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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杨树倒了(1)

马家砭有个马占山,是个远近闻名的黑皮。啥叫黑皮?《陕北方言词典》上说,黑皮是无赖、赖痞的意思。词典上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赖、赖痞的意思之外,黑皮的特征,应该再加上强悍、霸道这一点,才算完整。

这个马占山,村上人见了,凡事让他三分,外村人从他门前经过,绕道儿走。可见这黑皮,在一块地面,熬出一份地望,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确实应当算到强人的数里的。

有一条横穿陕北高原的道路,叫210国道。这国道从马家砭穿过,就走了马占山的门口。不知道这建路的人,当年是不知道马占山的厉害,还是知道了,觉得区区个平头百姓马占山,他又能怎样。这路就这样修成了,一晃几十年,却也无事。

不出事是没有到时间。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马占山,一抹心思,早就给这公路,打卦上了。

这天,家门口,树荫下,马占山躺在一个简陋的交椅上,半闭着眼睛,对儿子马牙说:

娃呀,我是不行了。今年的秋庄稼,我看是吃不到嘴里了。大逞强了一世,穷了一世,到老来,也没给你们置下什么家当。大要是死了,你们也不要破费,两个酸菜缸一扣,挖个坑坑,把大撂到山上算了!

大儿子马牙也在树荫下乘凉,听了这话,他说:大,你咋能说这话哩!你老要走,就放心地走吧!咱家光景虽然不怎么样,但是,我们兄弟三个合力,也要给你老,把事情办得红红火火的,不叫外人有闲话!

外人有闲话,又怎么样?男子汉大丈夫,主意自己拿。做事不要怕别人说长道短!闲话这两个字,说得马占山害了气,他觉得儿子涉世太浅,见识太短,太注重一钱不值的名声了。

他抓住最后的机会,教训儿子:大这一世,背了个黑皮的名,可以说恶名在外。担上黑皮这个名,大占了不少的便宜,当然也吃了不少的亏。两相抵消,还是占便宜的回数多。谁要在咱头上找个气头,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敢随便挠挖的,你说不是?唉,一人一个活法嘛!

骂你黑皮,是村上人没刷牙,嘴不干净,胡说!

不,这黑皮是我出了几身水,挣下的!马家砭的人,好些想学我,可是,这黑皮耍不出去,只好把脚蜷了,当松囊鬼!唉,你们兄弟,有一个能像我,这我就走得放心了!

马牙见父亲这样说,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马占山等了半天,不见马牙回话。睁开眼睛,虽然七老八十了,那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十分机警。

马占山说:我的儿,我说了这么多话,你解下我的意思了吗?

大不是在安排后事吗?

是在安排后事!不过,后事之前,大还有一宗事,这宗事不了,大是死不瞑目。门前这公路,大对它动了几十年心思了。大耍了一辈子黑皮,尔格,想最后再耍一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

老百姓有一句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马家砭这地方,山是穷山,水是恶水,哪样都靠不住。我寻思,要想富,得靠这条大公路。大盘算,瞅个空儿,躺到这公路上去,让车给碾了。这样,大的棺木老衣,就有人给出了,弄不好,还可以给你们兄弟几个弄点钱!

大,这个瞎瞎想法,你可不敢有!人咋能那样死呢?那叫横死!

啥叫横死?人死如灯灭,咋样死,跟自己本身,一点球相干都没有!

我没有你那理论。不过,你不能这样死!这样死,给亲戚邻人,我们也没法交代!

马牙说话的当儿,远处有汽车声轰鸣。

不论干啥事情,都得舍下身子。亏你还是我儿子哩,一点儿硬性都没有!马占山感慨地摇头。

马占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瞅马牙不注意,拄着拐杖一剪,到了公路边上,挪两步,到了公路三分之一路面处,然后就地一滚,到了公路中间,躺下。

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般驶来。

大呀,你咋能这样!

马牙一见,大叫一声,向公路中间冲去。

马占山倒在地上,像滩泥。马牙俯下身子拖他。老汉不让拖,他伸出手来,挡马牙的手。

汽车怪叫着刹车。

马牙惊恐得面色煞白。

汽车在距离马占山、马牙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司机脸色煞白地从司机楼里伸出个头来。司机骂道:

马家砭的马占山,你要死,你就往车轱辘底下钻。我不怕你,我这车是保了险的!

放开我,让我钻!马占山见司机这样说,掰开马牙的手,要钻。

大!马牙规劝道。

唉!马占山长叹一声,他明白,今天这一场黑皮,是耍不出去了。心劲一没,全身也就酥软了下来。

马牙拖着马占山,向家里走去。

司机等这一幕平息了,按按喇叭,车走了。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马占山现在躺在自家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一句老话叫善始善终。老了老了,我想再耍一次黑皮,唉,耍不成!马占山嘴里念叨着,埋怨着儿子。

突然,风吹得窗户纸啪啪作响,电线杆子呜呜地叫。也是日怪,青天晌午的,哪里刮来这一股怪风。伴随着风声,只听见窗外,有什么物什吱吱呀呀一声声响动。

这是阎王老子来叫我了,我好遗憾!马占山说。

这时二儿子马面一脚踹开门,叫道:大,不好了!杨树倒了!

你是说公路段栽在咱家门口,我刚才歇荫凉的那棵?

嗯,就是,猪圈里那棵。

确实有鬼。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栽鬼拍手!当年公路段栽的时候,我就劝他们别栽。那不是杨树,那是鬼拍手呀!马占山说着,突然从炕上坐起,他一拍手掌,又说,早不倒,晚不倒,单单这时候倒,这是天意!老天见我殁得殁得了,瞌睡处递枕头,倒下这棵杨树,分明是要我再耍一次黑皮。娃儿,快,你们几个,要是孝顺的话,把我抬到屋外去!

马牙、马面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老父亲的意思。

快!马占山有些生气了。

这样,马牙、马面将父亲抬到了屋外。到了屋外,马占山又示意,往倒下的杨树跟前抬。到了杨树跟前,他又要儿子们把杨树抬起来,露出个缝隙,然后他一个胳膊,从缝隙中塞进去,抱住树身子,倒下。

这时候风停了,一群小学生唱着歌儿,由老师带队,从公路那边走了过来。这是马家砭小学放学了。

马占山把杨树抱住,死死不丢。他在临咽气的时候,对儿子说:把公路断了。让公路段给抬埋费!说完,闭上了眼睛。

见父亲已死,马牙和马面不免大哭两声。这时,一群小学生围了上来,马家兄弟,折下个杨树股,把小学生们断走了。断走小学生以后,一面给还在地里干活的小兄弟马脑捎话,让他回来,一面跑回家中,把一家老小,都叫到公路上来。

这样,片刻工夫之后,国道马家砭段,马牙、马面、马脑,再加上他们的婆姨娃娃,一家人手牵着手,把个国道便给堵住了。上行和下行的几百辆汽车被堵,这条南北经济大动脉中断,消息立即传到了六六镇。

一辆吉普驶向马家砭。六六镇十分重视这个事件,责成镇上主管工交的副镇长担任事件处理小组组长,公路段段长和法庭张庭长担任副组长,以最快速度,赶往事件现场。

公路上歪歪斜斜地堆满了汽车。吉普在汽车堆里穿梭着。这是公路段的汽车,鸣着喇叭,因此,道路上大家也就争相让道。马家砭也不远,一会儿工夫,吉普就到马占山家门口了。

这像什么话?事情有事情在,把个国道竟然给断了,这还了得!副镇长一下汽车,啪地把车门一关,指着现场骂道。

马牙是老大,得他出头。马牙松了手,走过来:大镇长,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呀!公路段的杨树,把我大给塌死了。人命关天,我们要公路段偿命!

众人指指点点,来到杨树跟前,

一棵大杨树,足有一搂粗,横在公路当中。那马占山,人已经死去,但神色安详,两手环抱大杨树。

法庭庭长张建南,蹲下来,掰了掰马占山的手,手把得很紧,没有掰开。

公路段长拿一根皮尺,在量着路面,一边量一边嘟囔着:要死,也不挑个地方,真是害人!

副镇长站在那里,指手画脚:人总是要死的,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的。这叫辩证法。辩证法你们懂吗?谅你们不懂!其实,我也不太懂,不说这个了,咱们现在说说这事情咋个处理。道旁树塌死了人,这责任说怪公路段,也对;说不怪公路段,也对。这树又不是人,你叫它去塌谁它就塌谁?你说对吧,段长?

副镇长是镇上的秀才,他的一段话,说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听得个段长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他茫然地点点头,他感到,这些话后面,还有下文。

果然,副镇长又说了。

但是它确确实实把人塌了,这叫客观存在。既然塌了,我们就给它想个善后的办法!办法总是会有的!我的意思,是公路段认了,出上一点钱。拆财消灾,息事宁人,先让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道畅通,才是正理!

只要国道畅通,钱我出!段长说。他有些不乐意。

副镇长又说:多少钱呢?钱不能多出,出多了,那叫掏腾国家的。咱们不能多出,自然也不能少出,出得少了,安抚不下这马家砭的,咱们自个儿心里也下不去。所以嘛,我的意思,是出两千块!

段长吊着个脸,没有言传。

马牙见这数目,说得合辙,心中暗暗一喜,不过嘴头子上,他还得争执一番,商人把这叫讨价还价,农村人把这叫搬扯。

马牙说:两千块太少,镇长你再把口开大一点。好歹是个人,又不是一条狗,两千块,你就想把我们的嘴堵住!

副镇长见这马牙,不给他面子,有些恼了,说道:我说两千块就两千块,多一个子儿也不给你。马牙,你不要不识好歹,顺着竿儿往上爬!

马牙见副镇长真恼了,赶紧说:那我就认了吧!老实说,没有这两千块钱,我也一样地抬埋老人哩!

不要多嘴!副镇长拦住马牙的话头,又弯过头来,对张建南说,虽然这桩事情,是由我牵头负责,可是,张庭长,法庭独立办案,党政部门无权干涉;因此,我这只是一个建议,具体咋办,还得你庭长拍板定案。

副镇长话虽然这么说,其实,这事就等于已经定板了,只是人面面上,给建南一个尊重而已。张建南好歹有了十几年工龄了,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张建南应声说道:就按镇长的意思办。两千块抬埋费,我是没有意见。段长,你说哩,你要没有异议的话,那就公路段十天之内,将这笔钱交清,你看咋样?

事已至此,就这么办了吧!段长阴沉着脸说。

那好,马家砭杨树案,这就算结案了!张建南说。说罢,又弯回头来,大声对马牙说:马牙,你都听见了,十天之内,公路段将两千块抬埋费送来。而你从现在起,叫回你的家人,叫他们不要闹事,保证国道畅通。再要闹,连同前面断路的事,一齐追究。听见了没有?

马牙说:我听公家的!

好,现场办公,快刀斩乱麻,痛快!副镇长高兴地说。

因为上驿村招夫养夫案,张家山民事调解所被停业整顿一个礼拜,张家山本人,被勒令写出书面检查一份,交法庭存档,记得,这样判了以后,侄儿张建南说,权当是给他叔老子,放一个礼拜假哩。

这个假可没有放好。农村人有个怪毛病,就是天生下是干活的,一不跑跑坎坎,身上就来病。张家山也是这样。对付着,和李文化两个,把检查写完,交上去了,通过了,这事一毕,他就感冒了。只觉得头重脚轻,腰酸背疼。

张家山一病,急坏了谷子干妈,心近不由人,要领着张家山,去镇卫生院看。张家山嫌花钱,不去。谷子干妈说,那我用土办法,给你治一治吧!

谷子干妈说,这是头上钻进去风了。说罢,在张家山额颅上,捋一捋,捋罢,点亮一盏煤油灯,用一根绱鞋的针,烧红,然后在张家山额颅上挑。

嘣!嘣!张家山额颅上的肉皮,直响。

张家山疼倒不是十分疼。只是心里寒碜,他把个头,一个劲地往旁边趔。

谷子干妈将张家山的头扳过来,抱在怀里,继续挑。一边挑一边数落道:瞧你,男子汉大丈夫,一点背头都没有!

张家山的额头,沁出一珠发黑的血珠。

瞧,血都成了黑的了!谷子干妈说着,腾出手,挤血。挤完以后,用指头蛋抹去。接着,又在两边太阳穴上,照这个办法,挑了一阵。

完了,谷子干妈又说:风冲得不轻,罢了,我再给你瓯一瓯!

正要瓯时,笃笃笃,有人敲门。张家山说:这门敲得蛮有节奏,是个公家人,谷子,你且看看,是谁!

光凭敲门声,就能判断出公家人,谷子干妈有点不信。她下了炕。将门打开,不由一愣。

门,站着个衣冠整齐的段长,段长后边还跟着个提黑皮包的文书。

有客人,平时谷子干妈肯定要褒奖张家山两句,说声算你能!如今,见是公家人,于是将话咽了,赔个笑脸,请客人进屋。

进得屋来,段长抬头一看,见张家山横在炕上,像是有病的样子,于是伸出两只手,往前压,嘴里说道:你不要起来!你不要起来!

其实,张家山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他的背上还背着个罐头瓶儿哩。段长所以这么说,是搭话的一种方式。

张家山见说,身子闪了闪,又躺下:那我就不起了。

张干大,你感冒了?段长俯下身子问。

有点冒风。

你要药?完了,我让文书给你捎来些!

不用了,谷子给我整治了整治!

土办法,也好,尔格弘扬国粹!

段长,你找我来,肯定有事。我看你,今个儿灰塌塌的,好像受了什么欺侮似的。我这人爱干脆,有啥,你说!

事情也不大,两千块钱个事情。段长停顿了一下,让烟。让完烟后,继续说道:

张干大,你知道马家砭那个马占山么?前几天,道旁树下来,把他给塌死了。是不是塌的,现在还难说。法庭偏偏斧头往下砍哩,罚公路段赔款。罚就罚,两千元是个小数,公路段腰粗着哩!问题是这样判,叫人气不顺,这明明是坑公家哩么!

谷子干妈拿了个小一点的黑瓯罐,开始往张家山的额颅上、刚才火针挑过的地方瓯。

段长继续说:法庭判了,叫十天之内付清。今个儿恰好十天,我带了钱,就要去马家砭。出了门,就又翻心了。他妈的,我想这理不公!国道上有多少棵树,数都数不清,你不能叫我每一棵树底下都站着个养路工。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会有什么事情!这个先例一开,汽车碰到树上了,会来找我们!庄稼让树荫歇了,会来找我们!谁家女人想不开,解裤带在树上吊死了,也要来找我们!我们这公路段,从此不要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你这话说得在理!只是,马家砭马占山的事情,我不想管!

你这是怕马占山?你张干大要不管,我也就认了。有一出戏,叫作《死诸葛吓走活司马》,原来我不懂,死人咋能把活人吓走哩,现在我懂了!

你小子,少给我来激将法!马占山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有怕过他,何况现在死了,我张家山平日,就是专治这号人的。我是可怜他。他耍了一辈子黑皮,都耍过去了,这最后一次,却要我去拦住。我想,他阴曹地府里,都会骂我的!

张干大,我们不是白请你,我们付劳务费!文书!

文书顺过黑皮包,往出一倒,倒出一堆钱来。

实话实说吧,这是两千块。本来是往马家砭送的,今个儿,送给你,请你出门,去赢这场官司。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你也看出,张干大,我不在乎钱,我是纯粹想争这一口气的!

既然这样,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就揽下这一件案子吧!只是,钱,只能收二十块,算是受理费。输赢都收。官司赢了以后,那又另当别论!

好!算你给我脸!文书,把钱收起来,拿出二十块,要个收条!张干大,咱们动身,你看身体能行不?

走就走!只是,去马家砭之前,你得先到法庭,提出诉讼,这样,给咱们宽限几天。

好!段长站起。

吉普就停在门外。当下,公路段段长去六六镇法庭,打了声招呼,接着拉了张家山,直奔马家砭。

途中,迎面过来一辆大卡车。卡车司机认得这辆公路段的吉普。会车时,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叫道:段长,到底让马占山把你们公路段给讹住了!

你咋知道?

这一条线上,大家都在说。本该,这马占山是想讹我。咽气那天,这死老汉,一拾一拾地,往我车轱辘底下钻,幸亏我那一天换了个新刹车,才躲过了这一场枉烦。想不到,却让公路段给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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