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西南端的一个小县,在连结闽粤的九连第一峰的苍莽之中,朱毅当着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在承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与痛苦之后,他的胸襟也是苍莽的,能为偏于一隅的童心催花引蝶,让孩子们能和祖国一道拥有美好的未来,此生足矣。
他忘却了人生的功名、利禄。他忘却了尘世的繁华、喧嚣。与此同时,他却没有一天忘记她们。当他从报纸上看到李国文的短篇小说《月食》被改编成电影《蓝色的花》时,他给在南昌的哥哥、嫂嫂写信道:
《月食》终于选用毋忘我花来像征人物和主题,能不能深化主题我不敢臆断,但有一点我深信不疑:那位年复一年缝制了二十二双布鞋的太行山女性,在电影中一定会比小说中更美,更动人!信念是美,忠贞是美,牺牲是美,而甘和祖国与爱情一道受难,则内涵着最深沉的美;两颗美丽的心,在回春的太行山,在美丽的月夜,终于幸福地重逢了。
可我们呢?我呢?她们呢?她呢?眼前,暮天骤来的急雨中,大朵、大朵蓝花的摇曳中,传来的却仿佛是、也永远只是天外的呼唤;“毋忘我!毋忘我!”--就像少年时哥哥的歌本里《梅娘》绝望的呼唤一样……
“毋忘我”呵,朱毅想郑重地安置她们的遗骨。
钟海源的遗体在无数双手、无数把刀的解剖下,可能是无法找到了。李九莲的遗骸,要找,却并不会太难。当年在遭那头两脚兽的残忍亵渎之后,总算草草掩埋了尸体,虽风流云散,人事变迁,但寻迹觅踪,锲而不舍,总能打听到葬址。她的家属还在,虽提出过如是的要求,并没有积极的行动。对此,他百般无奈,中国人是很讲究名份的,“名不正,言不顺”,当年他为李九莲冤狱申诉而不惜坐穿牢底时,就有人审视他:“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毋忘我”呵,朱毅一直想收存她们的遗物。
当他看到李九莲的那只破箱子时,已经空空如也,军帽被她的一位同学拿去,以作纪念。那包变质、变色了的烟丝,早不知被谁抛去了哪里。在她家,总算找到一个她在赣州冶金机械厂当学徒时的工作证,它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匆匆走过的唯一痕迹。唯恐这唯一的痕迹也将被岁月剥蚀掉,他十几次地复制并放大了工作证上的照片。钟海源的东西,都不知去向了,没有人去监狱要回她的遗物。曾有人带信给朱毅,说钟海源在获悉自己的死讯后,在一条毛巾上给他写了几句话,并将它托付给了一个家在九江的女犯。他一出狱,急如星火去了九江,踏破铁鞋,却没能找到这个已经刑满释放的女人。
“毋忘我”呵,朱毅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对钟海源的女儿徐小云的父亲般厚爱了。
去年初冬的一个下午,我在赣州市朱毅的家里,见到了这个女孩子,她十六岁,正在市郊的赣州地区卫生学校读书。苹果形的脸庞,到脖子的短发未加任何修饰,一对黑如深潭、恬静也如深潭的眸子,一看那深潭里便溢满了纯洁。说起话来,红唇皓齿,音色朗朗,恍如脆润的天津鸭梨……
与她对坐,你会觉得生命之晨的徐风清新地吹来。可你再仔细注视,又会发现在那对明眸里,隐隐有某种被压抑了的什么;这生命之晨的风儿,吹荡在你的脸颊,也并不总是平和……
七、八年来,我跑过不少地方,采访过很多人:有名的。无名的。深沉的。轻薄的。老辣的。单纯的。强悍的。软弱的。壮怀激烈的。看破世事的……可还没有一次,像面对眼前的这位女孩子一样,使我感到难以启口,恍如语言成了一把刀子。要掏开她的心扉,将是件很残酷的事情。
我又不能不采访她。
我只有小心翼翼,“摸着石头过河”。她听了,若有所思一会,便回答了我的几个问题。我边听,边觉得:她能推开心里那扇沉重的大门,并不仅是因为出自对朱毅叔叔的信任,也信任了我这个陌生人--
后母是我外婆的养女,我妈妈在世时,帮我家做过家务事。小的时候,她对我还可以,自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总看我不顺眼,过去在家住,有时就挨打,现在住校了,偶尔回家,就常挨骂。我也弄不清她为什么要骂我,而且骂起来好难听,净挑这些东西骂:“反革命的女儿”,“打靶鬼的女儿”……现在还这样骂,一直骂到我不理她,或者我躲起来,不见面。她骂我还不要紧,我最怕的就是她骂街,邻居们听了,一定会在心里嘀咕我爸爸:他是个大学生,怎么会找了这么个女人?
即使后母不在身边,我和爸爸也无话可说。他有点“妻管严”的味道,我就尽量少麻烦他,不想使他多为难。他和后母生了两个女儿,我和妹妹们的关系挺好的,她们小时候是我带大的,我每次回去,她们都对我很亲热。可在爸爸和后母面前,我好像是个多余的人一样,所以我就不想回去。虽然爸爸对我不怎么样,但他毕竟生我一场,和我有直接的血缘关系,我还是要爱他的……
家里一个月给我十元到十五元钱,加上学校的十四元助学金,经济上我从不觉得怎么不够用。我很少买东西,衣服家里也不给我买,我能体谅他们,后母不工作,一家五口人,都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支撑,在现在够难的了。我就拣妈妈剩下的衣服穿,过去妈妈的衣服还有几件,虽然式样旧了点,我又不在乎穿着打扮。前些日子,朱叔叔看见我,说我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妈妈在井冈山“共大”读书时穿的工作服,屈指算算,该有二十多年了……
小时候,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我却没有,就觉得自己好可怜,邻居们也都说我好可怜,我有了自卑感。人大了,我尽力不去想妈妈,宁可自己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像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在卫校,有时候在晚上,大家都想家,谈论家里怎么好,妈妈怎么样,那么激动,而这一切在我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不说话……
我妈妈的照片,我见过,我觉得我长得好像我妈妈,认识我妈妈的大人们,也说我长得像。听了这话,我有一点好奇,大家都说妈妈会唱歌、会打扮、好漂亮,这些特长在我身上好像没有一样。听了这话,有时我还有一点高兴,高兴的是我可以从自己身上看到妈妈的影子;又有一点不高兴,我妈妈都没有,我要像她干嘛,只会惹得自己苦恼……
虽然我失了母爱,父爱确实少了点,我觉得生活还是很好的。小学的事情我不太记得,我觉得初中三年过得不错,进了卫校以后,因为天天生活在一起,同学间的感情也更深了。我发现自己有了一种能力,这是过去没有发现的能力,即我能为大家服务。在班上,我是团支部组织委员,常组织大家在一起玩,尽自己所能,让同学们开心。
过中秋节那天,早上一起来,后母就骂我了,我当即出来了,到朱叔叔家里坐了坐,吃过午饭便赶回了学校,晚上是我主持班上的文艺晚会,将老师们都请来了,大家载歌载舞,各显其才,乐得前仰后合,开心极了……这时,我有了一种被大家承认的感觉,同学们不会想家,我也不会想哭。我平均每月回家一趟,另外三个星期天,便在学校里看看书,或是和老师一起玩。她们都把我看做是小妹妹,处处照顾我,跟她们在一起,除了玩得开心外,我也晓得了好多做人的道理。
我老家的人对我很好。几乎每个寒暑假,我都是回老家过的。在老家,我感到平等,有什么好吃的,叔叔伯伯们总要我吃;可有了什么事情,他们也总让我做。日子虽然艰苦些,但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商有量,那气氛挺让人陶醉的。我在农村的姑姑对我也挺好,小时候,有一次我父母把我的腿打坏了,在他们眼里更是个包袱了,我不敢回家,就住到姑姑家,是她天天背着我去上学、换药的……我最记忆犹新的是,去年考卫校,我正好达到分数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很担心自己会被刷了下来。我的哥哥,就是我二伯最小的儿子,特地跑来看我,“你考不上,明年就再考,家里有什么麻烦,你来找我爸爸。千万不要一副垂头搭脑的样子,你后母看不起你,你可要看得起自己……”虽然后来考上了,可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感激他,他不过比我大一岁……
朱叔叔也关心我。他每年回赣州次数不多,回来了就会来看我,要我去他家里玩。人在全南,也挂念我的生活,我的夏装差不多是他添置齐的,上个月,他们老师加工资10%,多几个钱,他又托一个女学生,送了一百五十元钱来,要我置齐冬装。平时,他也会送点钱来。他一般不太允许我直接给他写信,倘若我有什么苦闷,或者想不明白的事情,他就要跟在他身边念书的外甥女,给我回信……
朱叔叔对我好,爸爸大概知道吧,因为去年朱叔叔回来休假,来我家找过我,让我去他家玩,爸爸正好在。他没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除了朱叔叔外,关心我的人还有不少,有些我还不认识,哪怕就是说一、两句话吧,话也挺温暖的……
对这些关心、照顾我的人,我都很感激。虽然他们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但我觉得他们都好伟大。具体的我也谈不出,有时候人的语言并不能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以后如果能够报答他们的话,我将非常非常地高兴。可我又觉得报答不了似的,好像这一辈子也很难还得清这一笔感情债……所以,我觉得这已经很不错了,足够了,有这么多人爱是一种幸福,如果一个人没人爱,就等于说是被人遗弃了一样。是的,我是很想了解妈妈,可又觉得不太好了解妈妈,仿佛妈妈是个谜。爸爸从来回避和我谈妈妈,如果我要他谈妈妈,说不定他会打我耳光。其他人,我也不大问,我不想让大家因为我而不开心。我总感觉“文化大革命”是他们的伤疤,最好不要去揭人家的伤疤,更何况他们都比我大。在初一、初二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了……
现在,偶尔还会掉眼泪。今年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学校团组织扫墓,同学们给我们已故的历史老师献花圈。我就在心里想:“有那么多人给他献花圈,为什么就没有人给我妈妈献花圈?她的坟前一定清冷冷的,可我妈妈的坟又在哪里呢?”
那天,难过了好久,人想得很疲劳。朱叔叔给了我一张妈妈放大的照片,我平时放在学校里,夹在日记本里,一般的时候不去看,避免引起心里难受。就是在每天晚上,写完日记的时候着一眼,一种本能似地会打开看,心里说一句:“妈妈,祝你晚安!”有这么一句话,就好像妈妈不是活在照片上,而是正站在房门口,脉脉含情地注视着我,而我也有个幸福的家庭一样,心里会涌起一股酥酥的暖流……现在我只想一心把功课学好。虽然我并不想当护士,但既然考上了卫校,就要读好书,考试成绩如果比我同桌差,我就挺懊恼,这也可以说是为自己将来着想。在学习上,朱叔叔与我谈的最多了,也总问我的成绩。成绩还过得去,每门八、九十分总能拿到。卫校学制三年,我是1987年进去的,199O年毕业,毕业了,我以后就可以自立了……
生活,欠这个少女的东西太多了。她却没有揣着把算盘四处讨债,相反,她觉得自己欠人家的太多,太多。
生活,使这个少女早熟了。早熟的果子并不酸涩,相反,浸透着充沛的汁水,她渴望幸福,也愿给他人以幸福。她真像她的妈妈: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她接纳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打扰,不仅仅是因为信任,还因为一种对磨难天地般的宽厚,一种对生活江河般的挚爱……
尾声她们注视
从我的微笑里
就该知道我并不忧伤
虽然是岁月坎坷
毕竟在我小小的记忆里
只存下了明朗的记忆
我绝不会埋怨人生
这一切只在人为
既然已无法挽回
虽说痛苦还会再来
可我的欢笑必将把它打败
青春的日子不应当只想从前
她还领着我走向未来
踩出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足迹
学会了面带微笑迎接明天
只把痛苦留给那个远远的世界
--徐小云《笑的记忆》
1988年夏天,我国又发射了一颗通讯卫星。它将同我国以前的五、六颗通讯卫星一道,环绕着地球运转。这意味着,每过一百零四分钟,中国就以自己的眸子,在浩茫的宇宙空间上审视自己一遍。
中国太需要明亮的眸子,去审视过去,去观照现在,去面向未来。
在本文所记述的这个无比悲壮、无比惨烈的故事里,我们可以认识的问题和吸取的教训,应该将是大量的,其中重要的问题和教训是什么呢?
作者不是思想家和理论家。犹如在繁星万点的夏夜,在这篇清明的长笺上,天文学家能读出天文,气象学家能读出气象,哲学家能读出人类亘古以来的主题--孤独,而诗人则能读出命运与爱情……我不行,我归纳不了、升华不了这满天星子,我只有零碎的片想--
民主究其本质而言,是社会在平等的前提下,以法律的形式,对自由的自觉界定,是要使全体公民享有越来越充分的自由和平等,造成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
人的自由发展。即是人的解放。纵观古往今来,人类已经历了三次大的解放:
第一次,是从猿到人的转变。这时,人解放了双手,获得了直立行动的权利。随着人的这种自由,才有可能出现狩猎向耕作、采集向种植的转变,才有可能磨制工具等等。
第二次,是从奴隶制到封建制的转变。这是人格的解放,奴隶获得了做人的权利,不再仅仅是工具,这便大大地激发了他们的劳动热情和生活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