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我缓缓起身，抬头看向窗外。一眼望去，却对上了万之扬那双深幽的眼眸。我怔了一怔，凝神看着窗外的万之扬，低声道：“万公子有事吗？”
万之扬瞧着我，轻轻颔首，笑道：“我们一同到园子里散散步，可好？”
我忖度片刻，含笑应允了，起身出了房间，走向在楼外等候的万之扬。因为已经入夜了，楼外竟有丝丝凉意，很是清爽。月光淡淡，星辰点点，微风徐来，我与万之扬在留芳园里并肩而行。
万之扬并不说话，我也沉默不语，我们在园里徘徊很久，走到前日我嬉水的地方，万之扬方才止住脚步，侧头定定地望着我。
我也停了下来，心神微动，此刻的他，眼眸深处，分明带着一丝柔情。
万之扬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沉吟片刻，又微微一笑，缓缓道：“我跟你说一件有趣的事儿。昨晚我赶到郊外，见到表哥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他在湖里划船，也并不叫人跟着，竟然自己执木桨呢。表哥在湖里忙得手忙脚乱，那船却只在原地打转，一些侍卫在岸边急得大喊大叫，却又不敢上去帮忙，那情形真是好笑极了。”
万之扬说完，乐得哈哈大笑。我却轻轻一叹，心头闪过一丝黯然。划船？我与水清曾经有过的一段美好。只是他为何如此呢？心里头闪过一丝奢望，难道，他心里对我，并非毫无感情吗？若是无情，为何要送我一个心愿？为何会答允我的请求？为何又会独自划船呢？若是有情，为何从不曾透露？为何在我仍陪在他身侧的时候，那样地喜欢黛玉呢？
如今，我看不懂的，不明白的，不仅仅是万之扬的心意，竟然还有水清的。
暗自一叹，剪不断，理还乱，人间情事谁能解？
轻轻蹙眉，情纷飞，心飘零，天涯何处是吾家？
清风飘拂，碧波悠悠，荡碎了池中的一轮弯月。夜已经极深了，繁星点点，月上柳梢头。我与万之扬却依旧并肩站在池畔，两人都心绪满怀，彼此默默出神。
良久之后，万之扬长叹了一声，终于开口道：“雪雁，对不起。”
我蹙起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万之扬低下头，缓缓道：“与你相识后，我一直对你冷嘲热讽，与你针锋相对，对你从没有好脸色。前几天你悉心照料我，一夜未眠。我醒转之后，不但没有半句感激之言，反而还责骂你，践踏你的尊严，我真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人。”深深一叹，停顿了一下，续道：“我知道伤害已经造成了，我现在说这些话已经于事无补。但我想告诉你，我真的很后悔，后悔自己伤害你，后悔自己在你心头留下了伤痕，后悔自己错过如此纯真美好的你。”
我微微蹙眉，前面的话自然没什么问题，但这最后的一句话，分明带着一丝暧昧和情思。我轻咳一声，忙转换话题：“对了，今天的事情，我还忘了道谢呢。”朝他福了一福，真诚地道：“三公子，谢谢你。”
万之扬看着我，缓缓摇了摇头，含笑道：“你不必这样，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慢慢低下头，沉吟不语。万之扬抬头看向苍茫深邃的夜空，缓缓道：“我记得你曾经整夜不睡，折纸送人；之后又悉心装扮，打算出府赴约，后来宁愿换上男装，也一定要去见那个人。你……你是否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听了这番话，我一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我忙拍了拍胸，沉吟很久，方才喃喃答道：“不错，我心里……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万之扬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苦笑道：“那个人，必定很出色很特别了。否则，怎能让你如此钟情？”
我凄然一笑，幽幽道：“他的确是很出色的男子，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宁愿他只是个普通人。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与之相守一生，携手白头。可惜，他并不是普通人，而我，也早就失去了那个机会。”
万之扬一愕，想了一想，迟疑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那个人已经成亲了？你爱上的，竟然是有妇之夫？”
我沉吟片刻，含悲道：“是呀，他的确已经成亲了，早就有三妻四妾，身边的如花美眷，不可计数。而我与他，身份不同，际遇不同，命运不同，思想不同，彼此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横亘着一条永不可逾越的鸿沟。”我说到这里，哀哀一叹，低下头，续道：“我们的相遇，大约只是生命里的一场偶然。转身后，一切照旧，我与他，将来大约还是必须相忘与江湖。”
万之扬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道：“原来你竟也是一个为情而苦之人。”
我心中黯然神伤，眼中不由自主地有了泪水，忙抽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水。万之扬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罢了，不提那些了，我有话想跟你说。”叹息一声，定定地凝视着我，幽幽道：“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说我是贼，那当然只是一场误会而已。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才是名副其实的贼。”
我一愕，收了泪，不服气地叫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是贼了？我偷什么东西了？你凭什么污蔑我？”
万之扬淡淡一笑，抓住我的右手，紧紧握住，口中一字一句地道：“我没胡说，你的确是贼，你偷走了我的心。”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续道：“雪雁，我喜欢你，不，准确地说，我爱你，很爱很爱。”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神恍惚，口中说不出话来。万之扬叹息一声，继续道：“这几年来，我在青楼里辗转沉浮，在红尘中漂泊徘徊，心逐渐迷失在灯红酒绿中，一日一日地沉寂下去，终于心灰意冷，开始觉得了无生趣，生活真的没什么意思。”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凝视着我，含情脉脉地道：“幸好你来了，在我最迷茫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从第一次见你，我便发现，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你的容貌，自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性情气质却是独一无二的。这些日子以来，每日里与你针锋相对，在书房里打打闹闹，生活虽然平淡，但并不乏味单调，反而还多姿多彩，常常会有一份淡淡的安宁和喜悦涌上心头。后来你熬夜为另一个男子折纸，神情中蕴藏着深深的情思和浓浓的眷念，我见了，居然心中很是不快，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将你放进心里了。”
听了这番话，我心头大震，有些眩晕起来，发了一会儿怔，方才喃喃问道：“三公子，你忘记秦雪如姑娘了吗？你忘了那个曾经与你相约一生、相许一世的佳人了吗？”
万之扬闻言大惊，退后一步，讶然道：“雪如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轻轻叹息一声，将自己与柳如烟相会的事情娓娓道来。万之扬听了，合眼长叹，过了半日才低声道：“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雪如是我曾经深爱的女子，我自然不会忘记她。不可否认，当初我接近你，不仅仅是因为你与众不同，还因为，你的名字里，也带了一个‘雪’字。”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温柔地续道：“雪如的容貌、雪如的好，我从不曾忘怀。但是，虽然没有忘记她，但我也没有法子不爱你。这几个月，我们都住在这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是朝夕相处。因为有你在，我开始发现，经过那么多的事情后，我依旧可以安静地看书、画画、下棋，生活依旧是美好的；我终于觉得，纵然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但生命里仍旧会出现一些值得我留恋的人，给沉迷往事的我带来缕缕阳光，温暖我的心灵。我时常想，若是能与你长久地相处下去，真是人生大幸呀。”
我心头五味交杂，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万之扬静默了一小会，低声道：“既望那天，你说我去任何地方，都与你毫无关系。那一刻，我只觉得心念俱灰，一股深深的伤痛流转在指尖心头，难以抹去。我失魂落魄地离开这儿，在倚云楼里住了几天。每日里以酒浇愁，思念雪如，想着你，心里悲痛欲绝，浑浑噩噩地混了几天，终于昏迷过去。后来苏醒，入眼处是你苍白的脸和关切的眼神。但那时候，我仍旧沉浸在往事中，觉得自己负了雪如，便口不择言地伤害了你。”叹息一声，将我的手紧紧攥住，接道：“雪雁，我绝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虽然是丫鬟，但在我心中，是极高贵美好的女子，堪配这世间上的任何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