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和学习上了。现在七十岁的人了,还这样,回到家就是进书房,看书、查资料、上电脑。家里的事他什么都不管,怎么都可以凑合。饭做好了,叫他吃他就吃。什么菜,烧得怎么样,他也无所谓,做熟了就行,好的赖的,什么样的都能吃。因为是南方人,不爱吃发面的馒头,不像我在部队上锻炼了好些年,米饭、馒头一样吃。但他是你做了我也吃,不过就是少吃点,决不说你这个做得不好,从来不说一句。”
“穿衣服,恨不能天天穿同一件,哪件拿顺手就拿哪件,冬天不知添衣,夏天不知减衣。我们家洗脸毛巾、洗脚毛巾,都分得很清楚,我是学医的么,对这些更讲究。可我给他讲一百遍,他都会弄混了。我把颜色明显分开了,他有时候还弄不清楚,他就不记这个,你怎么办?他一洗脸,我就紧张,得赶紧去卫生间看看,弄不好就错了。”
“小孩多大,什么时候生的,他也统统记不住,只晓得大概多少岁。他对小孩就一条,你给我好好读书,要听话,对人要好,同学之间要互相友爱,他把原则交代一下,剩下的就是娘的事。”
“你要问他多少工资,他也不清楚。大学毕业就是五十几元,这五十几元一直拿到1964年,人家研究生毕业早拿到近七十元了。我是副连级转业,工资也有79元。1977年全国开始调工资,他才调到76元。1979年他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每月加30元,这回工资才超过我。我说你也不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烦不烦,要问你去问。”
“有时候,我要把家里的事情跟他说说,说半天他好像没听见。后来,我问他,你知道我在和你说什么事么?他说,啊,你再说一遍吧。我再讲一遍,他可能又坐到书桌边,去弄他的事情去了,还是没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可做他自己的事情,精神总是特别好,特别专注,记忆力好得我都吃惊,尤其是写个报告,从头到尾,什么数据都讲得清清楚楚。但在其他事上,他就不走这根筋啊……”
邓筱兰死心塌地去了地质所医务室,做一个万金油医生。
此后,同学们都说她可惜了,在学校里学得那么好,到北京后却一路走下坡路,后来还去过幼儿园当保健医生,又调到北京第一通用机械厂医务所。可她的目的,就是为着离家近些,再近些,照顾好丈夫、孩子,打理好这个家。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可惜团聚在日后常常被一言以蔽之的“三年困难时期”。
1958年11月6日,毛泽东读到一份山东省范县(1964年划归河南省)规划三年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报告,里面如是描绘了那即将唾手可得的共产主义生活:“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个盘;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
毛泽东在该规划上批道:
“此件很有意思,是一首诗,似乎也是可行的,时间似太仓促,只三年。也不要紧,三年完不成,顺延可也。”
仅仅一年后,长时间工业冒进发展的势头,已呈强弩之末。粮食形势更为严峻,全国粮、棉、油产量连续大幅度下降,到1961年,粮食产量比1959年还减少一千亿斤,油料作物的产量,则跌过了1949年。全国粮食短缺,大饥荒席卷城乡,连京、津、沪一类的大城市,局势都在动荡之中——
1960年5月28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调运粮食的紧急指示》:“近两个月来,北京、天津、上海和辽宁调入的粮食都不够销售,库存几乎挖空了,如果不马上突击赶运一批粮食去接济,就有脱销的危险……”
一个星期后,中共中央再次发出为这些地方调运粮食的紧急电报,这时,北京的存粮仅够销售七天,天津十天,辽宁八至九天,而上海,已临近吃完上顿再无下顿。
家家户户备缸置盆,以一家人的小便,养起了墨绿色的小球藻,据说这藻类营养无比丰富,报章上也层出不穷地推出如何煮饭的新招式,同量的米在不同的招式下,能煮出更多的饭来……但这些,都未能阻挡住像沙尘暴一样蔓延开来的浮肿病,在所有的城市里,它都暴升为各种疾病之冠。
在国内几本流行的毛泽东的传记里,都不约而同地提到这件事:
1959年底,几名休假探亲的警卫战士,奉命调查汇报农村实情。他们带回来农民吃的糠菜窝头,一路上窝头已经捂馊,交到毛泽东手里时,他受到震动。他用颤抖的手掰开窝头,分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吃,这是农民的口粮,我们每个人都要吃……”
毛泽东拿了一个整窝头。咬第一口时,他眼圈红了,喉结上下抽动着,有些壅塞。咬第二口,泪花沾湿了睫毛。咬第三口,泪水已经哗哗地淌下来一…
1960年是最困难的一年。
又有公开发表的文章称:这一年里,毛泽东七个月没吃一块肉,常常是一盘马齿苋(一种野菜)便充一餐饭;一盘炒菠菜就支撑着工作一天。警卫员替他按摩时,他脚背踝部的肌肤按下去就是一个坑,久久不能平复,这是浮肿病在蓬蓬勃勃地折腾了多少寻常百姓家后,终于挤进了紫禁城。
周恩来不止一次来劝说:
“主席,吃口猪肉吧,为全党全国人民吃一口吧!”
毛泽东神情黯然:
“你不是也不吃吗?大家都不吃。”
修订本书时,偶然读到2006年第9期的《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这期杂志上刊载有中央文献研究室研究员张素华的一篇文章,内称:
有些回忆录为了渲染领袖的魅力和高尚的情操,不够实事求是。比如,有的在记述毛泽东同人民群众同甘共苦的精神时说:毛泽东在国家最困难的日子里,曾经很多天没吃粮,七个月没吃一口猪肉,得了浮肿病。这些说法,遭到了毛泽东身边另外一些工作人员的反驳。曾经担任毛泽东秘书的林克说:“我当时就在他身边。为了弄确实,我还专门打电话问当时给毛泽东做保健的医生和护士长,他们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如果我们让毛主席得浮肿病,那我们就犯了大错误,是严重的失职,中央也不会允许……他有一段时间不吃肉是真的,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营养还是有充分保障的。”
我当然不必去渲染欧阳自远——在1960年里,他是否吃过一口肉;或者他的腿上、脚背上的肌肤按下去也是否是一个个坑?
但我在心里暗暗地为这个家算了一笔账:
1961年里添了第二个孩子,全家四口人。欧阳的五十几元工资得全部寄给父母,这时,在永新乡间提前做着“赤脚医生”的二老,惨淡得非儿子接济已经活不下去了。邓筱兰则一回给母亲寄三十元,但不是个个月寄。此外,每月一定得存下五元,以防突袭的大病大灾。剩下的钱大约只有五六十元了,邓筱兰能让这个家抵抗得住像沙尘暴一样蔓延开来的浮肿病吗?
她告诉我,在这剩下的五六十元里,首先要先把粮食买了,再把发的油栗、糖票、肥皂票等东西给买了,然后每天都要扳着指头,精打细算。每顿下锅前,粮食都得称。大部分时候吃梆子面,就是玉米面做的窝窝头,或者熬粥。能有一点大米了,就想着给丈夫做一小碗米饭。肚子里没有油,一家人坐在一起时,彼此都能听见腹腔里那咕咕作响、无所凭依的虚气……
妻子说:现在想起来,那些看书、写书到半夜的日子,不知饥肠辘辘的欧阳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问欧阳,他说:当时哪家不是这样?有什么熬不熬的。
这种肚皮里清汤寡水乃至“水滴石穿”的感觉,在欧阳自远家,一直延续到了1966年。这时,地球化学所已从地质研究所分出来,并在当年5月全部搬去了贵阳。
看来北京的老百姓也有改善,菜市场里有时也可买到一点肥肉,每排一次队只能买三两肥肉,排上一天的队可以买到五六斤肥肉,熬成油装到瓶子里,然后托人带到贵阳可以吃好几个月。那时,欧阳每回出差到北京,这都是妻子交代的头等任务。
那年月,一家人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能吃上一顿饺子。
包了饺子,两个男人——丈夫和二儿子先上桌,等他们吃完,剩下就是女儿跟妻子的了。有时就剩点面片,两个女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儿子那时常常问妈妈:您怎么这样爱吃面片啊?
那年月,邓筱兰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呢?
生老二时是1961年。丈夫开会去了,是同事送到医院。同事回来通知他,你爱人生小孩去了,人在北医三院,才六克血色素,营养不良啊!你快点回家,给她煮点吃的送去,哪怕煮两个鸡蛋也好。他当即照办了,赶到家,好容易找到点吃的东西,烧好了送来。又花了四元钱叫了辆出租车,把妻子、儿子接回家,这是丈夫头一回奢侈,让邓筱兰记了一辈子。虽然回到家,剩下的事,还得她自己做了,他上他的班。
那年月,欧阳自远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呢?
不管他腿上、脚背上的肌肤按下去是否有一个个坑,但我想,在当代已经被很多中国人遗忘了的“三年困难时期”里,他用一双无形却每一条掌纹间都溢满智慧的手,给人类居住的这颗星球的亿万年历史,按出了一个又一个无形的“坑”来。
1963年,欧阳自远完成了《核转变能与地球物质的演化》一书,因“文革”爆发,延至1974年问世。他在书中推测,在十八亿年到二十亿年前,自然界某个区域铀元素富集到一定程度,有可能形成天然核反应堆。
后来,法国原子能委员会的专家在非洲加蓬共和国的一个叫奥克洛的地方,发现并证实了这种现象。
侯先生特别高兴,他说这点可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事实证明,侯德封不仅是一位勇于开拓、提携后进、功德双馨的科学家,而且,从他多年来支持、安排欧阳自远在多学科交叉的路径上左奔右突,蜿蜒前进,可以发现他思想异常敏锐,对日后中国国防与科技事业发展的必然趋势有着超前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