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这地方不欺生，操着天南地北各种口音的人，都可以极容易地融人西安的市井之中。通常，一场酒喝下来，彼此就成朋友了。我最近和一个开着一辆“琼”字牌小车的老板喝酒，他是湖北人，在广州发了财于是将公司搬到西安发展。他过去从未到过西安，现在呆了个把月，感慨西安不愧是中国的西京，是中国的礼仪之邦，人都很和善，很容易接近，作为他，丝毫没有客居他乡的感觉。我对他说，西安是十三朝古都，一部中华文明史，一大半就是在西安这地方书写的。历史上，西安就是一座风迎八方的城市。西安东西南北几十座城门，门户洞开，日夜恭迎着八方来客。古老的丝绸之路，它的这一头就在西安，而另一头则在世界各地。或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或在荷兰的鹿特丹，或在欧洲，或者说非洲。换言之，在那遥远的年代里，西安的触角是如此夸张地延伸到世界各地，这个与古罗马城并称的位于世界东端的大都市，昔日曾是如此的辉煌。丝编之路被认为是世界历史中一条横贯亚、欧、非的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大动脉。丝绸之路上过来的胡商，许多人在西安定居下来，以至于在西安北郊形成一个城中之城。除了胡商之外，这个城中之城还居住着各国的使馆官员。他们后来都融入了西安，成为西安人的一部分。至后来，还有另外的一个城中之城。元时，大量的阿拉伯人涌入西安，并在这里居住下来，成为西安市民。他们形成了我们民族的一支一回族。
他们占据着老西安城的四分之一地面，将居住的地方叫“回坊”。建清真寺，做礼拜。他们顽强地保留着自己的民族传统，给这古城增加了斑斓的色彩。还有第三个城中之城，这就是1938年黄河花园口决口后，逃难到西安的河南难民。他们逐铁路线而定居，形成河南人的区域。他们反客为主，给西安地区的文化以重要的影响。老一点的西安人都会说河南话，可见这种影响的巨大。有一个电视剧叫《道北人》，就是反映这一扣移民的生活的。类似西安这种极具包容性的，富有王者之气的城市，也许只有北京，只有南京能与之赎美。然而北京的文化积淀、南京的文化积淀，较之西安，又逊色许多了。古人说：“关西大汉，击节而起”，这“关西大汉”就是说的关中人。西安位于八百里秦）的中段，四面四座雄关，将这块渭河冲积而成的平原围定。据传在七千多年前的半坡人的时候，八百里秦川还有一片沼泽地，后来大禹治水，疏通了渭河流入黄河的交汇处，这片沼泽地才变成农耕地。秦的发祥地在甘肃的礼县后来东迁，建都渭河边上的咸阳。咸阳原的地面高一些，后来随着秦的强盛，乃渡过渭河，在河对面建立象征长治久安的长安城。秦有个巨大的工程叫阿房宫，这阿房宫与长安城大约是有一些干系的。阿房宫东起临潼的骊山，西至咸阳城东的渭河边上三百多里长，也就是说，一间挨一间的房子，横穿着整个长安城。长安城也许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沼泽地成为良田沃野，长安城成为一座锦绣繁华的都城，还得益于郑国渠的建设。没有这一条阴差阳错的郑国渠，就没有八百里秦川沃野，就没有建在秦川沃野上的古都长安甚至会没有秦统一六国这个故事。那一部中国历史，就得重写了。历史有时候真是一幕谐剧。前面我谈到西安是中国的礼仪之邦，有人可能会不同意我的话，他们会从古书上翻出另一句古语，来反驳这句话。那句话叫“秦地古称虎狼之邦这句反驳的话也是对的。“虎狼之邦”，“虎狼之秦”这些话，秦二世亡之后，古人也一直说着。持这种说法的或许都是六国的后裔们吧！秦人漂杆，豪迈，性烈如火，看一一看秦腔唱腔的慷慨悲凉，你就会知道秦人的性格。那一年上海女作家王安忆到陕西来，她说现在满世界都在寻找男子汉想不到她在陕西，遇到的都是个顶个的男子汉，原来男子汉都躲到这里来了。西安是礼仪之邦。西安周围有咸阳、宝鸡、渭南、铜川四座城市，作为它的卫星城。中国的周王朝就发源于宝鸡。我们民族延续到现在的大文化，都是在周朝形成雏形的。那一年评论家阎纲到山东去，山东人讲起先圣孔夫子，津津乐道，有自大状。阎先生说，孔夫子一生都在干一件事情，就是“克己复礼”，孔夫子复的这个“礼”，就是我们陕西那个地方的周制周仪周礼周乐呀！一句话说得四座肃然，山东朋友再也不自大了。西安这个十三朝古都，自然留下许多的古都情结在内。辉煌不再，今天的西安在中国经济总格局中，已经几乎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城市了，当年在皇城根上溜跶的这些遗老遗少们，如今囊中羞涩，已经沦落为同样的无足轻重的人群了。这种深深的失落感存在于许多西安市民的心中。惟一能令他们自尊心和虚荣心得到保护的是那一分祖先的光荣。江苏南京有个舜天队，陕西西安有个国力队，这两支甲B球队每一次碰面，无论是在南京无论是在西安都会生出一些事情。吴亮在文章中说南京人有古都情结，其实西安人也有，而且更重。“老子当年曾经阔过！”
这是他们聊以自慰的想法。在社会生活中，在经济大潮中，他们时时有一种被可能驱逐出局的危机感而反映在足球上，他们明白，一旦输球，就有被驱逐出局，失去玩的权利的危机，所以他们焉能不急？国力在2001年冲上了甲八，老冤家舜天则还留在了甲B。陕西方面在开会时，为球迷闹事这件事而头疼。我当时说了一句话，我说我感慨至极，因为这叫胜利者的烦恼，我们终于有到甲A赛场玩一玩的权利了！但愿陕西的经济也能这样。我的话博得满堂喝彩。西部大开发，西安理所当然地应当成为龙头，这是历史的原因和地理的原因形成的。上边说了那么多，这里就不多说了。地理的原因，则由于西安是中国的地理中心，西安是大西北五省区的经济文化中心。海平面的高度，珠峰的高度，是以西安北三十公里处泾阳县永乐店这个中国地理中心来测定的。“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
这个支点在西安。而我们常说的北京时间，其实是陕西蒲城的时间。中国社科院国家授时中心就设在蒲城县西郊。最近三五年，我每年都要到西北五省区去转一转，深深感到大西北的发展必须先激活西安，靠西安作为一个大都市来拉动。作为一个西安人，我爱西安。这种感情，正如一首浪漫曲所唱到的那样：假如让我重新降生一次，我仍然愿意降生在这块土地上。我爱这座城市的一切，甚至包括它的缺点。我从地上用脚一踢，随便地踢出一块砖，砖上有五个手指印，文物专家告诉我这叫“手印砖”，是唐朝的那五个手印，是工匠作砖时印上的标记，像现在的商标。我走进饭馆，西安羊肉泡，兰州拉面，新疆拉条子是我的常吃常新的饭食。我走进临潼秦始皇兵马俑，站在那些俑人之中，感到每一个人都像我，大额顿，阔脸庞，虎背熊腰。今年我要出一本书，名字叫《惊鸿一瞥》，副标题叫《作家高建群眼中的中国西部》。在这本书中，包括了我对西部大开发的积极思考，和对我眼中的西部现状的描写。西部大开发既是国人的事情，更是每一个西部人的事情，这本书就是我对西部大开发的深情关注。最近西部经济论坛在西安开会，陕西省政府办的《西部大开发》杂志约我写一篇文章，于是我写了《制约西部经济发展的五大因素》的文章。我说第一个制约因素是水，第二个制约因素是历史的原因、地理的原因、计划经济时代的原因而造成的西部贫困。第三个原因则是干部的保守、墨守旧规和不思进取。第四个原因是人的惰性。第五个原因贝是投资环境问题。在文章中，我尽其所能，将自己的思考告诉给社会。要把我对西安的感觉说出来，也许得写一本书，而不是这篇文章所能胜任的。我这里只是东鳞西爪，收罗了首先奔人我面前的一些感觉而已。而且由于身处其间的缘故，溢美之词肯定多一些，这一些都敬请读者辨断。
2001年9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