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栓子和三姨太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罗玉璋不知所措。他俩都知道罗玉璋脾气乖戾,喜怒无常,这会儿不知哪根神经又出了毛病。
“栓子!”罗玉璋厉声叫道。
“有!”郭栓子浑身一激灵,挺直了腰板。
罗玉璋甩掉手中的烟头,一脚踩灭,走过去,在郭栓子耳边低语了几句。郭栓子满脸惊色,半晌不语。
“咋的,你下不去手?”罗玉璋脸上变了颜色。
郭栓子惊出了一身冷汗,问道:“团长,几时去?”
“时间你定。干利索点儿,不要露一点马脚!”
“是!”
郭栓子转身刚要走,又被罗玉璋喊住:“一定要斩草除根,不能留下后患!”
“是!”
转眼到了冬天。
入冬来很少雪雨,小北风却一个劲地吹。天上没有云彩,北风搅起黄尘把天空涂染得灰蒙蒙的,太阳似一个白铁饼悬在空中,没有一丝热气,干冷干冷的。徐云卿不再去院子,终日坐在炕上吸水烟,老伴徐王氏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让他感到十分惬意舒坦。到了晚上,老伴给放在火炕跟前的火盆加足木炭,他不点灯,面火而坐吸着水烟。徐王氏知道他没有瞌睡,便披衣而坐陪他说闲话。他们说的话题几乎全是年轻时的人和事,炭火把他们的脸庞映得通红。说到高兴处两人都咧着嘴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代。这段时光徐云卿过得很满足,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
农历十月二十二,徐成虎的媳妇生了个男孩。徐云卿年过半百,才得头胎孙子,真是大喜。徐家家大业大却人丁不旺。徐云卿两女生在先,随后生有两子。长子徐望龙婚娶多年,却一直不在家,后来家里遭了变故,至今未有孩子。次子徐成虎娶妻两年,今喜得贵子,徐云卿乐而忘忧,终日喜笑颜开。
徐成虎本想在迎宾楼大摆筵宴,为儿子庆贺满月之喜。父亲把他拦住了,说道:“徐家添丁进口是咱徐家的喜事,不必那么张扬。”他心里怕大操大办过于张扬招来祸事,嘴里却不愿说出不吉利的话。徐成虎心中虽有几分不喜,但也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愿。
几天后,徐成虎去省城办货。回来时,身后跟着哥哥徐望龙。乍一见到大儿子,徐云卿又惊又喜,百感交集,下巴的胡须抖动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爹!妈!”徐望龙叫了一声,双膝跪倒在脚地,爬行几步到炕前,揭开被子,一眼看见父亲失去左脚而光秃秃的腿哭出声来:“望龙不孝,连累爹遭此大难……”
徐云卿拭去滚出眼眶的两颗老泪,强颜为欢:“你回家来是喜事,应该高兴才是,哭啥哩嘛。起来起来,坐下说话。”
徐望龙起身,又向母亲问安。徐王氏撩起衣襟拭着眼窝,拉过儿子左瞧右看,连声说:“瘦了,瘦了。”
徐望龙说:“妈,只怕我胖成弥勒佛,你也要说我瘦了。”
一屋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冲散了最初的伤感气氛。徐云卿问大儿回家有啥事。徐望龙说,他早就想回家来看望父母,只因公务缠身走不脱。这次成虎进城办货,告知他徐家喜得贵子,添丁进口,他再忙也要回家来祝贺祝贺。徐云卿吸着水烟,半天不语。徐望龙看出父亲有点不高兴,便问道:“爹,我回来你不高兴?”
徐云卿吹掉烟灰,叹了一口气:“唉,望龙,爹恨不能你整天守在爹身边,可这世道……唉!”
徐望龙有点不明白:“爹,刘十三已经除掉了,你还怕啥?”
“望龙呀,刘十三虽然除掉了,可还有王十三、张十三。树大招风,咱们徐家家大业大,在世人眼里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
徐望龙说:“爹,过几天回省城我给咱再想法弄两挺机关枪,那家伙厉害,一般小股土匪都没有那家伙。”
徐云卿花白的头颅连连摇动:“成虎也跟我说过这话。那家伙就不是咱老百姓摆弄的玩意儿……好啦好啦,不说这话了。”他截断了话头,不想在儿子回家的兴头上说这些揪心的话。
徐望龙在心里感叹父亲老了。以前父亲绝不是这个样子。家里遭了几次事,把父亲的胆气夺了,竟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到父亲畏首畏脚的样子他心里感到一阵悲哀。
孩子满月那天,天气突然转阴,北风呼呼刮着,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雪花。依着徐云卿的意愿,徐家只是摆了家宴以示庆贺。来宾除了儿媳娘家的亲戚外,还有徐家的三姑六姨八舅和两个出嫁的女儿。请来的贵客只有杨玉坤一人。按徐云卿的意思谁都不要请,可这地方有个风俗,满月之日要抱着孩子出门“撞彩”。所谓“撞彩”就是由家里人抱着孩子出门,这时不管在门口碰到谁就把孩子给他抱,家里人把他请进家来坐入上席。这人这一天就是办喜事主家的贵客。有时抱孩子出门难免会碰到乞丐,这就有点大煞风景了。后来不知哪位智者想了一个高招,孩子满月之前给一位福命双全的人打好招呼,请他在孩子满月那天等在门前撞彩。从此再没有出现过大煞风景的局面。因此这个风俗一直流传至今。能给徐家抱孩子的人一定要大福大贵,徐云卿思来想去,此人非杨玉坤莫属。虽然杨玉坤谈不上怎么大福大贵,可也毕竟是永平镇的人尖子。
家宴摆在客厅,两个火盆加满了木炭,欢快的火苗把客厅烤得温暖如春。早宴撤下后,徐王氏把孙子抱到客厅,女客们围上前都夸孩子长得胖长得乖,纷纷拿出贺礼塞到孩子的婴兜里。孩子的外婆送给孩子的礼物是一顶老虎帽和一个长命锁。长命锁是银制的,做工精巧引出女客们一阵惊叹。
大伯徐望龙送给侄儿一支金笔,又引出一阵惊叹。轮到徐云卿,众人都笑说,看爷爷送给孙子个啥礼物。徐云卿嚯嚯儿笑道:“也不是个啥好物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命金锁来。那金锁不同那银锁,黄灿灿地闪光,三个金牌点缀其间,下缀三个小金铃;金锁正面有四个篆字:长命百岁,背面也有四个字:富贵长久。金锁做工十分精致,巧夺天工。众人都看得发呆,好半晌才发出由衷的惊叹。
徐云卿从老伴的手里接过孩子,轻轻揭开襁褓,孩子粉嫩的小脸露了出来。孩子睡着了,忽然小嘴吮吸起来,粉嫩的小脸露出了笑容。他是在做梦吃奶吧。徐云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双眼睛笑眯了。徐成虎在一旁笑着说:“爹,你给他起个名吧。”
众人都说,让爷爷给孙孙起个名。徐云卿端详着小孙孙,半晌,笑道:“叫锁柱吧。”
大家都说这个名字起得好。徐云卿更是高兴异常,忍不住亲了小孙孙一口,没想到胡子把小锁柱扎醒了。小锁柱睁开了眼睛,一双黑豆子似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看着抱他的人,忽然“哇哇”地大哭起来。显然他被爷爷那张长着胡须的老脸吓着了。徐云卿拍哄着,可小锁柱就是啼哭不止,他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徐王氏从老汉怀中抱过孩子,说是孩子肚子饿了,让他妈给他喂喂奶。
午宴开了,酒菜十分丰盛。徐云卿给客人们劝了三杯酒,便拄着拐杖来到前院门房,这里另摆一桌酒宴,款待四个护院。郑二刘四看见老掌柜颤颤巍巍地走来,急忙离座搀扶,两个新来的护院也躬身笑脸相迎。
徐云卿落座后,笑容可掬地说:“今儿个客人多,把你们几个慢待了。”
四人都说老掌柜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啥慢待不慢待的。徐云卿笑道:“今儿个是大喜之日,你们几个一定要吃好喝好。”说着端起酒壶把盏,给每人斟满一杯酒,遂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们一杯!”
四人受宠若惊,端起酒杯急忙站起身。徐云卿笑道:“坐下坐下,自家人别这么讲礼数。我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郑二等四人都饮干了这杯酒。徐云卿又斟满一杯酒:“各位给我徐家出了力,我代表全家人敬你们这一杯!”又一饮而尽。
四人也都饮了这杯酒。徐云卿再斟满一杯酒:“今儿个天气寒冷,大家再饮一杯。”几人又饮一杯。此后,徐云卿只劝菜再不劝酒。少顷,他放下筷子,笑着说:“你们四个慢慢吃,我到里头招呼一下客人。”
几人都说老掌柜请自便,不必操心他们。徐云卿拄着拐杖走出两步,回过头笑着说:“多吃菜少喝点酒。”郑二明白了老掌柜的心思,当即让人撤走了酒。徐云卿满意地笑了:“酒改日再喝,保你们喝个够。”这才蹒蹒跚跚地走了。
午宴后北风刮得紧了,雪花也密了起来。天气不好,客人们纷纷告辞。冬日天短,送走最后一拨儿客人,天色昏暗起来。徐云卿拄着拐杖要出屋,老伴见院里也已有了鸡爪子雪,以为他要上茅房,怕他摔倒要扶他去。他摇摇头,说出去看看。老伴说这个时辰了出去看啥。他并不搭言,拄着拐杖出了屋。
来到前院,两条大狼狗卧在门洞里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堆骨头,郑二他们几个在门房里围着火盆烤火说笑。见他进来,为首的郑二吃了一惊,忙问他有啥事。徐云卿笑了笑,说没啥事,在屋里坐不住出来转转。郑二把他搀扶到火盆跟前坐下。说了一会儿闲话,他嘱咐郑二刘四:“今儿个天气不好,晚上要多操点心。给屋里和炮楼上多拿些木炭,把火烧旺些,天气冷不要冻着了。半夜叫你老婆她们弄几个菜吃喝吃喝。”郑二和刘四的老婆都在徐家当佣人,在厨房里干活。
郑二刘四连连点头称是,并再三让老掌柜放心。徐云卿拄着拐杖临出屋时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甭嫌我老汉?唆,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古训。小心没错,你们说是吧。”
郑二刘四同声说:“老掌柜说的极是。今晚我们四人都不合眼,绝不会出啥差错的。”
送走老掌柜,刘四对郑二说:“老掌柜的今儿个咋了?胆子比老鼠还小。刘十三死了,哪个毛贼还敢上门找死!”
郑二说:“咱还是多操点心的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再者说,老掌柜待咱不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两人说着话上了前院炮楼……
夜幕拉开了。北风吹得更紧了,温度骤降,雪花变成了雪粒子,落在地上沙沙有声。徐王氏给火盆加足了木炭,早早睡下。今儿个她迎宾送客劳累了一天,感到十分疲倦困乏,没有精神陪老汉说话。徐云卿披衣坐在火盆前吸着水烟。下午他的左眼皮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虽然不信这个,可心里却不喜。中午抱孙子时,孙子看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便也有几分不喜,总觉得有点不吉祥。可他对谁也没说,只是装在自个肚里。今儿个全家大团圆(只少了徐望龙的媳妇),实在是个大喜的日子。他不想让这个大喜的日子蒙上哪怕一点点阴影。他再三叮咛郑二刘四他们千万要谨慎小心,生怕出点意外。冬日夜长,加之饥寒交困,正是土匪出没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