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芬实是多吃了几钟黄酒,醉意是有的,却不到烂醉,被英华瓜砸脚踢招呼了一顿不算,又补了冷嘲热讽做点心,灰头湿脸爬起来,气的直哼哼。
耀廷看英华和这几个陌生少年很是亲密,先替哥哥不平,后替张文才吃醋,没好气道:“王家人说话,没你们什么事。英华妹妹,我问你,你一个女孩儿家,在这里做什么?”
“我哪里是一个人?”英华笑嘻嘻道:“我边上站的这几个难道是鬼?赵恒,人家说你是鬼哎。”
赵十二冷笑几声,把西瓜砸到地上,都不带正眼看他们的,过来拉着英华手,道:“先生午睡当醒了,咱们回去罢。”扶着英华上了马,早有随从把他们三个的马牵过来,大家上马,前呼后拥下山去了。
王耀芬又愤怒又觉得冤枉。王家的女孩儿,哪个在父兄面前不是温柔恭顺的,他就没有想到二叔的女儿这般骄纵蛮横,还这般不要脸,当着这许多的人的面,就和男人拉手。不只是他和耀廷恼火,便是耀文,也看不惯英华这般,皱着眉道:“不该这样的。”
倒是他们堂兄,打了个哈哈,道:“英华堂妹原是在京城长的,京城风俗和咱们富春不同也是有的。叫自家妹子踢一下也没什么,莫和她计较。耀芬,咱们还有几处不曾走,今日不看,以后可没机会再看了。”
耀芬一边使手帕揩脸,一边恨道:“大哥自去耍罢,今日我还偏要寻二叔讨个公道。”
耀廷扶着哥哥的胳膊,也道:“我陪哥哥去。”
他两个要去,耀文拦不住,只得也跟着去。那位堂兄想息事宁人都不能,不好带着朋友去看热闹,就把人都带走了。他亲兄弟三个跟着马蹄印寻到庵里,耀芬气冲冲推开半掩的庵门进去,果见二叔在荫凉处高卧,他就高声道:“二叔,你还我一个公道。”
王翰林睡梦里听见有人要公道,只当做了恶梦,翻个身起来,见亲侄儿头上红的黑的还有西瓜瓤,胸上又有一个小巧的脚印,不禁奇道:“这是怎地?老夫还在做梦?”
王家管家满头是汗过来,抱怨道:“守门的海清师太哪里去了?便是无人守门,也当在门口站一站,就这般闯进来,是何道理。”
这一堆话摔出来,王耀芬的脸皮虽然不薄也受不住。耀文和耀廷早闹了个大红脸。耀文唱喏道:“扰了二叔午觉,是我们的不是。还望二叔愿谅则个。”
王翰林挥手,道:“年轻人行事多是这般儿,无妨无妨。你们来可是为的富春书院?”
耀芬脸上一僵,王翰林又道:“既然分家时我不曾要书院,也自然不会再管书院的事情,你们不必说了。若是渴了,吃杯茶儿再走,若是有事,请回罢。”
“我是来跟二叔讨公道的。”耀芬恨的脸都发青,怒道:“英华砸了我一头一脸西瓜,还踢了我一脚。”
“我女儿我晓得。”王翰林拈着胡须乐呵呵道:“你二叔当年在京里很收了几个调皮的学生,你英华妹妹都是使马鞭子收拾人家的。哈哈,惹了她 ,只踢你一脚算是轻的。这等小事你也要来问二叔讨公道,还真是个孩子。”就把耀芬当个孩子,命管家带他去洗脸换衣。
耀芬恼的要死,硬梆梆道:“二叔这般溺爱英华,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你这孩子啊,心眼太小。”王翰林笑眯眯摇头叹息,道:“你们回去罢,代我跟你们父亲问好。”
耀芬还要说话,耀文已是连声答应,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耀廷出来,在庵门外道:“上回耀祖哥说了英华几句,二叔揍他下的那狠手。你没听二叔说,这个妹妹平常收拾人都是使马鞭的?”
“那我哥就叫她白踢了?”耀廷恨道:“偏心也没偏成这样的。”
耀文在弟弟额上弹了一下,道:“方才原是大哥吃醉了失礼。若是旁人这般,不是冲撞我妹子是什么,我头一个就给他一拳。”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耀芬恼道:“她不守妇道,我教训妹子,哪里错了?”
“英华不认得你。”耀文苦笑道:“大哥,莫恼了,吃自家妹子踹一脚,也没什么的,算了罢。”
“大哥吃打也罢了。”耀廷道:“咱们王家的女孩儿,这般没规矩,人都看着呢。不收拾了她,王家的名声都叫她败坏了。”
“我们方才妆做不认得,默不作声路过也完了。”耀文叹气,“凭心而论,富春书院是二叔出的钱多,还是咱们出的钱多?咱们家这几十年把二三万两的家当是花光干净了,可是别忘了,咱们这房的家当,二叔也有份,他还添了几万两。最后分家,二叔一个钱都没要。这等小事,咱们让一步又何妨。”
“原来还有明白的人。”赵十二冷笑着出来,指着耀文道:“你既看得明白,就晓得先生是不和你们计较,带着你的糊涂兄弟走罢。”
耀芬涨红了脸,哆哆嗦嗦指着美少年,恨道:“这是我王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
“先生的事,就是学生的事。”杨小八撸袖子,笑道:“我们就爱用拳头和浑人讲道理。”
赵十二点点头,一言不发撸袖子,露出雪一样白的好肉,胳膊上还有锦团似的两团纹身。
英华挽着袖子,提着马鞭冲出来,小脸涨的通红:“张口闭口说我不守妇道,我又不曾嫁人,又不曾许人,哪里有妇道可守?仗着是同族兄长,就敢满口胡柴,可恶。”
李知远带着一根扁担出来,将英华隔在后面,苦笑道:“莫恼莫恼,打几下容易,他若是在这庵门口又哭又闹撒泼耍赖,坏了王家名声怎么处?”
耀文只当李知远是最老实厚道的,偏这个老实厚道的说话比针扎人还疼。难为二叔有这们三位能挥拳头会讲歪理的学生,耀文连答腔都不敢,扯着兄长和弟弟就走。
耀芬回头还要说话,被耀文用力扯住膀子,下狠力拖走。英华咬着嘴唇看着他们的背影,脸蛋气的通红,喘的气呼呼都喷到李知远脸上。
先前赵十二牵着英华的手扶她上马,李知远心里一直不是味道,这会看英华恼成这样,他的心又偏到英华身上,笑着劝道:“打也由你打了,还恼他做甚。”
“气不过。”英华恨道:“我都不认得他,跑过来就骂人,我只恨揍少了。”
“要收拾他极容易。”杨小八乐呵呵道:“你是要把他切碎还是活埋?只要你恭敬喊我三声表哥……”
“我呸,你休想。”英华转而瞪杨小八,恼道:“等我二哥来家,必要好好揍他一顿。”
赵十二抱着胳膊沉思半晌,慢慢道:“富春书院的新山长就是这厮?”
李知远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似他这般,就是咱们不收拾他,也有的是人收拾他。且等着看罢。”
英华看他,他苦笑道:“旁人家不论,只我本宗李臭虫之名,就不是白叫的。恁大一块无主的好羊肉,不晓得有多少人掂记他呢。方才和他们一路的人里头,就有个上回到我家闹事吃了板子的。他见了我躲到人后去了。且洗眼看着罢。”
“我爹爹三十年的心血,就这样叫他们败光,我不依。”英华皱着眉头,恨道:“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他们四个打小衣食不愁,心地又都不坏,除去花银子赎买,实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就商量晚上再议。
他们想不出来,旁人不见得想不到。耀芬在二叔这边惹了一肚子气回去,堂兄劝不得,叫那几个朋友拉到县里吃花酒赌钱耍子不提。
只说王翰林洗了脸,吃了两块西瓜,带着孩子们骑马爬了一会清凉山,恰好遇到官兵过来清道儿,也就下山上船,赵杨两家的随从和李家的管家们自从官道回梅里。老翰林带着三个学生和爱女,就在船上排开宴席,一边吃酒行酒令耍子,一边看两岸的山影云影。
赵十二和杨小八都是打小就和英华认得,长大了也不怎么回避。吃饭时你揪我一下,我拍你一下,老翰林都是笑眯眯看着。李知远看意中人和旁人亲密,心中不免做酸,然细心看英华待赵十二和杨小八并无两样,纯是出自天性,他心里渐渐平复,夹在中间说笑,甚是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