动员至今没有找到出路——没有这个大天时，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没有能力在国际赛场上打出名堂来，马俊仁也决不例外。
所以，正是这种现行体制，催生了马家军的生长。马家军是这个体制孕育出的一个胎儿。马家军的许多生活行为都是依附在这个体制上的。例如，马俊仁认为，自己带队伍在田径场上打出了成绩，上级领导就应该在职务安排上有所考虑。有那么多的体育中人因为出了成绩，都当了官，我的这个要求有什么不应当？然而，由此引起的许多矛盾和纠纷。
尽管在那场“辞职风波”的后期，政府部门因为马俊仁的特殊性，对他进行了也许并不适当的安抚，可在这场风波中，马俊仁的名声受到了很大的损害。在国外，不管多么优秀的教练员，只要几场球或者仅仅是一场球没有打好，就被解职的事例多得很。可是，就因为在中国，就因为是马俊仁这个已经成了大名的人，社会各方就要屈就于他。有些干部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