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感觉稍好一点,就念着要跟姐姐上学,无奈身体极度虚弱,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医生也吩咐暂时不能上学。但他每天早上只要看见姐姐背书包出门,就难过得直哭,要跟着出去。后来家里不得不想了个折中办法:每天早上吴雅出门上学时,就把小家伙背到银行大门前的台阶上去坐着,让他看街街玩儿,分散一下注意力。冬环在银行里面上班,也能顺便搭个眼睛。吴雅每次临走时总要再三叮咛:弟弟呵,你要乖些呵!就坐在这儿不要动呵!等姐姐放学回来一起回家家呵!吴稚每次坐在那里,都要目送着姐姐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方才罢休。吴雅每天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弟弟讲习当天的功课。吴稚病了一个多月,功课却一天也没拉下。
1962年秋,吴雅升入小学三年级时,吴稚也到了法定的读书年龄,但此时他已在姐姐班上旁听了一年多了。报名上学时,冬环特意让学校对他的知识情况进行了测试,结果不但一年级的功课,连二年级的许多功课都懂了个八九不离十!冬环趁机向校方提出:可不可以让孩子从二年级开始起读?学校的老师尽管对这个坚持了一年多的小旁生都不陌生,而且都很喜欢,但毕竟从未有过这种先例,一时决定不下,只能向上边反映。冬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去找了教导主任和校长,两位领导了解了详情后,认识基本一致,认为应该因材施教,同意收进二年级试读。天天背着跑医院,最后总算控制住了病情。全家皆大欢喜,吴雅更是高兴得流了眼泪。
正式上学后的吴稚跟姐姐一样,立即成为班级里的学习尖子。
两个孩子的争气和上进,给了冬环莫大安慰,吴稚忽然病倒,也使她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人生的灾难面前一蹶不振,长久消沉,应当从悲哀的阴影中走出来,面对现实,切实地承担起培养好两个孩子的责任,让他们有一个光明远大的前途!她与外婆商量,如何在困难的情况下尽量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好,两个孩子,不管是上学或是在家,都要穿着整洁,礼貌待人,养成良好的习惯等等。
于是,在宝兴县银行乃至整个宝兴县城,人们又看到了一个令人称羡的有教养的小家庭,它的残缺反而引来了无数钦佩的目光。
7
在北京的二伯父和二伯母对侄女冬环一家极为关怀,常来信嘘寒问暖,也不时有所接济。考虑到当时她才30岁出头,今后的人生道路还很长,独自挑着这么重的生活担子总是个问题,二老就从长辈的角度来信关心询问她对个人问题的想法,冬环接信后立即写信向二老表明心迹:
我和艾高虽然相守时间不长,但却情深似海,这辈子都将在对他的怀念中度过,决不再嫁!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培养好两个孩子,使他们健康成长,将来最好能够接受高等教育,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这也是艾高对我的嘱托,是我这一生必须要做到和做好的事情!
二伯父和二伯母对冬环的心情均表示理解和尊重,同时又表露了另一个想法:你在那里举目无亲,既然不想再考虑个人问题,一家子干脆都迁到北京来,跟我们一起过吧!特别是在得悉当地的基础教育条件和吴雅吴稚的状况的之后,二老更是觉得为两个孩子将来的教育和发展计,应该考虑调到教育条件较好的大地方。
这个意见与冬环的一段时间以来的忧虑正好不谋而合,当时宝兴县的教育基本上就是维持在初级小学教育的水平上,连完全小学都很少,全县还没有一所正规的中学。两个孩子即便可以在这里勉强念完小学,但继续升中学就会成为问题,更不要说将来的深造。如果能够调到二老身边,进北京城,孩子的教育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二老也真的在北京方面为她努力了。但令人失望的消息很快就反馈回来:适逢全国性的经济大调整,各单位都在压缩人员编制,对进京人员的控制更是严之又严,举家迁京的事儿一时根本无从考虑!不久,冬环接到二伯父的一封信,说他不日将到成都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会议,希望届时能与她见上一面,谈谈相关事宜。二伯父到成都后,冬环便向领导请假赶了去,谁知老人却因急事返京了。二伯父回京后即给冬环来信,建议她调动回湖北,在会议期间,1962年春天,他已向两省沟通协调,情况还比较乐观。
几个月后,二伯父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湖北方面表示愿意接受冬环调入,四川方面也同意放人。得到二伯父的通报和四川省人事厅的调令后,冬环兴奋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她为两个孩子庆幸,对未来的生活也萌生了新的憧憬,老母亲也为能回到家乡而欣喜不已。1963年6月,冬环办妥了调往湖北的手续。县银行还专门为她开了欢送会,当她起身对大家这些年来对她和她一家的照顾表示感谢之时,不禁哽咽语塞,在场的许多领导同事眼眶也都湿润了。
从一家子离开宝兴开始,吴雅就一直将爸爸的骨灰盒捧在怀里,一路小心呵护,生怕被撞着碰着,路人见了都投来怜恤关爱的目光。她同时还充当着妈妈的助手,乘车住店,吃喝拉撒,大小事情都帮妈妈操着一份心,还要随时关心招呼外婆和弟弟。如果没有这个刚满9岁的女儿在身边,冬环真不敢想象这扶老携幼的千里行程,怎么能走得下来!
经雅安到成都后,冬环一家和蓂高一家再次相聚。蓂高夫妇对七哥的英年早逝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感叹痛惜,对嫂嫂一家将来的处境也甚为关切担忧,但两个健康活泼,明理懂事的小侄子,却也给夫妇俩带来不小的欣慰,一再吩咐他们不要辜负爸爸生前的期望,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能有出息。蓂高夫妇真诚地对嫂嫂说,不管你们到哪里,我们都是一家人,今后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讲,大家决不会坐视不管。
蓂高夫妇后来果真兑现了诺言,用自己的行动刻录了一段感人至深的人间亲情故事。
8
数日后,冬环带着一家老小抵达重庆。
大嫂邱崇诗和侄儿吴言荪在火车站迎接他们。冬环还是在跟艾高谈恋爱时见过大嫂和侄儿,当时大嫂还很年轻,侄儿才上小学,如今大嫂已年过不惑,侄儿已是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的小伙子了。还在冬环与艾高相恋时,大嫂就很看得起她的人品,冬环对贤惠能干的大嫂也一直十分敬重。艾高几兄弟长大成人之后都先后离家。大哥兰高原是川盐银行职员,因严重的肺结核年纪轻轻就不得不赋闲在家,后来又转移成骨结核,解放后亦因此未能正式就业,他在病中苦学中医,成为药店的坐堂医生。大嫂多年来照顾丈夫,孝敬公婆,抚育儿子,任劳任怨地撑持着这个家,连续高烧不退,真是十二分地不容易!此时,妯娌俩执手唏嘘,泪眼相向,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感伤。原来大嫂也刚经历了丧夫之痛--因沉疴难愈,大哥兰高亦已于年初病逝,年仅42岁。两个家庭如今皆只余下孤儿寡妇艰难度日,妯娌俩怎不同病相怜,共叹命运!
邱崇诗告诉冬环,现在最可怜的是婆婆,艾高去世后,上上下下一直瞒着老人,怕她经受不住这个打击,老人家至今尚不知艾儿早已不在人世,所以这次她和两个孙儿都不能在婆婆跟前露面,以免引起老人的猜疑。冬环与艾高在雅安结婚后,曾两次接婆婆去小住,老人非常慈祥厚道,与她和她母亲都相处得十分融洽,也极喜爱两个小孙孙。冬环自然能够理解大嫂和家人的苦心,但念及人到跟前却不能直接对老人聊表孝心,而且从此远去不知今后是否再有这样的机会,不禁默然神伤。
邱崇诗在重庆市食品公司当会计,除了白天上班,晚上还得参加“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除了星期天,几乎没闲暇。她将冬环一行安排在离公司不远的重庆饭店住下,每天抽中午和傍晚饭的时间前往看望。侄儿言荪天天跑来陪伴婶妈一家。言荪称冬环为婶妈事出有因:他是长孙,小时候深得叔叔们的喜欢,又因父亲多病,曾按爷爷的意思拜继给七叔艾高作养子,一直称其为“爸爹”,所以后来也就不称冬环为七婶,而称“婶妈”了。冬环听说侄儿考上重庆大学,很是欣慰,特地送了一支金星金笔给他。当时金星金笔堪称稀罕贵重之物,小伙子一时受宠若惊,爱不释手。
这是言荪和吴雅、吴稚兄妹的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感到既亲切又新鲜。当时吴雅身穿白衬衫,蓝裙子,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臂膀上佩戴着中队长标志,在堂哥眼里,完全是一副标准的少先队员形象;而吴稚给他的第一个强烈印像,就是“长得太像爸爹了”!
当时言荪在两个弟妹眼中,已是顶天立地的大哥哥,开初多少有些敬畏,但时间稍长,发现这位大哥哥不但可亲,而且也挺爱玩儿,就不分彼此地玩儿在一起了。言荪特地带他们去了一趟少年宫,打秋千,过天桥,妈妈和外婆急得不得了,坐转椅,玩了个痛快,又去看了音乐、绘画、舞蹈等各种兴趣小组的活动,让两个弟妹大大地开了一回眼界。
在“山沟沟”里长大的吴雅和吴稚对重庆栉次鳞比的高楼特别有兴趣,每天都要跑到饭店的楼顶上去东南西北地观览一番,有时就伏在栏杆上往外吐口水,看着口水飘落到地下并发出惊叹:“啊,落了好久呀!”言荪站在一旁,觉得两个弟妹实在可爱。
没想到有一次吴雅突然向他发出了挑战,带点诡秘地笑着问他:“言荪哥哥,你敢跳下去吗?”
言荪吃了一惊,回头看了她半天,方才笑着摇头道:“不敢,不敢!”
不想吴雅又跟着来了一句:“我敢!”
堂哥顿时紧张起来,正色地对堂妹道:“不准乱说!”
“没有乱说嘛,你看连我的口水都敢嘛!”
言荪对堂妹脑袋瓜子的灵光留下了深刻印像,以至多年以后还评说道:她能在学业和事业上取得那么多的成就,不能不说与她从小就有与众不同的禀赋有关……
冬环一家和嫂嫂一家那次在重庆的全体出游只有一次,即大嫂子放假休息的一个周日,老老少少一大群,在人山人海的解放碑好好地逛了一番。在当时重庆最大的百货商店三八商店里,崇诗买了一条素色的丝裙送给弟妹,冬环则买了一双当时刚刚面市的尼龙袜回赠大嫂。(在后来彼此云山阻隔的漫长岁月里,妯娌俩一直都珍藏着对方的赠物,直到双双步入老年。)
那天节目的尾声,是全体浩浩荡荡地来到当时最具知名度的粤香村饭店吃了一餐团圆饭兼饯行宴。吃饭当中,言荪和吴雅、吴稚的随意摆谈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小人儿书上,他不无惊喜地发现,两个弟妹跟自己小时候具有这份同样的爱好!于是他当即作出决定:把自己收藏的几十本小人儿书包括堂弟妹最心向往之的全套《三国演义》《水浒》《杨家将》等,全部赠送给他俩。
吴雅和吴稚做梦都没想到此行会有这等收获,一时不禁喜出望外!自是,言荪在两姐弟心目中的大哥哥地位就牢不可破了。
那天在粤香村吃过饭后,崇诗特地将冬环一家带到新华路他们的宿舍前,在楼下远远地凝望家中那两扇半开的窗户,向在家中休息的婆婆致意,冬环眼眶发潮,喃喃自语:“婆婆,这次我带了雅儿和稚儿来到重庆,人在家门,却没敢进去看望你老人家,请你多加原谅!我实在是有难言的苦衷呵!婆婆,我和雅儿、稚儿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唯望你老人家多多保重,健康长寿!到时我们一定再来看望你老人家,给你老人家祝寿……”
第二天清晨,冬环、母亲和一双儿女在朝天门码头登上东下的客轮,一字排开地站在船舷边,向一直陪送他们到江边的大嫂和言荪挥手告别,汽笛长鸣声中,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早已是泪眼模糊,只有彼此的祝福声在波涛翻卷的江面上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