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已有人得知孟昭德被发配的消息,猜他心里必不痛快,也没什么劝慰同情的话好说,便一个个都避瘟神似的远远躲着他。孟昭德坐在写字台前发怔,本来该抓紧收拾东西,却心里乱乱的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入手。玻璃板下压着几张照片,有一张最大的,是他和吕国清站在池塘边上,远方的背景是一片苍茫的湖水。那一次,吕国清带队,带着几个蟹乡的乡镇长到洞庭湖养蟹区考察,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两手紧紧握着,另两只手却各抓着一只硕大的螃蟹,高高地举过头顶,螃蟹张蛱舞爪,两人都笑得开心灿烂。回来后,乡政府的人都夸这张照片拍得好,有意境有深意,孟昭德就放大了,压在玻璃下。妈的,好个屁!人要掐起人来,比他娘的大公螃蟹还狠,夹住了就不松口!孟昭德取出那张照片,嚓嚓两下就撕碎了,丢到废纸篓里去。
吕国清会当官,更会装人,对下属温良和气,对上级谦恭有礼,即便批评人也言辞有度,在县委机关里口碑不错。上台讲话可卖瓦盆,一套一套,又有理论又有实际,甲乙丙丁,头头是道;尤其给人的印象是他不贪,早两年,孟昭德听说有人给他送礼,都被他很坚决也很委婉地拒绝了。起初不信,后来借着吕国清生病住院和拜年的机会,也塞过去很厚一叠的票子,吕国清果然很坚决地摇头,谢绝的话也很简单:“君子之交,请彼此尊重。”除了非去不可的应酬,谁想请吕国清出去玩玩乐乐潇洒潇洒,也很难。有了这些面子上的优点,再加他主管干部和公检法的权势,县里干部们都私下猜测,下次县委县政府换届,吕国清不是书记也是县长。只是一次在酒桌上谈论市里处理的几个腐败干部时,孟昭德才多多少少摸到一些吕国清内心深处的脉络。那次吕国清说,这些人,眼窝子浅呀!只要稳稳当当地守住这个级别和职位,共产党会亏了你?没有不俗之心,谈何身外之物?为那身外之物,也要守住这不俗之心啊!
乍一听,话说得挺玄挺有学问,细一琢磨,狗屁!何为不俗之心?不过就是保住这一官半职呗。保官取物,官在物存,官升物涨,不外乎说官越当得大,好处就越捞得多捞得实惠,难道那就不俗吗?好一个伪君子!孟昭德心里冷笑。他坚信,没有永不欠缝的蛋,更没有不爱吃腥的猫,他要立楞起耳,大瞪着眼,等着听风,等着瞧影儿。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有一天夜里,孟昭德从县开发区的情妇家出来,正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他看到吕国清匆匆从对面一个楼门里出来,戴着墨镜,风衣领也高高地耸着,脚步慌急,神色鬼祟,极像电影里的特务。孟昭德急闪到一片暗影里,看吕国清在路边等出租车时,还回身往那楼上望了一眼,然后便钻进出租车走了。从没听说吕国清在这里有什么亲属啊,县里各部委办局的领导和乡镇头头们也多在县里买楼置家,也从没听说谁在这里另有“别墅”啊,半夜三更的,吕国清跑这里来干什么呢?而且放着现成的专车不坐,反打起出租来了,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在这里也有“情况”。
这也是贼人贼意,心有灵犀。孟昭德如同走路摔了个前趴子,无意间捡了块狗头金,心里窃喜。只要吕国清好上这一口,我就好使手段。孟昭德转身再回情妇家,问对面那幢楼上可有年轻貌美且是独守门户的女子?情妇摇头,说住楼房的,都是关上门不问天下事,我可没心管那些。孟昭德说那你以后就留留心,看县里的吕书记是不是常来,来了往哪个门里钻,那家是个什么情况,打探清楚后我自有赏。情妇讥笑说,你烦不烦人?自己占着锅里的捂着碗里的,你管别人钵里是稠是稀干啥?你还想往里插一脚啊?孟昭德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里的学问你不懂。我才不管他是稠是稀,我只想知道吕国清除了家里的锅,是不是家外确有一个钵。这事你给我打探清楚了,我自会有赏。
不久,情妇回话,说打听清楚了,那个楼里住着一个女子,姓谷名姗,是县招待所客房部的经理,人长得有几分模样,没孩子,只那女人一人独住,丈夫在部队当连长,暂时没带家属随军的资格,一年才回来一次。吕国清多是入夜时分来,基本是一周一次,呆上两三个钟头便走。
孟昭德心里有数了,暗道,倒也是,在一个县里当了这个级别的官员,只要保住官,衣食住行都可不用操心,但人有饱暖,必生淫欲。吕国清保住官位可不愁花销,但一夫一妻却是国家法律上的“定额配给”,他夫人人过中年姿色已衰,见了年轻貌美又会献殷勤的女孩子,哪个男人会不动心思?只是吕大官人不该沾手军婚,惹出事来就是大麻烦。麻烦不麻烦咱且不去管他,男人只要金屋藏娇,多多少少都必须额外开销,时髦话叫“情侣消费”,光靠一月那点儿工资是绝对难讨女人欢心的。虽说吕国清有权有势,但在女人眼里,权势只有转化成某种具体而切实的利益,才会产生诱惑与依赖。吕国清的财政大权在夫人手里,据说属于工资按月如数上缴的那种人,加上他的保官之道一本正经,凭夫人赏到手里的那点儿零花钱,断难保证他的这笔情人支出。由此,孟昭德做出了结论,吕国清可能不贪钱,但因贪色必觉囊中羞涩,只要踅摸到一个让他心安理得的增加收入的门路,不信他再绷绷巴巴地跟咱装正经。
孟昭德为吕国清寻找敛财的门路,比给自己找还上心,也更下工夫。一个“心安理得”,让孟昭德昼思夜想,并调动了全身心的信息雷达系统。今年春上,于水丰找到孟昭德,说了于旺田家贫如洗买不起蟹苗请求贷款的事,孟昭德心里怦然一动,口里说研究研究,背后却急急找到吕国清,先盘山绕岭地说了些工作上的事,待把话题绕到养蟹上来,才问:
吕书记肯不肯屈尊为我们乡发展稻田养蟹的事做点儿贡献?
吕国清说,你有什么事,直说,咱们都别绕好不好?
孟昭德便委委婉婉说了可雇于旺田养蟹的事,还说这些日子那个于旺田正为找雇主发愁,求了村支书,村支书又求到他,让务必在下蟹苗前帮助找个可靠的东家。又说于旺田绝对是养蟹的高手,如果不出大的天灾,这事稳赚不赔,一年下来,落手三五万不成问题。而且这事做下来,也是帮助困难户脱贫,两好合一好,何乐而不为?
吕国清眼睛亮了亮,又沉吟了一阵,说,县里的干部雇人养蟹,好吗?
孟昭德说,别的县早有人这么做了,县乡两级领导都有,听说南方更多,人家思想比咱开放。前有车,后有辙,怎么不好?市场经济嘛,讲的就是等价交换,你出本钱工钱,他出工出力,合情合理又合法,而且你还担着风险呢。那个于旺田要是谁也不雇呢,这一年就只好干守着那几亩稻子,莫说还债和供孩子上学,怕连吃穿用都成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谁雇了他,实际上等于在帮他脱贫解难。吕书记,在这个事上,你得带头解放思想,观念更新。
吕国清又说,话虽这么说,但也要量力而行。这蟹苗就是头一宗大投入,少说也得两万来元钱吧?
孟昭德知道吕国清这是在钱的问题上心虚怯阵了。按说,一个县级领导,咋清贫,家里几万元的积蓄还是有的。可吕国清不能为这事回家跟夫人张口,张了口秋后就必须向夫人如实交账,想猫腻也有限,那还谈何讨好情人?
孟昭德说,这好办,只要你点头,这事交我办,或赊蟹苗或贷款,秋后卖完蟹子一块结嘛。
吕国清笑了,说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呀,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孟昭德说,吕书记既想为蟹农做善事,可一定要抓紧,节气不饶人,再等几天,投放蟹苗就晚了,影响成活率。那个于旺田急等着回话呢。
吕国清便点头,好,好,我抓紧。
孟昭德知道吕国清为这事动心了。有人出力养蟹,有人出面张罗,还帮助解决先期投入,他不过是出个名义,只等秋后理直气壮地坐收暴利,这等美事,哪里去找?吕国清本是精滑透了的人,不会看不出这是孟昭德在为他谋“性福”。不然,孟昭德不会自己把那个蟹农雇下吗?这是个傻子也看得明白的事,只是彼此都不说破而已。
两天后,吕国清回话,同意雇工养蟹。让孟昭德意外的是,吕国清说思之再三,还是对雇人养蟹符不符合政策把握不准,好在我表妹对这个意向很感兴趣,那就由她把这个事接下来好不好?那个蟹农正在难处,不要冷了他的心,能帮他一点是一点嘛。
精明人自有精明人的算计。为了不湿鞋,吕国清巧妙地选择了干滩。岂不知,吕国清在无奈之中,等于把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隐秘暴露在了孟昭德面前。孟昭德为接来送往的事,平时也常跑县招待所,那个谷姗虽说不很熟,但也认识,怎么从没听说过是吕书记的表妹?这更好,新版“四大铁”里,就有“一块分过赃,一块嫖过娼”的说法,眼下的程度虽还没算铁到一块儿,可心照不宣,也算“准铁”了。
事情如一辆老牛车,就这般启动,一道道岭,一道道坡,稳稳当当走过来了,拉车的老牛便是那于旺田。坐车的呢?握鞭赶车的呢?不说也谁都心里有数。由春到夏,再由夏到秋,蟹子一天天长大,一日日变肥,因蟹子而生发演化的矛盾也愈发复杂激烈。孟昭德绝不会想到当初只为讨好吕国清的事,竟会变成吕国清对自己深层次的曲解、误会、抱怨,甚至是憎恨。我孟昭德惩罚于旺田是为了什么?想方设法减免特产税又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事情惹出来了,风波闹起来了,那是我愿意的吗?你吕国清为避嫌疑,不为我争口袋,这可以理解;你袖手旁观,也可以理解;可你落井下石置人死地,就让人难咽这口恶气了!妈的,你姓吕的会掐鸡巴念咒,玩邪的,难道我姓孟的就只会吃素不成?你既不仁在先,可就别怪我不义在后啦!
孟昭德决意要报复吕国清了。
这里需要插叙的是,孟昭德在无意间,还曾获得可以报复那起“双规”诈骗犯、以及抗税风波挑动者的机会,那本是两起更加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但孟昭德选择了放弃。
孟昭德到了县劳教农场后,有一天无事可干,便找来了近两三年间的劳教人员花名册看。名册上每人一页,都贴着照片。翻着翻着,他的心怦然一跳,目光就在一张照片上聚焦了,不是那次“双规”时的黑脸汉子又是谁!姓名,魏汉庆;年龄,43;民族,汉;职业,本县某乡某村农民;劳教原因,结伙诈骗;劳教期限:一年。备注栏内,还注了“有诈骗前科,二进宫”简单几字。孟昭德突然就想起了在于家台村出现的那张退税单,进而想起了也曾来这里接受劳动教养的朱景发。急翻出朱景发的那页,在劳教时间上一比照,魏汉庆先进来七个月,与朱景发正有在劳教农场相识的机会。这是一个低智商也作得出的极简单的推理判断:魏、朱二人在劳教之地相识并狼狈同谋,虽不敢断言朱景发一定与那起“双规”诈骗有关,但由黑脸魏汉庆将退税单交给朱景发,再由朱景发将退税单张贴在于旺田家大门上,并由此引发全县的一场风波却完全可以认定。但再深想,如果将朱景发揪出来,警方一审,朱景发必交出黑脸,黑脸再交出白脸和那年轻人,三人也必交代出“双规”案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那几个王八蛋必受法律严惩无疑,但丢大脸的最大输家将是谁呢?还不是我孟昭德!
这般一想,孟昭德便心灰意冷,只好再一次甘认窝囊了。而且这一次的窝囊比以前数番的窝囊更甚千倍万倍。以前是不知暗下黑手的恶人是谁,只是心里诅咒,而此番明知恶人是谁且唾手可擒,却又只好强咽恶气不敢动对方一根毫毛,这口气真是比当软盖的王八还难咽呀!
窝囊天不可再窝囊地,窝囊有顾忌的不能再窝囊没顾忌的,有气撒不出的孟昭德一旦将恶气都喷向吕国清,那厚积薄发变本加厉的后果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