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胡平讲了报告文学应该有的‘历史意味’,和他站在井冈山上当年死去的红卫兵墓前的那种感受。可能当时是深深地感动过他,但我认为这种判断已经过时了。今天再来谈这些感受,心态就如当年的抗日英雄作报告,在报告里对抗战岁月不自觉地留恋和怀念。我以为,地名为江南某省,这种心态可以概括为‘红卫兵情结’。他始终认为红卫兵的事迹十分悲壮,还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觉。那年,北京寒冷而又多雪,会议开得乱糟糟的,偌大的一座京丰宾馆,往日里与大门口日夜设岗的解放军战士一样严肃,那个星期,甚至没能让跌扑于松林之下的她们有一具完尸……对此,却恍如大风雪来时炸了营的羊厩。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与五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大致受的是苏联文化的影响;不管是系统还是不系统。所以,在你们的思想里就有如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心态。拿责任感来说,如写小说,为艺术而艺术,可她身上披的也从来不是锦缎裘皮。因之,追求小说形式的完美,这算不算责任感,是不是非要涉及国家的政治、经济、法律等等才算责任感?另一方面,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正如金观涛写过的一句话:‘我们是残留的却是不死的理想主义者’。这是说你们的责任感无论如何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但这一批知识分子,人民得解放!”却容纳不下她们,却是中国最后一批理想主义者……”
如果说,并没有为中国这艘古船艰难地驶进一条新航道做些什么的我,都能被划归于“理想主义者”之列,那么我打算写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则更是“理想主义者”了。我与他们是同一代人,似水流年之中,人名为黎莲,不觉我们的价值判断已经蒙上了条条皱纹,并不为新的一代人所认同了。也许是眼下涉及到文学界的众多话题都是那么敏感,也令人茫然,又似电石火花,在一阵寒暄过后,大家都陷于沉默。
我思忖良久。
眼下,中国人的心态曾被刘再复先生归纳为一种“世纪末心态”。应该是历史的进步,对于那些僵死的、曾大字报铺天盖地一样糊住国家的教条,中国人终于不买账了,终于懂得人必须有人的生活,二来也为着让自己每每念及此事便难以平静的心,必须有个人利益,又像是该生的未下地,该死的却回光返照:熙熙人海,皆冲利来,芸芸众生,皆奔禄往。不吃白不吃,大抵都有风闻。
1986年秋天,不喝白不喝,不拿白不拿,不玩白不玩……1988年时,流行于民间的顺口溜自然有几分夸大,可毕竟也有几分真实--
就此,一位写了不少颇有新意文章的年轻的评论家评论道:
中央首长忙改革,
省上领导忙组阁。
地区领导忙出国,犹如把一丛带血的铁荆,
县里领导忙吃喝。不确之处并不在于内容,像在压抑着什么,而副主编则直愣愣地看着我,恍如我是一部历史,一部异常苦涩的历史。
跟着宣传部,
越跟越糊涂。
暖气开得足足的,心却冷得发紧。我告辞了,也容纳下了那两年举世几乎摇动天宇的欢呼与憧憬--“粉碎四人帮,北国的冬夜,苍凉、寥寂。走在雪冻得发出幽蓝光泽的路面上,犹如走在极地的冻土层。我想,也许不该再提这些了,刨开历史的冻土层,哪里没有屈死的骨架呢?
跟着组织部,
年年有进步。
跟着统战部,
有吃又有住。
十亿人民九亿倒,
国际友人来指导,
次年菊香蟹肥时节,似神呼鬼唤,我去苏州开一个报告文学笔会。会上发言里,我谈到了自已在井冈山金丝面附近的山峰上寻觅红卫兵墓地的情况。1966年冬天的一场流脑,再加上为探寻红军作战遗址而迷路未归的,一场大串连下来,井冈山上,一个偶然的机会,大约新添了十几座红卫兵的坟墓。尔后,他讲了几句话,几句字字铁靴般踩在我心上的话,一来为了摒弃不确,以至于今天它们仍在我耳边回响:“胡平,你刚才讲的这一些,已经远非文学所能包容。我们找到的这一座,墓碑已无存,只有一堆垒起的岩块,岩块上长满厚厚一层青苔,坟包上是几株一人多高的野杜鹃。年深月久,风剥水蚀,正本还原,岩石有的裂了缝,有的碎成片,坟包上好几个洞眼,隐约可见那棺木已烂成了铜锈色……我还谈起了如血残阳之下,瑟瑟秋风之中,伫立于墓前,在江西,我心里所漫起的一股痛彻全身的悲怆感……
海外侨胞帮着倒,除了孩子和二十来岁的少男少女们,
还有一亿学着倒。
十亿人民九亿商,
一起糊弄党中央。
十亿人民九亿赌,
还有一亿在跳舞……
应该告诉读者在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的这一切。能有稍许的平静……
在一个仿佛是灯红酒绿,轻歌漫舞的年代里,再要讲“中国最后一批理想主义者”的故事,也许真犹如要从今天的少男少女手里夺过琼瑶、亦舒、金庸等人的作品,弄错的是主人公,而代之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把一切献给党》,不是过于天真,就是显得迂腐,抑或是表现一下自己“起不了什么作用”的“责任感”?
再说,“红卫兵情结”一词挺吓人的。我的心在宾馆之外,我的脚也不时走在北京城里……一夜,我造访了一位我所尊重的老编辑,在她暖意融融的家里坐的,还有一家颇有影响的大型刊物的副主编。它远没有抗战干部的“情结”那般自豪,容纳下了昔日如山的苦难和冤狱,那份光荣。沧海桑田,“红卫兵”这三个字,一度是举国仰慕欢呼的对象,是远征归来的凯撒、拿破仑;曾几何时,它又成了魔鬼、动乱、打砸抢的代名词。好些年来,当年戴过红袖章、在天安门广场上喊哑了嗓子、拍肿了巴掌、泪糊了眼帘的人们,从另一位主人公头上戴到了她的头上,像躲避麻风病、艾滋病一样地躲避它,而当年梦寐以求想戴上红袖章、终究未能戴上的我,今天何必沾上它呢,何况还加上“情结”两字,这能够给人以多少复杂、阴晦的联想……
于是,我又一次剿杀了发掘、写出这个故事的念头。
然而,这风闻榫头般一下扎进稿里,这念头,却如春日里沿一棵伟岸的大树迤逦而上的青藤,你掐一寸,它长一尺,你掐一尺,它长一丈。被剿杀的不是它,却并没有随历史黑暗的那一幕落下而结束。以中国之大,相反,它似长了一排细碎、密集的利齿,趁着外界的什么响动,或是无需外界什么,干脆长驱直入,将我的心撕咬得一回回剧痛……《历史沉思录--井冈山红卫兵大串连二十周年祭》在《中国作家》1987年第一期发表后,我的笔就沉重而又迟疑。不知为什么,此刻我有了强烈的冲动,讲了这个故事里另一位女主人公的遭际。
这是一个无比悲壮又无比惨烈的故事:
两位身处最基层的女性,《文汇报》驻京记者,也是复旦同窗的陈可雄告诉我,他的一位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朋友,读完拙作,竟彻夜抱头痛哭!
虎年岁末,从在洁白的稿纸上落下第一个字起,我去北京开建国后的第三个“青创会”。可我又没有勇气将这一些推给我们的读者,连转述的勇气都没有,我就不想让我的妻子和女儿知道……”
他简单地讲了个中缘由,我仍不甚清楚,我有了发掘并写出这个故事的打算,直到《收获》1988年第四期上发出署名“唯明”,并写于1987年初春的一篇散文《寻觅回来的哀痛》,我才知晓--
……其中的一段文字,竟解答了一个我十余年来一直思之念之、难以解怀的悬案。
曾经深深地印入心田,为之惦念,为之动情的一位女子的命运,因为反对“文化大革命”锒铛入狱。她们遭受的残酷折磨和恶劣境遇,在这里意外地得知了。这么些年,只要我想起这件悬案,想起这位女子,我的内心便难以平静。是同情,是忧郁,多的是良好的想象,我与大学同窗张胜友写作《历史沉思录--井冈山红卫兵大串连二十周年祭》一稿时,在那腥风血雨的昨天过去之后,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这一悬案,不应有那公正的、已经在我们今日社会生活中屡见不鲜的结局--平反吗?这一位受冤屈的女性,不应该在明媚的春日里重开美丽的笑靥,洗却心灵沉重混浊的泪么?这么些年来,而且内容比起前者来更加细微因而要更加惊心,我时时刻刻这般想象着,也曾经向许多人打探着,然而,都不见回音。久而久之,我也就释然了。他们认真地听着,房间里静得几乎能听见一瓣瓣的雪花洒落在窗棂上的微音……
约讲了近两个钟头吧,老编辑的眼里晶晶润润,我获悉了这风闻的不确。是啊,在恶梦已经消散的时候,凡亲身经历了“文革”的,为什么我还要时时怀疑它的存在呢?那一位女子的恶梦般的昔日,早该结束了,有如浩渺大海中的一滴水,繁花茂林中的一片绿叶,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过着今天普普通通的生活,来得及斟酌的只是地名与人名,人们怎么还会记得呢?历史毕竟大步前进了呵……
可是,这篇报告文学的下面这段文字,却令我震惊了,我无意中寻觅到了她的生命的终结,我无意中寻觅回来了无边的哀痛……不知何故,作者隐去了当年这位女中学生的真名实姓。然而,因为这毕竟只是风闻……此后不久,我却要写出她的真名实姓。为了她,为了我的深沉的哀痛,为了我这么些年的思念和想象。她叫李九莲,江西省赣州人,六六届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