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蒋子龙发表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乔厂长上任记》,被认为是“起工业题材小说之衰,开‘改革文学’风气之先”。这些评说看来都不箅低,其实还并未真正到位。《乔厂长上任记》的更大贡献,还在于把当时小说创作的走向由反思过去引领到直面现实,使文学创作在整体上完成了历史的与艺术的双重过渡。此后,“改革文学”以各种形式和形态行进着,演变着,嗣后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目下的“主旋律小说”,其实都是“改革文学”的承继与发展。
20年后的今天,蒋子龙又写了长篇改革题材小说《人气》,读后令人激动又令人感慨,而其中最为突出的感受便是蒋子龙在不变的执着追求中的艺术新变!而这一新变又以在人物性格、作品题旨的不确定性的营造最为难能。
回想当年读《乔厂长上任记》,作品之所以让人震撼,让人难忘,不仅在于写了乔光朴的大刀阔斧,写了某电机厂的改革初起,而还在于写了乔光朴因与童贞的爱恋给他带来的小麻烦,以及电机厂由冀申等构成的消极力量给改革造成的大困难,带着麻烦又迎着困难,这就有了忍辱负重的意思。因而,改革家和他的改革事业,顿时让人觉着距离很近,而且不免为他揪心。这种注重对人物的不规整性和对事物的不确定性的描写,如果说在《乔厂长上任记》里还只是牛刀小试的话,那么到如今的《人气》里已大成气候,作品的人物、故事、题旨,几乎依仗着这种不规整性和不确定性,平添了相当的丰富度、深刻度和厚重度。
作品中的一号人物简业修,在区建委主任的任上遭人诬告,被关了13天班房,当无罪释放再任市房改办副主任时,他从自我心态到工作状态,都含带了更多“民间”的色彩,以与体制内的其他干部迥然不同的干劲与精神,投入到事关重大的危房改造工作,把艰难异常的危改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又有滋有味。用传统的眼光看去,简业修现任公职,又办公司,既不离婚弃家,又不放弃婚外恋,端的是公务员中的一个“另类”。但正是这个“另类”干部,上成为市长市府的得力帮手,下成为平民百姓的贴心公仆,为梨城以危改为中心的城市改造与改革立下了汗马功劳。如果说简业修这个形象因不同故常而引人人胜的话,那么梨城市委书记来明远这个人就因其不可捉摸而让人生畏。来明远给以卢定安、简业修为代表的“房改派”制造了诸多的障碍,但他打出的每一张牌,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维护安定”、什么“加强治安”,以“革命”的名义反对改革,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心,抑或是两者都有,作者一直没有明示。这种模糊性的处理,让人越看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人物复杂性和改革的艰巨性由此一并和盘托出。性格构成的非清晰性,同样还表现于市长卢定安、女教授夏尊秋、老市委书记杜锟等人物。这样一群有个性又有城府的人物的冲撞与对垒,势必使矛盾的纠葛格外尖锐激烈,更使冲突的走向氤氲不明。
比如,高雅而聪颖的夏尊秋在个人情感上,是钟情吴虚白,还是心属简业修?比如,危房改造的工程经过几个回合的斗争,是最终成功还是后又搁浅?比如梨城的几大班子的选举,是卢定安操得胜券,还是来明远如愿以偿?以上这些让众多作品人物绞尽脑汁也让读者揪心不已的事件,作者都没有给出明晰的答案和些许的暗示,一切尚在进行,进行中又充满各种可能。整个作品在各种氤氲的气氛和混沌的状态中,让人为作品中的人物忧心忡忡,并延伸开来联想和思索现实社会中的种种改革情景。
从趋向上和全局上讲,改革者的胜利和改革事业的进取,都会是必然的。但在有些地方和有些时段,事情并非像预设的那么简单,而文学作品涉及现实改革,更不必报喜不报忧,言利不言弊,但我们最近看到许多改革题材作品,包括一些获奖小说,多是分明的人物、确定的胜利,“改革”几乎是无坚不摧、无险不渡的“直通车”,这种立足于并传扬着“改革决定论”的作品,文学性既差,思想性又弱,除了给一般读者一种廉价的快慰之外,实在不能给人们提供更多的东西。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意义上,我看重蒋子龙的新变,欣赏《人气》的新意。当然,一部《人气》无论如何都难以改变现实题材创作的直白浅露,但这样的作品的出现,至少给人们以某种启迪和某些希望,说明现实题材尤其改革题材作品,完全可能写得丰富一些,深刻一些,艺术一些。
1999年10月15日晚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