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木凯跳上三陵越野车后,对司机说了声去军区,就再也不吭声了。
司机小韩用眼角看看他的团长,发现团长的脸阴得像成都的冬天,云层厚厚的,一点光也没有。怎么了,中午吃饭时不还高高兴兴的吗?还说等他探亲时,他也可以探亲了。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难道团里出事了?
小韩已跟了团长三年,知道团长连每天夜里睡觉时都睁着一只眼睛,惟恐出事故。可是在西藏带兵,一点儿事故不出,的确不是靠人为努力就能做到的,还得靠老天保佑。
小韩不敢言语,只有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些。
欧木凯一手抓住车前扶手,一手夹着一支烟,让烟雾浓浓地在眼前飘散。虽然已是下午5点,阳光却热烈得如同正午一样,照得马路白花花的。但一打开车窗,风依然是又冷又硬。毕竟是11月了。但他还是摇下车窗,让硬硬的风猛烈地吹打着自己的脸庞。他想要痛的感觉。手中的烟被风一吹,迅速地燃烧下去,很快就剩个头了。他把烟头扔出窗外,随手又拿出一支。
小韩想,看来团长的确是遇到心烦的事了。
昨天晚上,欧木凯才带领全团从野外驻训回来,精神和体力都疲乏到了极点。脸晒得黢黑不说,人也瘦了整整一圈儿。一个月的外训,全团车炮拉出,行程千里,最后不但是实弹考核得了个全团优秀,还车辆人员一切平安。军区考核组给予了他们极高的评价。对身为团长的他来说,辛苦一年,这样一个结局就是最好的回报了,生活中最快乐的事也莫过于此了。
可没想到生活对他竟那么苛刻,仅仅让他愉快了一天,就一掌将他击进了黑暗。
他好像有预感似的。本来下午是团党委的总结会,他和政委坐在那说话,感觉非常不好,头一阵阵的晕眩。他想这是怎么了,难道一回来思想放松,身体就支撑不住了吗?还在野外训练时,他就感冒了,每天大把大把地吃着药片,但他一直挺着没倒。他不想在那样的时候倒下。怎么一回来休息反而不行了呢?
后来政委看出来了,政委说老欧,我看你得先去看病,打打吊针。你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他说那怎么能行?军区等着要总结呢。政委说,会可以晚上开。无论如何,你现在得去看看。
木凯连连说不用,自己就去了卫生队。医生一量体温一查血,不由分说地给他挂上了葡萄糖盐水,医生说他现在的状况再不控制就该成肺水肿了。木凯一边说别吓唬我,一边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这边输着液,那边他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疲乏了。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叫他接电话,说是他姐姐从成都打来的。他一听心里就格噔一下,不顾三七二十一,爬起来提着盐水瓶就跑去接电话。他知道没有特别的事,姐姐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一定是父母大人哪一个病了。他当时判断是母亲,母亲身体一直比较体弱。
没想到竟是父亲……
没想到竟是父亲的噩耗……
欧木凯在一瞬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怎么会是父亲?是的,他两年没回家了,两年没见到父亲了,可他也时不时地,差不多是一个月一次吧,往家打电话。每次打电话,父亲的声音都很洪亮,丝毫没有衰弱的表现,怎么会说倒就倒,说走就走呢?他真的无法相信。可是,姐姐已经那么明确地告诉了他,姐姐是医生啊!
欧木凯想也没想,就告诉姐姐他要回家。他怎么能不回家?他必须回去最后一次见见父亲。对他来说,父亲不仅仅是父亲,还是曾经的上级,还是心中的偶像;对父亲来说,他也不仅仅是儿子,还是相知的同僚,还是未来的希望。
而且,由于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放弃了去年的探亲。也就是说,他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两年没见到父母了。本来他是想,春节的时候无论如何回去一次。但偏偏在这个时候……
放下电话时,欧木凯发现自己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他一言不发地拔下针头,交给紧跟着他跑出来的医生,一句话也不说,就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操场,向团部后面那座大山走去。一直到他穿过操场不见了,医生才回过神来。但他不敢去追,他太了解他们团长的脾气了。
欧木凯大踏步地走,一路上有下级军官向他敬礼,他像没看见一样只顾往前走。这些下级军官们感到很意外,他们的团长怎么啦?他们的团长匆匆地往前走,只想尽快地爬上山去,尽快地站到那块石头上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泪水。除了大山。大山是他的知己。他噌噌噌地爬上了山,站到了那块他常常站立的巨石上。一站上去,泪水就急不可耐地涌出来。
他站在那儿,面对安静的山峦,无声无息地淌着眼泪。
满脸都是。
那些咸涩的泪水不等滑落下去,就被阳光吸了去。
一条细蛇似的血流,从拔掉的针眼中渗出,沿着指尖滴落到脚下。
17年前,木凯从炮兵学院毕业,来到这支部队。
走进连队荣誉室,他在墙上贴着的那张“红一连历任连长指导员”的表格中,竟一眼看到了父亲的名字:欧战军。父亲竟是这个连的第6任连长。他简直惊呆了!父亲从没对他说过。他一声没吭,心里却明白了父亲坚持要他到这个部队来的用意,他甚至能肯定父亲在他的去向上动用了自己手中的权力。
他一个人在荣誉室站了很久。他为父亲感到自豪,为自己感到骄傲。他暗暗下定决心,要为父亲争光,要干出个人样来。
那年他21岁。21岁的他被任命为红一连一排排长,成为他们那支部队第一个军校大学生。或者说,第一个军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官。
作为排长,他太年轻了。尤其是在80年代。当时排里的老兵有一半儿年龄都比他大。他那张清瘦白净的脸上还有几分学生气。他开始用一套与过去老部队完全不同的方式管理他的排。排里的老兵从不服气到服气,从服气倒佩服。
记得刚到排里没多久,有一次全排在炮阵地上训练,比他年长两岁的三班长走过来,用轻蔑的语气说,新来的,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木凯立即迎战说,行啊,就怕你输了不认账,三班长说,输了我从今以后就听你的!木凯伸出手道:一言为定!
战士们一听说三班长和新来的排长挑战,全都围了过来。三班长提出比五六炮手压退弹。木凯同意了。三班长是个老五六炮手了,这一招全连都没人能比过他。战士们都不由地替新排长捏一把汗,觉得这回新排长肯定要丢面子了。
三班长自负地说,你是新来的,你先请吧。
木凯微微一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上前一步,按动作要领迅速上炮,左手握火把,右手扶于装填机后壁,两脚成丁字形站好,而后报出一个“好”字,做好了压弹准备。
充当裁判的老兵一声令下:压弹!木凯拉火把,抓弹,压弹,放回火把,打开保险,一系列动作在瞬间完成,仅用了7、1秒。
周围一片安静,战士们简直看呆了。片刻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三班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谁都知道他这个项目的最好记录是8、4秒。木凯退完弹,为三班长准备好了弹头,朝他一笑说,该你了。
三班长红着脸摇头说,不用比了,排长,以后我听你的就是了。
一年后,木凯的脸黑了,皮肤粗糙了,烟瘾也出来了。抽第一支烟那天是他22岁生日,他没好意思对谁说,只是给母亲写了封信。走出来时,听见几个老兵在那儿议论说,咱们排长各方面都不错,就是不像个爷们儿,烟都不抽一支。
木凯一声不响,交了信,就在团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不管三七二十一叼在了嘴上,然后一个班一个班地转悠。班里的老兵们一脸惊讶,继而是万分热情,这个拉他坐,那个递他烟。这让木凯体会到,有些本事,再优秀的院校也不会教,得到部队上学。后来,随着他职务的不断升高,烟瘾也越来越大了。如今,他的烟瘾和他的军事技术一样出名,大概是全团第一吧。
他没有辜负父亲对他的期望,父亲对他越来越满意了。
尤其是大哥转业离开西藏后,父亲就把他那充满希望的沉甸甸的目光全部移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在不堪重负的同时感到骄傲和自豪。
可是两年前,当他终于无奈的同意离婚时,当前妻带走了孩子剩下他只身一人时,父亲看他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份内疚,好像他的婚姻失败是他造成的。他想对父亲说并是这么回事,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从结婚一开始就选择了失败。用他妻子的话说,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是不该结婚的。差不多从结婚第一年起,他就没管过这个家,他不知道他们家的煤气罐是怎么搬上6楼的,他不知道女儿萨萨那一口牙是怎么校正整齐的,他不知道妻子得过胆结石并因此切除了胆囊,他不知道老岳母脑中风后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了……除了每月能记住给妻子寄回他的工资外,他几乎像个外人。特别是当了营长后,一年一次的探亲假被他自行改为了2年一次,2年一次还常常提前归队。用他妻子的话说,他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就像一尊石雕,你可以远距离欣赏他,却不能和他一起生活。而她妻子却是个正常的女人,她要过正常的生活就只能离开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埋怨妻子。谁叫他像个殉道者一样守在那块土地上?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就该承受。
但他还是害怕看到父亲那怜爱的、负疚的目光。对他来说,父亲不该有那样的目光。父亲应该永远乐观、开朗、严厉、自信、坚强。但父亲却叹息了,为他叹息,甚至为他的离婚感到懊悔。木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父亲有这样的感觉。他更加努力地干,想干出更大的成就来,让父亲知道,婚姻失败并没有影响他的事业,并没有影响他去实现他们父子共同的理想。或者说它影响了,但他会坚守。他被击垮了,但他会爬起来,重新扑上去,死死地拽住他的事业和理想。他想证明父亲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他们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像他们这样的人,生命不是以应该的方式存在着,而是以必须的方式存在着,准确的说,是以意志和信仰的方式存在着。
就是这样。
但木凯在内心深处不能不承认,这些年来他是多么的孤单。这种孤单不是寂寞,不是冷清,而是心的寂寥,无边落木萧萧下,是一种巨大的、蚀骨的孤独。特别是去年,当他偶然得知了那个关于他身世的秘密,这种孤独变得更加强大和可怕。他常常觉得自己那颗心离开了身体,丢在旷野上被冷风吹着,被石头硌着,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很多时候他无法承受了,就一个人走出营区,爬到营区后面的这座山上,站在这巨石上,一站就是几小时,渴望被高原的黑夜融化,融化进那块巨石里。
他甚至想,自己也许就是由一块高原的石头变成的。
他站在那儿,一直站到黎明到来。然后匆匆回到宿舍,靠在床头抽上一支烟,军号就响了。军号一响,他就精神抖擞地站在了大操场上,和太阳一起,升起在全团官兵的面前。
日复一日,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但无论再苦再难,他不愿意离开这支部队。也不愿意离开西藏。他的生命是属于这儿的,属于这个高原的──如果说以前只是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这一点,那么,现在他则是清楚的确定了这一点。
三菱越野驶进了军区大院。
路两旁那一排排左旋柳的叶子已经落光了,露出了褐色的枝干。没有浓荫遮蔽的路显出几分冷清。木凯让小韩直接把车开到政治部干部处去。他在心里盘算着,他已经两年没休假了,眼下政委在位,两个副团长也在位,即使不提父亲的事,也该同意他休假吧?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不提自己的父亲,这是木凯为自己定下的原则。他不想别人因为父亲照顾他什么,或者顾忌他什么。他要靠自己。他必须靠自己。虽然父亲没有说过这话,但他相信父亲是希望他如此的。而且,他高傲的心性也令他会如此。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干好,有能力成为一个出色的军官。而不需要借助别人。
当然,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机关下班了。木凯直接来到了干部处处长的家。处长很惊讶,问他有什么事,这么急地来找他?他说他想休假,他想问问他的休假报告批了没有。
处长没有回答他,一个劲儿要他坐。还要他一起吃饭。
他不想坐,更不想吃饭。
他站在那儿问,处长你就告诉我吧,我的休假报告到底能不能批下来?
处长有些奇怪。他知道欧团长是个出了名的硬心肠,从来都是只顾事业不顾家的,就是离了婚也没能让他改变。现在怎么啦,怎么忽然之间这么恋家了?处长见他不坐,站起来在他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说:欧团长,我知道你该休假了,我知道你去年就没休假。可是……
木凯心里一紧:可是什么?
处长说:你知道,现在已经是年底了。
木凯说我知道年底了,面临老兵退伍。我们团里政委他们几个都在位。
处长说,今年不同往年啊!今年咱们军区要搞科技大练兵,你们团也要装备一批新设备,老兵一走,军区马上就要搞集训,明年的全训也要提前开始。你们团又是重点。所以你的休假报告恐怕……
木凯在一瞬间几乎要说,我只要10天假期,或者我只要5天,3天也行!我要回去看我的父亲!我甚至只要在他的床前站立一分钟,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可是他没有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涨红了脸。但他那张黑黢黢的面庞丝毫也显不出他面部充血的样子。
处长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他还是不说话。牙关咬得紧紧的。
他不说话,处长反而感到过意不去了,解释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也不是对你一个人这样,军区要求所有的主官这段时间都不离位。
木凯正了正帽子,挺胸立正,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处长说,你别急嘛。要不,我再把你的情况跟领导谈谈?
木凯拉开门,说,不必了。他走了出去。
去年夏天,木凯在军区开会,非常偶然地在招待所遇见了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儿子,林亚东。他是总参某部的一个高职参谋,下西藏跑边防。他的父亲当年是和木凯的父亲一起先遣进藏的,70年代以后调到了北京。相同的父辈,相同的出身,使两人相见分外亲热,加上身处西藏那样一个地方,彼此一下子更亲近了。那天夜里,他们俩就呆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边喝酒边聊天。他们用大杯喝,喝了整整三瓶全兴特曲,聊了整整一个通宵。
他们说父辈的事,说小时候的事,说着说着,林亚东就说,你父亲母亲真是了不起,说到做到,说要把你培养成我军的军官,还真的就培养成了。
木凯也带着几分醉意,他嘎叭咬碎一个兔头,搅拌机似的,三两下就将兔头连骨头带肉碎成了末,骨碌一声吞下,说,我知道。当初我从军校毕业要求进藏的时候,我妈还挺不乐意呢。后来还是我爸坚持的。我爸说这孩子属于西藏。我爸太爱西藏了,他希望我能到西藏来继承他的事业。
林亚东说,那不仅仅是继承他的事业,还是为了实现你亲生父母的愿望。
木凯愣了,他盯着林亚东,说:我亲生父母?
林亚东已经醉了,没有察觉到木凯的惊诧,继续说,我爸说,你亲生父母都是西藏军人,去世前把你托付给了你父母,说要让这孩子长大了当兵,子承父业。你父亲答应了他们,他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军官的。怎么,这事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