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正絮絮叨叨地道：“姑娘也忒多心了，她们不过就是试探姑娘罢了。昨儿个我骂了枫红一顿，又使他回去问个清楚明白，才知道王爷如前儿个陪着皇上启程去铁网山，预备八月里狩猎呢，哪里来的纳妾娶侧妃的心思？还是枫红带着环哥儿去送王爷的。王爷的心思，老太妃和太妃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就能无缘无故先让侧妃入门？也不是规矩了！再说了，姑娘的事情，好歹还有皇上在后面撑着呢！”
黛玉轻轻一声叹息，却如外面树叶坠地，却也不知说什么是说什么不是。
紫鹃拿来一套纱衣裳，道：“姑娘起来换身衣裳，出门略走走透透气也使得，闷在屋里，反不好。”
一面给她换衣裳，一面又拉着她坐到妆台前对着菱花镜梳妆，轻轻得给她梳着头发，顺顺头。
春纤拿着一面小菱花镜照着黛玉的脑后，好能在大菱花镜里瞧得清楚后面的发髻和妆饰。
黛玉抿着嘴，半日才问道：“真个儿是没有的事情？可做什么她们竟说得这样？”
紫鹃端详着黛玉略有憔悴的容颜，道：“姑娘又多心，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谈吐见识原非一般须眉俗物，难不成姑娘是不知道的？若他果然有这样的心思，不但是姑娘错看了他，也是老爷太太错看了他。”
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倒比从心里掏出来的还恳切些，只是到底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快，怔怔地落下泪来。
紫鹃笑着搂着黛玉纤细的双肩，道：“好姑娘，你就松松神罢，难不成这样的事情我还跟姑娘扯瞎话不成？若是姑娘不解气呢，等明儿里王爷狩猎回来了，姑娘就打他出气。”
黛玉嘟了一会嘴，才问道：“好好儿的，去铁网山做什么？我怎么不知道的？仔细从马上跌下来磕着牙！”
紫鹃笑着在她发上簪上一支白玉簪子，道：“瞧瞧，才生气呢，如今又替他担忧着了！”
黛玉立刻扭着身子不乐意地拽着紫鹃的衣袖，好一顿揉搓。
弄得紫鹃一声尖叫：“姑娘！我这件衣裳可是才做的，你竟给我揉成了梅干菜！”
黛玉赶紧起身捂着半边脸出去，嘴里嘟囔道：“好姐姐，我听你的话出去透透气！”
正值七月，花园里依旧繁花似锦，却因那薄薄几点微雨，地上有些泥泞，却叫那羊肠小径边青苔更见青翠。
黛玉风寒虽未痊愈，但是精神倒好，因此也不叫跟着的小丫鬟扶，只小心翼翼地踩着圆润的鹅卵石，闻着那清新的气息。
小丫鬟跟在后面笑道：“园子里却是去不得的，不然这时候一定好看！”
“是啊，要准备建造省亲别墅，都用帷幕遮起来了，怎么能过去？”
黛玉笑着说，苍白的玉容上却荡漾起了淡淡的红晕，想来是旁边花儿映照出来的。
竟不知道，花是人，还是人是花。
只觉得花似人，人似花，如梦似幻，竟不知是仙境，还是人间。
两个小丫鬟早已看得呆住了，眼儿怔怔地看着眉梢还带着一丝愁闷却又这般出尘的黛玉。
黛玉心里却还在想着水溶纳妾之事，但是她终究是极其聪颖之人，略沉思一会，反倒是明白了一些。
想起自己竟因宝钗一席话反得了风寒，不由得一阵轻笑，真真自己竟是如此愚笨；
正如外祖母紫鹃等人所说，水溶纳妾也好，娶侧妃也罢，她一个商贾之女，如何能这般清楚明白？
倒不如说真真是来试试自己的心。
想到这里，黛玉又不禁轻轻一声长叹，心么？是心么？
自己的心意，又何必来试呢？
清澄明亮的眸子，轻轻地看着水洗之后的碧蓝天空，却有几只翠色天灵鸟扑棱棱闪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
小丫鬟忽然打破了静谧：“姑娘，宝二爷来了！”
黛玉回眸，却见宝玉站在一株极大的玉兰花树下，清澈的眸子亦是十分深邃。
玉兰叶青翠如蜡，挤挤挨挨的碧油油中，疏疏落落几朵白色广玉兰花，冰雕玉琢的花瓣，却又隐隐透着一层淡淡的青绿。
有些花瓣已经凋零，却露出挺立的花蕊，紫蕊如细珠，更显得有那么一丝高高在上的清洁和高贵。
宝玉急急走到黛玉跟前，脸上亦是荡漾着温柔如水，道：“听说妹妹昨儿病了，可好些了？”
昨儿生病，他今儿才过来，昨儿请大夫的时候却又不见他有什么话说，若是水溶在，必定不会让自己受这样的委屈，昨儿的太医最终还是要枫红请来的，因此黛玉心里亦是生气。
只是淡淡地道：“劳二哥哥记挂了，昨儿枫红请了太医，外祖母晚上也命人请了大夫来，已好了好些了。”
说着便摔手走回去，走到广玉兰花树下，却有一枚碧翠的叶子落在怀里，荡漾着微微的绒光。
青翠如碧，是自己的心么？还是自己的愁思？
捏着叶子，放在鼻端轻轻闻着，倒也是有一丝淡淡的玉兰花香，没有花朵幽香的浓郁，却更显得清新幽雅。
黛玉开心地笑了，想着如果来日自己住的地方，有那么一株黄玉兰，必定增色不少。
眼见黛玉笑靥如花，风华绝代，真是兼具稀世俊美，宝玉眼神更浓深了些许。
“妹妹喜欢玉兰花？明儿里我就叫人多多在省亲别墅里种多些！”
听了宝玉的话，黛玉淡淡地道：“二哥哥最不喜经济事务，省亲别墅的事情，倒也不用二哥哥操心的罢？”
说着顿了顿，露出微微的笑靥，道：“二哥哥也只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才用些心，倒不见能在有用的事情上派上用场。”
聪颖如宝玉，却也听出了一些黛玉话里的讽刺，只笑着伸手拦着黛玉，道：“好妹妹，我自然给妹妹连提鞋儿都不配的。”
黛玉盯着他清澈的秋水眼，问道：“那我且问你，怎么昨儿个我生病，连个请大夫的人也没有，怎么倒不见你去操些心？素日里常听说，连你房里丫头的病，你都是亲问的，到了我身上，瞧来我连你房里一个丫头都比不得的！”
说着越说越恼，将手里的玉兰叶子掷在他脸上，转身就走。
宝玉急忙伸手拦着她，陪笑道：“昨儿个可巧我也出门了，若是知道，必定回了太太打发人去请大夫的。”
黛玉冷笑道：“想来说了也不过就是白说，太太不在家，你回谁去？难不成没了太太的意思，你就任由我一病死了？”
说得宝玉不由得有些呐呐的，道：“原是太太管家的，若是太太不在家，自然要回凤姐姐的，这也是个规矩！”
黛玉登时撂下脸来，冷冷地道：“瞧来我的一条命，却比不得你心里的规矩！既如此，就让开，我要回去歇息了！”
宝玉急得一脑门都是汗，急急地道：“我不是这样的，好妹妹，我恨不得替你生病，那里能有这样的想法？”
黛玉低身拾起地上一枚玉兰落叶，依旧泛着如蜡的色泽和淡淡的清幽。
迎着淡淡的日光，黛玉道：“你是贾家的命根子，我只是个外人，自然劝不得你，原也没那身份劝你。二哥哥你瞧见这落叶了么？在这玉兰花树上的时候，它可以密密层层护着玉兰花，衬得玉兰花更是娇嫩可爱；可是落下来的时候呢，它可以化作污泥，更护得玉兰花树十分茁壮。”
一双妙目凝视着宝玉俊秀的面容，黛玉轻轻地问道：“宝玉，你是玉兰花呢？还是玉兰叶子？”
宝玉听了一呆，随即莞尔，笑道：“我自然是这一片玉兰花叶子了，不然怎么能护着玉兰花儿呢？”
却见黛玉摇头，嘴角噙着一点冷意，道：“二哥哥你怎么能做这片叶子呢？我瞧着你，倒才是这叶子护着的玉兰花。”
宝玉更是为之愕然，道：“我只是想做护着百花的绛洞花主，倒是这片叶子才适合我，如何竟成了要别人护着的玉兰花了？”
黛玉略见一丝讽刺，道：“倒不知你护着谁了？我只瞧见你活在祖荫之中，别人处处护着你呢！”
宝玉正要说话，却见袭人远远过来了，便忙住了嘴。
袭人走过来，对黛玉轻轻一福，极守本分，目光却不瞅黛玉一眼，目光温柔似水，只对着宝玉。
“听说有客人来，要见二爷，老爷打发人来叫二爷回去，二爷回去换衣裳罢，林姑娘才好些，别耽误姑娘歇息。”
宝玉最是受不得袭人柔媚娇俏的模样，忙笑着向黛玉告辞。
只听地隐隐一些言语传来：“二爷仔细些，别过了病气，到时候太太又骂我们不仔细伏侍二爷了。”
看着宝玉和袭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玉兰落花中，那显而易见的亲密，让黛玉轻轻一笑，却又隐隐三分讽刺。
昨儿睡梦之中，隐隐听到外祖母的喃喃自语，说宝玉终究无缘，终究没有那份坦荡的顶天立地。
今儿一瞅，细想想，倒果然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