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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苍鹰(4)

他脖子一挺,硬倔倔地说:检查?我犯了哪项天条?我明天就跟她办登记结婚!一个老光棍,一个没有男人的寡妇,我们的事碍着谁了?影响了生产发展还是阻碍了卫星上天?你们说说!你们管天管地,还管男人跟女人睡觉?我明天就办手续,她明天就是我老婆!

第二天,他果然到场部吵闹着开了一张结婚介绍信,然后到沙窝子村找月英、找村干部。村里当权者把他顶回去了。农村生产队可不像国营单位那么开通,回答得很干脆:这个地主婆还没改造好,不准她嫁人。

他申辩说月英本人是贫农,村干部却说她背叛了贫农,要回到革命路线上来务必有个脱胎换骨的过程。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月英劝他再等一等,过一阵子再说。

过了一年,果然,村里造反派们忙着打派仗,对月英旳管制松了。她借口到外县串亲戚,就来到老郑头这里住下来,像一对老夫老妻过起日子。

这时,知青们几乎走光了,林业所只剩下小龙一个青年。伊琳和杨彬双双当上了工农兵大学生,这对小龙刺激很大。他对他爹说:爹,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也要上大学跟他们争高低!

老郑头何尝不希望儿子上大学,他早就盼着儿子上大学专门学治理沙漠的本事,回来后好跟他一起干。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儿子填了几回表,都被上边刷下来了。

有一天,小龙去场部待了几天回来,满嘴酒气,醉醺醺的,正赶上月英在屋里,忙给他沏茶醒酒。

小龙用发红的眼睛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向父亲强硬地说:爹,你让她先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老郑头怔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儿子。月英看一眼父子俩,悄悄退出了屋子。

上哪儿灌了一肚子黄水,这么放肆!老郑头压着火气说。爹,你说吧,你是要她还是要我?胡说啥?我的事不用你管!

本来我不想管的,可你知道我几次填表为什么被刷下来了吗?小龙趁着酒力只顾说下去,招工招生办的人告诉我了,原因就是这个地主婆!因为你已开了介绍信要跟这地主婆结婚,混了阶级阵线,所以我的条件就不符合工农兵学员的招生标准。

老郑头犹如头上挨了一闷棍。他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番话,也万没料到儿子被刷的原因,竟然是他跟月英的事。他无话了,心里好一阵刺痛。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他想不通。

爹,还认我是你儿子的话,就听我一句,离开她吧!小龙说着走上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下,乞求起来,爹,为了儿子离开她吧,求求你!场部又来了两个名额,省林学院的指标,只要我的社会关系清白了,符合条件了,场部和招生办就答应让我走!爹,为儿子的一生前程想想吧,你不是老说让我去学习,回来跟你一起干吗?不要毁了我的前程呵,爹,快离开她,我是你的亲儿子呀!

小龙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央求,抱住他爹的双膝不放。老郑头说不出一句话来!犹如被雷击中的树,木呆呆的。他面临着一个多么严峻的选择!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晚年的幸福,他该怎么办?上天为何安排这样一种可怕的选择,把他一颗老年的心搅得支离破碎?

他沉吟良久,低声对儿子说:孩子,你先起来,让爹看看。

他犹豫着,两只手抖抖索索地掏出烟袋锅。这时,门被推开了。月英走进来,脸色如一张白纸那样苍白。

不要逼你老爹了。她冲小龙开口,语气冷静得出奇,我同意你的要求,离开你爹……但我有个要求。

小龙感到有希望,紧张地望着这个突然显得很威严的女人。我的要求很简单,希望你说话算数,读完大学一定要回这里陪你的老爹,不要让他到老了还孤单一人!

我当然回来,这不用你操心。小龙十分自信地回答。好,这我就放心了。你可真要做到呵!她走到老郑头跟前,垂下了头,轻轻说:只能这样,别难过。你应该要儿子,这是对的,我不该拆散你们亲骨肉。我谁也不怨,只怨我的命。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两行泪水顺她黑瘦的脸淌着。她一转过身,迅速走出屋去。月英!老郑头失声喊起来,想从后边追出去。爹,你让她走吧!小龙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出屋。他仰天一声长叹。

就此酿下一生饮不尽的苦酒,烙下了时时流血的伤痕。过了多少年,他时时自问自责:当时为什么顺从了儿子没有冲出去?倘若,他挣脱开儿子冲过去了,他和她的结局不会是后来那个样子的呀!

那天晚上月英没有回村去。后半夜,沙坨里刮起了大风沙,她迷路后累倒在一座沙坨下边,被流沙活埋了。几天后,风又把她的尸体刮了出来。当然这事有些蹊跷,本来她可以在起风前赶回村的,可她没这么做,似乎有意在沙坨里走了一夜的路。她做人太刚强了。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他抱着她僵硬的尸体哭诉。他把她埋葬在苦沙坨里,坟前烧掉了那张结婚介绍信。

三年后,小龙大学毕业了。临毕业时来了一封信说:因参加全国统一分配,不能回苦沙坨了,请爹谅解。简简单单、轻轻松松几句话收回了诺言,像当初立下诺言一样轻松而简单。老郑头后来去过儿子那儿一回,小龙留在省林业厅,工作得心应手,颇受器重,他也觉得比在苦沙坨子里有前途多了。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又默默地回到沙漠里来了。只是偶尔感到惆怅,心头袭上来某种被生活捉弄了的感觉。

就这样,生活中他既失去了她,又失去了儿子,到头来还是一个人孤孤零零地留在沙坨里,也几乎被外界忘记了。平时他总是面对莽莽苍苍的漠野,嘴里嘀咕着什么,可谁也猜不透究竟嘀咕着什么。

她躺在土坑上,眼睁睁地等着天亮。她实在睡不着觉。儿子白天玩累了,睡得很熟。她望着偏西的月光,轻轻叹口气。

不管怎么样,人还得活下去。人是很怪的,临到头上什么样的苦都能忍受,关键是心中有个支撑点,有个目标。她记起了白天老头儿说的这句话。是呵,有个支撑点,有个目标。她正因为缺少这个,才失去了平衡,失去了方向,感到生活欺骗了她。其实不是欺骗,而是启蒙,真正的永生难忘的启蒙。白天望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她突然感到对不起他。他现在的境遇和孤独,某种程度上不是跟她有关吗?倘若当初不是她伤害了他的儿子,小龙会那样执意离开他去上大学,并逼着父亲离开那女人吗?

她对老人是有责任的。可谁对她有责任呢?

他失败了,像一只斗败的山羊。他奔走活动,疏通各个环节,结果还是分回原来的绿沙林场。这次分配的原则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垂头丧气,骂天骂地,骂自己不走运,骂自己家不在省城无法留城。

离开大学前两天,他们办理了结婚手续。时间不能再拖了,再过个半个月二十天,她肚子该显了。她倒暗暗喜欢这个趁他们盲目、无知、冲动之机抢先来报到的孩子。

你在想什么?杨彬看着安详地躺在大学宿舍双层铺上的新婚妻子问。

我想着回绿沙镇后争取当个贤妻良母。她深情地注视着丈夫,又望着贴有大红喜字的玻璃窗以及撒满彩纸屑的屋子,再见了,母校!再见了,我当姑娘的年代!

贤妻良母?杨彬轻轻吻着她的眼睛,低柔地说,我宁愿你做我的贤内助。

不是一样么?她仰起脸望着丈夫明显憔悴的脸,你在想什么?彬。

我在想,我一定要打回来,哦,我们一定要打回来!他几乎咬着牙说。

打回这座大学?

不,打回这座城市,打回这座城市的某研究所、某大学、某科研室。

哦,你还不死心。好吧,随你,你打到哪儿,我随到哪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咯咯咯……

她为自己雄心勃勃、毫不泄气的丈夫感到骄傲,庆幸自己找到了一株能够终生依靠的大树。

绿沙林场对他们俩一送去学习后归来的工农兵学员的欢迎是热烈的。再说当时伊琳的老爸还在世,当林场的老主任。

他们各自按立下的誓言行动了。她的确成为一个出色的贤妻良母,照顾儿子,照顾丈夫,为她的温暖的小窝像一只衔泥的燕子从早到晚操劳着、忙活着,出色得几乎忘掉了自己所学的专业,甚至忘掉了自己还是林场的一名技术员。他呢,也的确为自己的目标含辛茹苦地奋斗着。从来林场头一天开始,他就在业务上埋头钻研,为以后的外迁,把汗水和心血毫不吝惜地洒在这片沙坨上。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妻子的丈夫、儿子的爸爸,在能干又体贴的妻子的操持下,几乎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来没有为柴米油盐操过心。

他们俩就如自行车的两个轮子,一个在前边,一个在后边,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停地滚动着。一上班,丈夫忙业务搞研究,到野外做调査或带工人奔波在绿化网点;她则一上班在办公室露一下,然后开始周游粮店、商店、菜场,为买鸡买蛋跟农妇讨价还价,或跟其他女同伴们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一挨到下班早早跑回家做饭弄孩子。夜晚呢,丈夫在发红的低度灯泡下看书记笔记、写论文、攻外语;她则斜靠着枕头打毛线,不时看看埋头苦千的丈夫,又看看安详入睡的小儿子,嘴角洋溢出无限幸福的微笑。

是呵,一个女人还需要什么呢,守着一个美满的家,丈夫爱自己又追求事业,儿子聪明伶俐又可爱,她的确是满足的,幸福的。为这两个可爱的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都心甘情愿。

琳琳,你帮我查一下骆驼草在我国沙漠地区的分布情况。有时丈夫对她说。

得了,你自己査吧。我懒得去翻书,一碰到数字呀、比例呀就头疼。她打着呵欠。

你也该捡捡你的专业了。丈夫抬头看她一眼。嗨,你连我的一起干不就行了。家务生活,我连你的一起干了。咱们各有分工,最理想方案。她满不在乎地说笑着,又亲亲儿子。

丈夫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日月就这样在他们的最隹分工中悄悄流逝了六七年。

或许,就是从那次开始,他们之间产生了不易察觉的内心隔膜吧。可当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没有想到即使两个最亲的人之间,也会潜伏一种当时无法察觉的足以使双方决裂的矛盾基因和一种离心力。这种基因和离心力,在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淹没在曰常生活的喧闹中,得不到演变的机会,但一旦两个人分开一阶段,获得适当的条件,决裂就如孵出的小鸡一样啄开蛋壳探露脑袋了。

生活对奋斗者总有报偿。两年前,杨彬终于如愿以偿。尽管没有打回省城,但还是离开绿沙镇调进了地区所在地白河市的一所大学一一北方林学院。该学院的孟教授带领自己系的毕业班到绿沙林场实习和搞调査时,发现了他这个被埋没的千里马,带走他写的几篇论文在院刊上发表了。并几经周折把他调进了自己领导的系里任教。

她比丈夫还高兴,为自己所依靠的大树终成栋梁之才而自豪,觉得自己做出的牺牲有了报偿。她答应丈夫自己带儿子留在沙坨里再受苦几年,一直等到丈夫能把她调进诚为止。

说实话,她还一下子舍不得离开家乡的沙坨,温暖的小窝。门前一口沙井,房后几畦菜地,还有两棵开始结果的沙果树,甚至担心自己那口老母猪在沙坨里自由惯了,带到城里圈起来能否吃得消,而且发情时上哪儿去配公猪呢?

假如,时间的长河里未曾出现过那个该诅咒的星期六晚上,也许她的这些犯愁还会继续下去。那个可怕的晚上,把一切都改变了,颠倒了,像一道白花花阴森森的闪电,划开了天的这边和那边。

那天她下火车时已经傍晚,冲开围过来拉客做生意的一群小驴车主人们,匆匆登上去东郊的唯一一趟公共汽车。她是受场部领导的委托来找丈夫的,想通过他向学院输送几名技术员进修。再说,丈夫也好久没有回去了,她也好久没有来看他,怪想的。新盖的二号楼,三〇七室。没错,是这里。从门缝里隐约传出舒缓低柔的轻音乐声。他在家,她放心地嘘了一口气,事太急没有来得及写信和打电报。笃、笃、笃。她举手敲门。

里面的录音机喀哒一声关掉了。屋里登时静悄悄的,半天没有动静。

笃笃笃,她又重重地敲了几下,大声说:杨彬,开门,是我,是伊琳!

屋里的什么东西碰响了一下。一个迟疑的脚步朝门口走来。门半开,她的丈夫出现在门口,有些慌乱地说着:琳琳,是你?这、这……怎么不先来个信儿……他堵在门口语无伦次。

你倒是让我进屋呵!她笑着说,并没有注意丈夫极力掩饰的异样神色。

哦,哦,进屋,进屋。丈夫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闪在一边,让妻子进了房间。

有一个年轻而娴雅的姑娘,迎着她站了起来。没有心理准备,她吃了一惊。哟,有客人呵!哦哦,是我的同事……

桌上有两个玻璃酒杯,里边的啤酒冒白沫,还有烧鸡、香肠、几盘炒菜,角落的电炉上还炖着一锅什么。原来你在请客吃饭,好丰盛好香呵!嗯,是,她是小孟……你知道的。丈夫变得冷静。小孟?你的那位大恩人孟教授的女儿?是的,以前你跟我说过她。到这会儿,她也没有多想什么,心怀坦荡地随便说着冲淡屋里的尴尬气氛。

对对,是孟老的女儿,他们父女俩对我多方照顾,我感激不尽……丈夫解释着。

应该,应该感谢人家。正好,我也没吃饭,咱们一块儿吃吧。她这不是托词,的确饿了。

我该走了,真的,我该走了。那个姑娘犹如惊慌的小鹿,清秀的脸上泛出一层红晕。但她的那双眼睛,十分信赖地看了一眼杨彬,杨彬也默契地回望她一眼。

天呵!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呵!当年公母湖畔,他就是用这种目光征服她的!她的心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一阵刺痛,一阵狂乱的怦枰猛眺。

我是个多么迟钝的、不敏感的傻女人呵!她心里说。那个惊慌的小鹿走了。伊琳为了镇定自己更为惊慌的心,慢慢坐在桌旁,可胸膛里仍然是乱慌慌的,烧烫得很。她端起桌上酒杯,咕嘟咕嘟几大口饮干了,真凉,透心的凉。她又伸手撕开鸡肉,大口大口吃起来。她仍觉得胸腔里空落落的。她需要冷静,于是不停地吃着,喝着,大口大口填塞着食物,好像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她就怕停下来。她的丈夫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她的一副饕餮之相。

你也过来坐在那儿,跟我对饮几杯吧。她控制着自己向丈夫说。

不,我不想喝,没有情绪。

我打搅你们了,这不怪我,是场部领导。她感觉到丈夫的语气里有某种挑衅的意味。

她停下了筷子,放下了酒杯。屋里一下子消失了所有声响,出现了可怕的宁静。她打了个冷战。这个短暂的沉默,她觉得比他们一起生活的七八年时间还漫长。她抬起头盯着丈夫。他的目光也并不回避她,闪出异样的光。他在寻找摊牌的时机,她想。

你爱她?她突然问,冷静得出奇。

是的,我爱她。丈夫似乎一直等着这样的提问,嘘了一口气,我和她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事业,共同的志向,有好多共同……共同。你看,这是我们俩合写的学术论文,这一篇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这一篇正在修改,我们还想合作写另一篇……他突然变得滔滔不绝,坦率得惊人,没有什么羞耻感。

她浑身麻木,从头到脚发凉,像一棵严冬里冻僵的沙柳。她抑制着自己没有倒下去,伸手抓住了桌角,奇怪的是,她怎么没有眺起来扬他的耳光?没有愤怒的火,没有奔腾的雷霆,没有咆哮的海潮,难道这些都被冻僵的麻木窒息了、被凉透的酒力冲淡了?事后她多次问过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了发作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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