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马家夫妇这番拉话不久,王小翠就生了。那天,马澄清从外村请来了最好的接生婆,又红糖鸡蛋准备了一大摊,单等王小翠给他带来好消息。婆姨王小翠大约比他还急,着急之外,又不能不有一份担心。
门户紧闭。
马澄清在窗外,踱来踱去。他板着个脸儿,一副庄严的神情,和凡人不搭话。
屋里,王小翠正在生孩子。
接生婆的声音:不要怕,小翠,你看你浑身颤的!你这又不是头生,怕什么!
怎么了,小翠?马澄清在窑外喊。
接生婆在窑内喊:马澄清,你少在外面聒噪!子屙尿球鼓劲!
窑里,王小翠呻吟声和喊叫声,阵阵传来。
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
怎么样了,小翠,男的还是女的?马澄清在窑外按捺不住,又问。
小翠突然在窑内,大声地哭起来。
马澄清明白了大事不妙,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他说:你们倒是说话呀,交裆里长不长鸡牛牛?
接生婆答道:马澄清,你不要难过!看来,你这辈子注定是丈人命!
马澄清见说,颓然地蹲下来,两手抱住头哭泣。
我命真苦!马澄清说。
接生婆走出门,拍了拍马澄清的肩膀,走了。
马澄清一闪身,进了窑。
王小翠躺在那里,半盖着被子,鼻涕眼泪的。见了马澄清进来,有些怕,不敢用正眼看他。
这事没完,小翠!你实话实说,这孩子,可是笨牛的?
婴儿用一件小褥子包着,放在里炕。马澄清乌青着脸儿,指着孩子问。
小翠说:是笨牛的。可是这事真日怪,笨牛给自己一连生了四个,轮到咱烧香,庙门子就关了!
你真不要脸,用这号子办法,还说!前一阵子,你钢嘴铁牙的,还说保险是个男孩!
马澄清说着,气喘咻咻,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王小翠低着头,任马澄清使威,只是不吭声。
不,我不能吃这个亏,我要找狗日的笨牛拼命去!马澄清说着,霍地站了起来。
你不能去,马澄清!和人家笨牛没关系!
怎么,你向着笨牛?
不是这个意思!
马澄清不再嗦,顺手从墙边操起一把大铡刀。王小翠拦了拦,没有拦住,被马澄清一把掀得栽倒在地。
马澄清向笨牛家跑去。
狗日的笨牛,你给我出来!我下了趟南路,不在家,你竟敢勾引我老婆。我今天和你拼了!马澄清站在笨牛家院门口,骂道。
笨牛走出窑门说:是有这档子事儿,我认。只是,你不该来问我,你最好回去问问自家婆姨,看是她勾引我,还是我勾引她。俗话说得好:不摇尾巴,公狗不敢上身子!
你还敢嘴硬,看我不铡刀劈了你!
澄清哥,有话好说,反正这儿事已经做下了,多说无益。这样吧,你要是嫌吃了亏,这也好办。就我这泔水婆姨,你不嫌弃,你也用上一回,正好,我也想要个女孩!
笨牛婆姨在窑里听见话头不对,哐啷一声将门开圆:马澄清,你净想些好事,看我不放恶狗咬你!
说时迟那时快,笨牛婆姨话音刚落,窑里嗖地蹿出一条大黑狗。
笨牛婆姨一指马澄清,嘴里再一吆喝,狗呼地一下扑向马澄清。
这畜生来得凶猛。马澄清吃了一惊,倒提铡刀,反身就跑,跑了一阵,见狗不追了,停了下来,抬头去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狗夹着尾巴,吐着舌头,回去了。
笨牛站在自家畔上,伸手摩挲着狗毛,说:澄清哥,你的心思,小翠的心思,我是解下了。我知道,你们猴急了,是想要个男孩。凡事得有个起根发苗,这一场事情,不怨天不怨地,算来算去,这祸事的根子,是六六镇的儿老汉张家山。
一句话提醒了马澄清。
马澄清朝自己脑门拍了两掌,扭身向家里走去。
马家窑里。
马澄清说:这事不能怪笨牛。我现在想明白了。日弄咱的,是张家山那狗日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要到六六镇,找张家山算账去!
小翠也说:是怪张家山,什么破报纸,生男生女在于男,硬是给咱们乡里人灌迷汤哩!咱们真傻,还信了!
马澄清弯腰抱孩子。
你去就去,抱孩子干啥?王小翠问。
我要把孩子扔给张家山!
你不能!小翠说。
马澄清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翠手扶门框望着。
夜晚,六六镇上,张家山民事调解所门口。
怒气冲冲的马澄清,抱着孩子来到门口,刚想推门进去,听见屋里正在拉话。
张家山的声音:李文化,你说那句话怎么说?
李文化的声音:你都问过一百遍了,那叫一张报纸顶得上十万毛瑟枪。
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遍了。哎,年纪大了,记性没有忘性大了!
马澄清到底是农村人,有些怯张家山,怕闹腾起来,自己占不了便宜。于是,低声骂了一句,将孩子往门口一放,返身走了。
女婴哇哇地哭起来。
屋里。
谷子干妈侧耳听了听,说:是我这耳朵响,还是真有响动?我怎么听着,好像有娃娃哭!
张家山也侧耳听听:是娃娃哭,好像就在门口!
张家山要出去。
谷子干妈说:他干大,怕是狼叫!狼饿极了,会装吃奶娃哭,黑更半夜的,蹲在门口,等人上当!
谷子干妈的话,说得张家山也有一些嘀咕,步子缓了。
狗怕摸,狼怕戳!谷子干妈将一根擀面杖递给张家山。
张家山哗地一下把门打开,手提擀面杖,冲出来,大叫一声:谁?
躲在墙角偷看的马澄清,吓得打了个趔趄。
女婴哇哇地哭起来。
真是女娃娃!张家山挠挠头,将女婴抱起来。
张家山将女婴交给随后走出来的谷子干妈。
马澄清看见门嗵地一声关了,于是返身回了老庙沟。
翌日,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内。
女婴哇哇地哭着。
谷子干妈把女婴抱在怀里,怎么哄也哄不下。谷子干妈无奈,只得揭开衣襟,让孩子噙自己干瘪下垂的。
孩子哭得张家山烦透了,他烦躁得在屋转圈圈。
哪一家父母,禽兽不如,将自己的亲骨肉,丢在咱们门口!谷子干妈嘟囔。
咱慢慢查访,送回去就是了!张家山说,只是,眼下,你得出去给她找一口奶。你看镇上哪家婆姨有奶?
谷子干妈抱着孩子,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俄顷,屋外传来了谷子干妈的声音:张家山,我是不出去了,丢人败兴的!
谷子干妈进来。
咋了?张家山问。
儿不儿孙不孙的!你叫我抱着她,像啥?奶倒是给喂了,一点绊搭没打。只是,我前脚走,后脚不断地有人指脊背,说这孩子怕是我生养的,还把你也给拉扯上了!还有人扬言,要到计划生育专干那里去告咱们哩!
随他们说去,随他们告去,咱们全当是扩大张家山调解所的影响哩!
说得轻巧!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咱们这一大把年纪了,叫儿孙们听见,以后咋活人哩!
张家山抱过孩子,逗一逗:好歹是一条命哩,撂到咱家门前了,这就叫缘分。你先养着,容我四处打问打问,就这么大个六六镇,我不信找不到主儿家!
正说着,李文化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张干大,这孩子有主了。刚才,我在镇政府遇到了老庙沟的笨牛!
哦,这孩子莫非是他的--马澄清?张家山问。
听笨牛说,正是的!
这狗日的,不听我的劝,驴下驴驹子一样,又生了一回,走,谷子,李文化,咱们二进老庙沟!
谷子干妈接过孩子,抱好。
张家山一行说走就走,当下锁了门,一路前行,直奔老庙沟。行走之间,大人吵娃娃闹的,煞是热闹。
到了老庙沟,张家山气喘咻咻,在马澄清家畔上站定,然后高喉咙大嗓子地一阵叫喊:
马澄清,你狗日的,给我出来!啥弄手,年纪轻轻的,日娃不管娃,还放到我的调解所门口。你可知道,法律条文里有一条叫弃婴罪,这顶帽子给你戴上,刚合适。像你这号瞎,要判你三年徒刑哩!
马澄清将门打开,两扇门开圆,走出来,双手叉腰,站在那里。
马澄清说:我不来寻你,你倒自己找上门寻死来了!好,张家山,今天咱们把这事情理论清楚。
张家山有些诧异:咦,你还有道理!好,你说,我不妨听听!
都是你那张破报纸上的生男生女的文章,引起的这一摊子烧叨!话我也不想往明的说,说了嫌夯口,你去问王小翠,你去问笨牛吧!马澄清怒气冲冲地说。
婴儿哭泣起来。
王小翠从窑里跑出,把婴儿从谷子干妈怀里抢过来,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到底是亲生,为这小东西疼过一回,小翠现在亲昵着自己的孩子。
澄清,那是丑事,搁不到桌面上。你就不要提它了!王小翠拽拽马澄清的衣角,哀求他。
马澄清双手抱头,蹲下来。
有什么话,到窑里再说吧,张干大!又不是做下什么赢人的事情了,何必嚷得让满世界都知道!小翠说。
张家山一行进了窑。
小翠拽了拽马澄清的衣角,马澄清不情愿地跟了进来。
马澄清窑里。
张家山说:马家侄儿,干大不是跟你开玩笑,法律铁面无情,弃婴罪这个大帽子,可是轻易戴不得的!
弃婴?弃谁的婴?实话实说了吧,张家山,这孩子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是笨牛的!
我不管,生到你家炕上,就是你的!
你这是歪理!
王小翠这时插言:张干大,你放心,好歹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咋会扔掉哩!他不养,我养!
王小翠紧紧地抱住孩子,惊恐地坐在炕上。
你看小翠多懂道理!一个是犯了弃婴罪,坐牢房;一个是抱了孩子到镇上结扎,接受罚款,这两样,哪头轻,哪头重?马澄清,你又不是孩子,你能掂量出的!
张家山坐在炕边,循循善诱。
马澄清抬眼看了一眼张家山,不紧不慢地说:张干大,你枉费心机了!你指出的那两条,都与我马澄清不沾边。我还是安安宁宁过我的日子,既不会坐班房,也不会叫罚款!
咦,这么能行的人,我真还没有看出!马澄清,你有啥道理呢,能一个萝卜两头切?张家山蛮有兴趣地问。
马澄清继续说道:诚如你说,生到我家炕上,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当然要养她,这样,弃婴罪和我沾不上边了!
这一条有理!
第二条更有理!凡事得讲个来龙去脉。俗话说:不怕杀人,单怕递刀。王小翠的这一抹心思,都是你那报纸上的丑文章引起的。那文章就是祸事根子。镇上要罚款,得罚你!
好侄儿,世界上的道理,咋有这样说的哩!那文章,是报纸上的,又不是我自己造出来的!
所以你也不要怕,乡上找你,你再去找报社,不就得了吗?
报社在北京城里,我到哪里去找?
那我不管!
生男生女在于男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马家夫妇像对待他们的其他四个女孩一样,认真地抚养起了这个女婴。王小翠很愉快地到镇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笨牛经了这一事,也不敢胡成精了,还是觉得搂着自己的婆姨睡觉踏实,丑是丑点,不开灯就是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支付了三百元计划生育罚款。张家山有没有去找那家报社,我们不知道。不过据李文化说,张家山原本是想去找的,是李文化拦了他。李文化说:参考参考,那《参考消息》上的文章,本身就是供你参考的,又没说一准是这样。你要去找,不碰上一鼻子灰,你来问我!张家山听了,也觉得李文化言之有理,这一口气,只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