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炜的长篇新作《能不忆蜀葵》(华夏出版社2002年1月版、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正如在《古船》之后变得有些理想又有些古典的张炜,对日新月异的经济和文化的现实不那么适应一样,始终对《古船》情有独钟的我,对张炜此后在文学创作上的新变也越来越有一种距离感。《能不忆蜀葵》至少读了两遍,但仍感觉既有些怪诞又有些零乱,真正打动人的地方并不太多,更多的印象是作者借助于作品中人物一厢情愿地自说自话,而作为主要人物的淳于阳立自以为是、鹤立鸡群,而其他人又把他敬若神明、视为超人。作品不能说不具有艺术上的真实,但就是让人感到不够自然也不够真切。难道作者张炜真像作品主人公淳于阳立一样,对自己与自己置身的环境都失去了应有的判断了吗?
苦苦寻思之后我发现,恐怕正是这个淳于阳立的坚持自我理想、恪守艺术个性并在现实社会中疯疯癫瘫、跌跌撞撞的独特形象,涵带了张炜的深沉思索,也寄寓了张炜的独到念想。淳于阳立这个在为人为艺上容不得一星庸俗半点虚假,自高自傲到孤芳自赏地步的艺术家,原本对世俗社会、庸常之辈是不屑一顾、不屑为伍的,但在各种合力的推动之下,也耐不住寂寞、抗不过诱惑,竟然带艺经商,企图在艺海、商海都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刚一开始还有伏有起,再到后来就一蹶不振,最终落得个一败涂地。原想通过下海与世俗的现实和解,不料旧怨未解又添新恨,重又与世俗社会再次对立起来。不能适应现实又不愿自我妥协的淳于阳立,只好带着他的蜀葵画悄然出走,给关心他的人们留下无尽的遗憾与待解的悬念。作者在描写淳于阳立这个人物时,似乎是用了不尽相同的两副笔墨,也使读者从中看到他与现实的互不见容,不止是艺术与商业的相互排斥的一重原因,分明还有他过于恃才傲世的个人原因。很显然,作品在写到淳于阳立自我封闭式地作画、行医与遐想时,才情与激情自然进发,如悬河泻水顺流而下;而写到他运筹公司、下工作单,则凭着冲动来,跟着感觉走,虚妄狂钕得像是在喜剧舞台上扮演一个“莫须有”公司的总经理。如此明显有别的艺术处理,也把理想主义者与世俗社会的天然隔膜与内在错位揭示得淋漓尽致。由淳于阳立这样一个独特形象,张炜为理想主义者吟唱了一曲低婉哀怨的挽歌。在这出不大不小的人生悲剧里,张炜既告诫理想主义者不要左顾右盼、瞻前顾后,自己去走自己该走的路;又反诘当下的现实社会,可不可以给理想主义者一点必要的宽容,给他们留一点小小的空间?
《能不忆蜀葵》还有一些部分的描写,颇有一种惊世骇俗的意味,这就是淳于阳立与陶陶阿姨的暧昧情感。淳于阳立自小便一直跟着陶陶阿姨,是睡在她身边、摸着她的奶长大的。但成人之后的淳于阳立,仍与陶陶阿姨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陶陶阿姨洗澡并不背着淳于阳立,而淳于阳立一有苦闷和烦恼便就扑到陶陶阿姨的怀里。他无论娶谁、爱谁,谁人都不能取代陶陶阿姨在他情感领地的神圣地位。按传统的道德观念来看,这毫无疑问属于乱伦的一种表现,但他们姨侄二人之间又没有真正的肉体关系,有的只是情感的互慰、精神的相依。作品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颇让人犯难的问题:两辈男女之间的情感眷慕与依赖,在不逾越下限也不伤及他人的情况之下,是否还箅是背德的乱伦?
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要想在张炜笔下再读到《古船》那样的作品,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但我也坚信一点,写出过《古船》的张炜,总能写出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心扉为之一动的力作来。不去和《古船》刻意比较的话,应该承认,张炜的《能不忆蜀葵》是当下长篇小说之中的一部特色之作,尤其是越来越多的作品写实的时候,读一部主要写意并有些神神道道的作品,也让人在“间离”之中有另外一种愉悦。
2002年1月30日于北京朝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