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林大步进来,看见女儿伏在妻子膝上掉泪,愣了一下,笑道:“英华越长越回去了,都会在娘身边撒娇了呀。”
柳氏瞪王翰林,道:“你还笑得出来。隔壁送什么信儿来?”一边使手帕给英华揩眼泪。
王朝林笑嘻嘻在妻子身边坐下,带着点讨好,“富春书院里有两位先生,带着几十个学生在门口,请我回书院主持大局。月娘,你看……”
“主持大局?书院快发不出来薪水了罢。”柳氏笑嘻嘻道:“老爷,我对不住你,你家二公子出门时我怕他钱不够使,写了一张三千两的借票与他防身。他不支银子花用还罢了,支了钱,家里的钱只够还债。”
“这小子!”王翰林心里恨的咬牙,面上犹笑道:“他若是折腾出个名堂还罢了,若是把咱们半辈子的积蓄都折腾光了……”
“不是他能折腾,你能自己告老还乡?在朝堂上一个劲反对迁都的那些清流,现在又如何?”柳氏轻啐道:“富春书院能有今日,固然有你一半儿功劳。可是如今……”
“如今我不想管也不会管,夫人,我一定不会管。”王翰林笑道:“可是也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在门外站着呀。还请夫人出面打发了他们罢,不如站在大门口不好看……”
柳氏想了一想,道:“正好英华眼睛都哭肿了,英华,你带几个人出去,和那两位老先生讲,说你父亲病着要养呐,请他们回去罢。”
英华应了一声,走到廊下喊人。柳氏高坐在榻上看女儿调兵遣将,王翰林陪着笑道:“夫人,让女儿去应付他们,不大合适罢。”
“我倒是想让你的大公子去,”柳氏笑道:“令郎这不是不在家么。话又出回来了,要是耀宗出头,八成要挥拳头的,耀祖的性子我还摸不着,还真不敢让他去。”
“还是英华合适。”王翰林摸着胡须赞叹,“夫人妙计。他们这般,我若不应,还不晓得会怎么骂我呢。我若答应,耀芬那孩子必要说二叔出尔反尔。”
柳氏笑道:“你心里巴不得耀芬骂你吧。”
“哪里哪里。”王翰林笑道:“老夫只要耀宗娶个好妻子,英华嫁个好丈夫,只要孩子们过的好好的,旁的,都不在放在心上。”
丈夫这般讨好,柳氏也心软了,微笑道:“若是在家闲不住,咱们自己办个小书院,也使得。”
“不成!”王翰林正色道:“我不管富春书院也罢了,叫我再办个书院和富春书院打擂台,九泉之下,我哪里还有脸见我爹。”
两位老先生还罢了,少年书生们热血沸腾,性子毛燥的多,等了许久不见王翰林出来,有两个性急的就说要敲门,俱叫先生们拦住了,大家正在商量之际,就见王家两扇黑漆大门轻轻开启。似花朵一般娇艳的翰林小姐缓缓走出门,先对着两位先生行礼,又对着众书生缓缓万福。
“父亲病了,卧床几日。实是不能来见各位。”英华觉得自己撒谎了,脸涨得通红,说话的声音也越发的小了。“父亲和大伯已经分家,富春书院的事父亲不好再管,还请两位先生和各位世兄回富春书院和我堂兄王耀芬商量。”说罢英华又施了一礼,左右侍儿陪着回去了。
从头到尾,两位老先生都没好意思和人家小姑娘说上半句话。他们本来拿定主竟,若是王翰林避而不见,他们就站到王翰林出来为止。王翰林若是不答应,也有话说。谁曾想是王家小姐出面。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娇滴滴地,说话脸都红,那两个眼圈粉光融滑,想是才哭过。谁好意思为难她?眼睁睁看着她回去了。
富春女眷出门都极少戴帷帽,小姐们出门买衣料首饰也不大避人。论标致,这位王小姐就算不是数一数二,也是极标致的相貌。最难得的是温柔安静,又是一副娇弱的小模儿,真真是我见犹怜。只见得英华小姐这一面,这群书生里就有三四个家世不错又不曾订亲的,都荡漾了,俱在心里寻思要不要回去和长辈说请媒人来说亲。
一个学生叫金康的向来嘴上没装门,叫翰林小姐的气派镇住了,回过神来,幽幽道:“难怪咱们富春人说娶妻要娶王家女,真是恨不相逢未娶时呐。”
大伙儿哄笑起来。就有个站在边上的外乡少年极好奇,扯着一个笑的人问:“此话何解?”
那人笑道:“枫叶村王家规矩大,女孩儿教养甚严,出嫁时族里还会另备一份嫁妆。所以大家伙都巴不得娶王家女呢。你方才看见的那位,是枫叶村王翰林之女,不只生的好,只看她那等温柔安静,言行又这样落落大方,实是罕有,不晓得将来会许给哪家公子呢。”
外乡少年听得,也笑道:“有意思的紧。”一边走一边笑,低声和同伴道:“分明是王耀宗的妹子么,几时妆出这副淑女模样哄骗人?”
俗话说:书生闹事,十年不成。娇娇弱弱的翰林小姐请大家回书院去,书生们也不好意思再在王翰林家大门口罚站,大家走到一个茶馆歇脚吃茶,商量了大半日也商量不出个结果来,看天黑就散了。
王耀芬起先听说书院的先生和学生们去二叔家门口请愿,心里实是有些儿慌了,自骑了个驴到梅里镇,远远看着。英华出来说已是分了家,二叔不会管富春书院等语,他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掉头又回书院。
富春书院在县城外五六里的云台山上,当年在王老太爷手里,不过是有十来间草屋的私塾,王家两年代呕心沥血五六十年,把私塾变成了占地近百亩的大书院,旁的不论,光五间藏书楼,在东南诸省里如果要排第二,就没有书院敢排第一。本来这近百亩的宅院也不值甚钱,偏偏官家要迁都,迁都也罢了,偏偏要迁到几十里之外的清凉山。清凉山一带建了新京城,云台山恰恰就在京郊。这么一个有山有水的好所在,居然就叫富春书院占下了。
耀芬觉得这是老天要补偿老王家。他跟随父亲管理书院也有二三年,心里早有谋划,想要趁着迁都的东风大干一场,把富春书院办成全天下第一等的书院。父亲年纪虽然大了可是还很硬朗,还有一个二叔,也是三十年贴钱眼都不眨的主儿。有这两尊泰山石敢当镇守,他王耀芬便是神仙也不敢冒头,谈何大展宏图?
是以听说父亲中风,耀芬便说服了母亲,拼着事后挨父亲责打,也要想法子把二叔从书院里挤出去。谁曾想分家二叔是放了手,居然又闹出个田寡妇认亲的闹剧来,不只父亲名誉扫地,还连累到书院要散伙。
耀宗也曾怀疑此事是二叔弄的手脚,可是一来分家二叔没有要书院,二来自那日分家之后,二叔家大门紧闭,也没有什么动作。三者那田寡妇镇日坐在城东小酒店里,除去哭又不发一言,便是使了人去问也问不出个屁来。耀宗寻思半日无计可施,在空荡荡的书院里转了一圈,在大门口吩咐守门的老仆锁门。
就见两个华服少年带着十几个从人过来,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生得极是英俊,面如敷粉,唇似涂朱,剑眉入鬓,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人时似笑非笑。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马鞭,侧着头和同伴讲话,风度翩翩的让人妒忌。便是他的同伴,生得浓眉大眼粗壮的很,打扮的也甚是俊俏,青纱帽儿上簪着一朵红玫瑰,簇新的紫罗衫儿,勒护腰的腰带居然还是犀角的。
耀芬不好男风,但看得此人这般美貌,也觉得世上既有这等美男子,也难怪会有许多人放着如花似玉的妹子不要,宁肯断袖了。
老仆眼里没有美男子,上前拦道:“此处是富春书院,客人何来?”
那美少年敲着马鞭儿,笑道:“既然是书院,怎么没有学生?”
耀芬涨红了脸,咳了一声道:“今日放假。”
“哦,原来今日放假。”美少年笑着调转马头,扬鞭道:“咱们走罢。”从头到尾就没有把耀芬放在眼里。他的同伴倒是回头看了耀芬一眼,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一群人哄笑不已,跑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