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叹道：“若为这一点子事情，必定也不至如此的。”
紫鹃拍手笑道：“到底是三姑娘，竟猜到了缘故！原来晴雯竟知道宝二爷和袭人的一点子事，说来这件事情也没几个不知道的，只是不像晴雯竟拿出来当着她的面子斥责。袭人早就记挂着晴雯了，只是晴雯是老太太吩咐去的，她也不敢十分动她，好容易今儿出来这么一件事，自然是要兴风作浪了。偏没料到三姑娘竟数落她一顿，晴雯又要弄到老太太跟前去，若是那样，少不得是给撵了她出去的，她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宝姑娘只好出面了。”
黛玉听了叹道：“只怕宝姐姐也没料到事情竟扭转而下，这么一来，反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么一来，三妹妹又按着规矩说了她一通，必定彼此心中都有了避讳，对三妹妹也不好，只怕来日风雨甚重呢！”
探春双眉一轩，道：“姐姐也糊涂了，到底我是贾家里正经的姑娘呢，便是果然闹到了老太太那里，也是我有理！”
说着冷笑道：“难道如今这世道里，竟是做贼的有理了不成？规矩也不是规矩了！”
黛玉听了一笑，随即点点头，笑道：“我倒是忘记了，原也是你有理的。”
迎春却问道：“紫鹃你怎么知道白玉碗就是你们的那一个呢？”
紫鹃笑道：“别人虽不知道，我却怎么不知道？本来这对玉碗就是天下没有第二双的，薛家纵使是皇商又如何？这样的东西也不是过他们的手进宫里的，再者，当初送了姑娘这对玉碗的时候，荷叶边缘卷起的地方下面都有皇上给姑娘留下的印记，因是微雕上去的，若不仔细去摸也看不到，那才是这对玉碗的别名‘双清雪’。当初北静王爷说的时候，姑娘是天天拿来摸着印记的，别人却怎么知道？连老太太都未必知道。”
惜春听了点点头，道：“必定是她拿来的那只玉碗上也有这个印记，所以你才认出来了。”
紫鹃点头道：“正是呢，姑娘拿着玉碗看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好心没说罢了，原想给她们留些脸面的，只是她们这样恶毒的性子，我却不能容她们这样无法无天的。晴雯说昨儿夜里她亲眼见袭人悄悄袖了那玉碗出去的，必定是袭人交给了宝姑娘。若说实话，以宝姑娘这样的性子，她又不是傻子呆子，也不会来拿这样的东西。”
探春叹道：“这晴雯也大可以说出来？怎么她却不说呢？”
紫鹃笑道：“真真三姑娘糊涂了，到底是袭人会做人，晴雯得罪的人又是极多，若晴雯说了出来，岂不是叫别人说她因嫉妒袭人才败坏她了？到时候只怕袭人这蹄子更有话说了，因此晴雯才没说的。”
迎春好奇地问道：“纵然是为这一点子事情，不过就是大户人家里的勾心斗角罢了，哪里算是恶毒呢？”
黛玉紫鹃还没答话，惜春已抢道：“二姐姐知道什么？她们恶毒的地方还多着呢！”
探春叹道：“她一心笼络袭人，处处打点这般妥当，袭人有心赶走晴雯，因此托了她收着玉碗，偏弄成那样，若不拿出来，少不得是要闹到老太太跟前，袭人是脱不了干系，因此才有这么一出戏。可谓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今儿却是弄巧成拙了。只是太太若是知道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形容。”
说着轻声道：“咱们也不必恨宝姐姐，说到底，她亦是个可怜人！”
窗外竹声呜咽，带了一点点凄冷，带了一点点无奈。
闺中女儿，谁又能主宰自己在尘世中的沉浮？
与三春姐妹携手到了贾母房里用晚饭，果然宝钗和湘云也在，两人都略换了几件新鲜衣裳，妩媚鲜艳，打扮得如月洞嫦娥一般，一袭老红，一袭海棠红，更衬得容颜晶莹，一个端庄，一个爽朗，恰如明珠美玉，各擅胜场。
寒暄了几句，刚刚坐定，就见宝玉从外面进来，穿着一袭粉紫色的团花排穗褂子，更衬得脸容如玉，目光如水。
瞧见宝钗和湘云那略略微微的失神，清清淡淡的波动，贾母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宝玉年纪虽小，可生得却是着实清俊，举止温文尔雅，和薛蟠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如今自己又吩咐贾政势必要好生教养他，前儿又经过黛玉一顿气，此时倒也果然沉稳了许多，面目也更为清秀，也难怪宝钗这些动了小女儿的心思。
王夫人和邢夫人过来服侍用饭，薛姨妈可巧也用过晚饭了，所以便只在旁边坐着吃茶。
凤姐儿进汤的时候，可巧端的就是白玉九龙碗，里头盛着翡翠荷叶汤，只是此荷叶非彼荷叶，只是模子里弄出来的荷叶模子罢了，却依旧有点荷叶莲蓬的清香，想来里面放了些翡翠莲子。
贾母见了便笑道：“这个汤，可不就是配这个碗？真真当初做这碗的人是好心思！”
凤姐儿笑道：“今儿的荷叶汤，可是宝兄弟十分孝敬老祖宗的，难为他怎么得了些风干的荷叶和莲子来。”
探春抿嘴笑道：“二哥哥就爱弄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有，惟独他有，想来也是先想到了今儿要孝敬老太太呢！”
一句话说得贾母喜容满面，乐不可支，对薛姨妈笑道：“瞧瞧，外头还说我偏疼了宝玉，可是宝玉这份孝敬心，他们外头谁又能比得上？我竟也没有白白疼了宝玉一场，今儿的情景，也叫那起多嘴的东西也该住嘴了！”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偏疼小孙子些，谁还多嘴不成？再说老太太哪里就是偏心了呢？”
贾母听了笑道：“不偏心，不偏疼，这些子孙里孝敬我些，我就疼些。”
说着又看白玉碗，笑道：“这是玉儿的碗，宝玉的汤，真真都是有一份孝敬的心在里头的。”
惜春却是瞅了瞅宝钗，故意问道：“这只玉碗真真是林姐姐孝敬老祖宗的么？怎么我瞧着倒是有些不像呢！”
贾母听了甚奇，忙叫凤姐儿端到自己跟前，又命鸳鸯拿了眼镜来细瞧。
瞧了半日，贾母才笑道：“倒是吓了我一跳，四丫头真是该打！这是皇家的东西，又是天下没有第二双的，哪里不是你姐姐孝敬我的？再说了，这荷叶边缘上的微雕，那时节我可是不妨摸到了。若不是你姐姐的东西，难道别人的碗上也有皇上给你姐姐留下的印记不成？天下的事情，也未免忒凑巧了些。这微雕的‘双清雪’三个字，就是玉碗的别名，一捧雪是一个，双清雪是一对，紫鹃先前没说过，所以你们都不知道，它是两个别名。”
宝玉也笑道：“自然是老太太赏给我的玉碗了，卷起的荷叶边缘下，我还特特拿着刀子刻了几道痕迹呢！”
惜春瞅着宝钗略略有些苍白的脸色，故意嘴里笑道：“却原来还是林姐姐的玉碗，原来不曾是别人的，我说呢，别人哪里能有这样一模一样的东西！”
探春见宝钗神色已十分尴尬，心里无论如何也要顾及着她是王夫人的侄女，此事不仅倏关薛家的颜面，亦倏关王夫人的脸面，因此忙岔开道：“老太太且尝尝这汤怎么样，可别冷着了，反叫二哥哥一番心思付诸流水。”
见探春息事宁人，惜春鼓了鼓嘴，气嘟嘟地拿着筷子在碗里乱插。
贾母尝了一口，道：“味儿倒是十分好的，只是夏日吃才清爽。”
偏又见一道碧粳米粥来，便道：“这是谁想的法子呢？粥和汤怎么配？竟是都喝稀的不成？”
那原是薛姨妈嘱咐人送来的碧粳米粥，薛家里吃饭素来都是碧粳米粥搭配着酸笋鸡皮汤吃的。
只是听了贾母这样说，凤姐儿三步并作两步上来，道：“想是外头爷们不知道里面用汤，所以送了粥来。”
贾母皱了皱眉头，道：“把这粥撤下去罢，另上些红稻米饭来，配着汤吃才有味儿。”
黛玉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多吃，只拿着茶泡了饭，吃了两口便罢了。
一时散了，薛姨妈母女和湘云便陪着贾母抹骨牌，三春姐妹和黛玉都各自回房里去了。
紫鹃服侍黛玉更衣卸妆，絮絮地道：“真真这个宝姑娘，脸皮子竟这样厚，这样的事情还能若无其事？若是果然还有一点子脸面，很该搬了出去，何必如此死赖着不走？凭四姑娘怎么说，人家就是不提一个走字。”
黛玉对着镜子卸下钗环，打散头发，凝视着镜子里清淡如菊的容颜，轻轻一笑。
紫鹃鼓着嘴道：“姑娘还笑呢！倒是我白白替姑娘抱打不平！”
“好了，我的紫鹃好姐姐，这样的事情，底下里欺上瞒下的，不知道多少事情呢，偏拿这么一件来说做什么？宝姐姐又不呆不傻的，她怎么就不知道这件事她弄巧成拙了？只怕反会老实些时候也是有的，咱们反得清净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