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已过去了一半,而洛阳却是接连不断的淫雨霏霏,凝重的乌云笼罩着整个皇宫,使得宫中之人心中极为压抑。
早朝过后,满朝大臣悉数行礼退下,殿外正是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洛阳接连半个月都是不停歇的雨水,朝臣们皆是习惯了这阴雨不断的天气,一个个的都是有备而来。
“怎么又下雨了,这天是下个没完了?”面对殿外的细雨,曹真不耐烦地说道,随后执簦离去。曹真的侍从早已在宫门外等候,侍从一见曹真踏出宫门便上前相迎,为其披裘执簦。
曹真正要上马车之时,却听见了马蹄声,他寻着声音看去,约莫十几辆马车向着宫门缓缓驶来,当第一辆马车停驻在宫门前时,只见头戴幂篱,黑纱掩容,袅娜娉婷的女子从马车内弯身走出,随行的侍女搀扶着女子,而站在宫门前的正是贴身侍奉曹丕的内侍。
“你去问问这些女子是从何而来的?是各州郡进献的良家子①吗?”曹真吩咐侍从前去询问,侍从应了一声后迎着细雨向着宫门疾步而去。
曹真先行上了马车,侍从很快就回来了,他在马车外回答道:“回大将军,小人已问过了。这些女子正是各州郡进献的良家子,她们得以进宫正是经各州郡精心甄选的,这二十个良家子皆是姿容绝世、温婉贞淑。而这其中更不乏才貌双绝之人。”
“陛下登基已有四月之久,如今也应该多些后妃进宫为陛下绵延皇嗣了。洛阳这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断断续续地下了半月的雨水,今日进宫倒是为难这些良家子了。”曹真说罢,向马车外摆了摆手示意回府。
莫言身着一袭黛紫色宫装,与其他良家子一样都是头戴幂篱,黑纱掩容,她从马车内弯身走出,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搀扶。这时,雨中的劲风险些将莫言头上幂篱吹去,幸得莫言及时出手扶住,而曹真的马车也从莫言的身后驶过。“陈姑娘,雨天宫道湿滑,脚下可要当心了。”对于身旁的侍女好意提醒,莫言点头示意。莫言如今入宫的身份,是“陈尚衣②”。
宫道漫长,曹丕的贴身内侍带着良家子们入宫,不知走了多久时间。这些良家子们,姿容绝世不说,更是性情娴静,温婉贞淑,但到底都是些深居闺中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左右。她们好奇地看着皇宫内的一切,有些还不禁交耳而谈,直到内侍出声提醒了,她们这才稍稍安静了些。
“陈姐姐,你怎么对宫里一点都不好奇啊?难道你不想知道陛下是个怎么样的人?”莫言身旁的少女比其他同选入宫的良家子年长两岁,莫言每次看着她总会想起她的小女儿刘瑕,瑕儿如今也该与她一样年满十六了,她自幼天真灵秀,活泼伶俐,现在该是个明艳可人的少女了。
“有何好奇的?一会儿见到陛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莫言轻声而应。自莫言到了洛阳后,她一直是以幂篱掩容,不曾让人瞧见她真正的容颜。同选入宫的良家子与接引入宫的宫人只当“陈尚衣”是初入洛阳,身体不适,故而以幂篱遮掩病容。这些被各州郡进献入宫的良家子,在面见天子前,须得沐浴更衣,后穿上宫中送来的宫装,由着宫人细细搜身,最后则是送入皇宫。如此谨防,再加上她那好听的嗓音,轻盈的身形,没有人会对她起疑心,只当她是一个不善言谈,不苟言笑之人,其余良家子不愿与她多说几句,唯有这天姿国色,言笑晏晏,妙于针工的薛灵芸③喜欢与她说话,总爱唤她“陈姐姐”。
“陈姐姐,灵芸总觉得你心中一直藏着什么事?”薛灵芸低声嘀咕着。“嘘,到了。”莫言小声提醒她。
内侍先行踏入殿门,身后的良家子们亦是低首随行,盈盈莲步而入。殿内高座之人正是如今魏国的天子——曹丕。曹丕身着天子龙衮,冕旒的垂旒遮住了他的面容,而这些良家子们则是头戴幂篱,黑纱掩容,更是难睹高座之上的帝王。
入殿的良家子们逐一排开,向着高座之上的曹丕行礼,曹丕遂挥了挥手示意起身。二十个良家子们共站两排,莫言与薛灵芸是最后入殿的,故比旁人站得远些,而莫言则是最后一个入殿的,她站于最外侧,身旁没有任何人。虽然这些良家子们是经各州郡精心甄选的的美人,但她们能否成为陛下的后妃,更甚至是日后的宠妃,这还是得看高座之上的曹丕,他的抉择是如何的。若是帝王有意,便可将其册封为妃,若是无意,也只能选择入宫当个侍奉的宫人,毕竟这些良家子们是“有去无回”的,被送入宫中的怎能再出宫呢?
以薛灵芸的美貌与性情,她能成为第九个入选后妃者,莫言并不觉得意外,是她料定之中的。莫言读书时就有所耳闻“针神”薛夜来,本以为是个野史杜撰的美人,却没想到薛灵芸是真的确有其人,且心善纯真,娴静温婉。只是在莫言看来,这样好的姑娘,是不该入宫的……
“陈姐姐!”薛灵芸的声音突然在莫言耳边响起,她着急地连忙伸出手轻拽身旁之人,莫言这才恍然初醒地移步上前,她俯身行礼,说道:“妾见过陛下。”行礼后的莫言没有立刻解下幂篱,而是伫立于殿内中央。
“你怎还不解下幂篱?”见眼前的女子不为所动,内侍忍不住厉声而道。这个声音,曹丕是绝不会忘记的,这般好听的嗓音,除了她还能有谁?可是在建安十七年的三月,她明明是“坠崖而亡”了。
眼前的女子虽是头戴幂篱,黑纱掩容,可她的身形确实与莫言有几分相似,曹丕从高座而起,冕旒的垂旒轻微摆动着,那双藏于垂旒之后的幽深眼眸凝视着女子,他想要透过黑纱看清她真正的面容。“阿言,是你吗?”曹丕缓缓地伸出手,他隔着黑纱轻抚着她的脸颊。
“多年未见,不知陛下可好。”本该是一句久别重逢的问安,此时从莫言口中说出却冷漠得不像是问安。
闻言,曹丕心中更是多了几分肯定,为解疑惑,更是他多年对她的思念情深,他终是解下她的幂篱,幂篱轻飘飘落地,莫言的模样再次映入他眼眸之中。曾经,莫言还是那人的皇后,而今,她却以“良家子”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纵然是一别多年,改朝换代,但有些事是没有任何办法来更改的,如曹丕始终不能放下她,仍是对其念念不忘,又如眼前之人又为何来此,不也是为了深爱之人吗?只是她心中之人从来都不是曹丕。
“全部都给朕退下!”曹丕高声而令,殿内所有人皆不敢在殿内多留,顷刻退去。薛灵芸虽不知道这二人之间经历了什么,但当她看到曹丕脸上的神情时,她似乎懵懂地明白了一些,都说这世间帝王最是无情,但如今看来,也并不是所有帝王皆是如此。虽是忧心这“陈姐姐”,但圣命难违,薛灵芸也只好与众人一同退下。
“阿言,朕那年派了人去寻你,但始终找不到你,只找到你的贴身玉佩。朕本以为你就此‘坠崖而亡’,未曾想过你是大难不死。这些年你究竟去了何处?为何直到今日才来洛阳?”曹丕抓过莫言的双手,他生怕眼前的莫言只是他梦中的幻影,一旦梦醒,莫言便消失不见了。
“陛下,你抓疼我了。”莫言疼得微微皱眉,她抬起那双清澈眼眸望着眼前的曹丕,竟是意外地柔情绰态,楚楚动人。
莫言明明已不再是昔日的少女,可在曹丕眼中,一袭黛紫色宫装的她却还是那个曾经让他心动的模样。见莫言如此,曹丕立即松了手,说道:“是朕不好。朕弄疼你了。”
“陛下。”莫言轻唤了一声曹丕,她笑着说:“今日我是良家子‘陈尚衣’,不是‘莫言’,也不是‘伏寿’。此前种种,我都忘了,也不愿想起以前的事。不知陛下是要我入宫为妃,还是当个侍奉的宫人?”
曹丕明知莫言入宫是别有用心的,但一想起对她多年来的思念,多年埋藏于心不曾表露的情感,他无法抗拒眼前的莫言,即便他深知她的柔情是伪装,是毒药。而曹丕更知,他伤害了莫言一次又一次,自刘协说出刘承是他曹丕亲生骨肉后,他根本不能接受他亲手射杀骨肉的事实,曹丕则是夜夜难眠,如刘协所言,他的心魔就此而生。
“阿言,留在朕的身边,朕会倾尽一生来爱你,曾经你所受到的伤害,朕会好好地弥补你。朕还要立你为后,与朕执手看天下河山。”曹丕终将这多年埋藏于心不曾表露的情感,深情地说与莫言听,他那双幽深的眼眸只映着莫言的身影。
曹丕将莫言搂入怀中,他紧紧地拥抱着怀中的女子,他真想永远地不放手。莫言的双手却紧攥成拳,她强忍着心中的屈辱与憎恨,她明白自己只有“委身”于他,才能救出被囚禁于宫中的刘协,但是,曹丕对莫言的情感却超乎她所想……
莫言入宫后的第七日,这会儿时近戊时。前些日子,洛阳终是结束了数日的淫雨霏霏,此时入夜的皇宫少了白日的肃穆,多了几许夜色的幽静。
嘉福殿外,曹丕的嫔妃阴贵人④带着贴身宫人至嘉福殿,守在殿外的内侍一见来人,忙向其俯身行礼。
“我亲手给陛下煮了安神汤,快向陛下通报一声,这安神汤还得趁热喝才是。”这阴贵人生得艳丽柔媚不说,又伶俐可人。最懂曹丕心思的她,因能投其所好,故而久享盛宠,是除了郭贵嫔外,最受曹丕宠爱的一位嫔妃。但正因她盛宠不断,从而变得尖酸刻薄,骄纵跋扈,共于心计。阴贵人根本无法忍受这新入宫的“陈尚衣”与她一般独享盛宠,就连郭贵嫔也未能在曹丕身边伴随六日之久。今日已是“陈尚衣”入宫的第七日,阴贵人决定至嘉福殿一试,若曹丕还在嘉福殿,她尚有机会再夺盛宠。
“阴贵人,陛下这……”见阴贵人来此,内侍一时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无法答话。眼前之人是陛下的宠妃,可那新入宫的“陈尚衣”亦是同样深得陛下宠爱,这可让他如何是好?
“既然陛下不便,那就劳烦你将这安神汤送与陛下了。政事虽重,但还望陛下喝了这安神汤能早些歇息。”阴贵人说完,便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宫人,宫人立即心领神会地送上食盒。
见阴贵人如此,内侍心中如释重负,他立刻从宫人手中接过食盒,说道:“小臣定会替贵人办妥的。”而后内侍行礼送别了阴贵人。
“贵人,我们就这么回去了吗?”阴贵人的贴身宫人跟在阴贵人的身后,她见四周无人便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
“不回去难道还在殿外吹夜风吗?你跟了我这么久,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般蠢钝如猪!”见不到曹丕,阴贵人只能将这心中的妒火发泄至无辜的宫人身上,即便这宫人是阴贵人的贴身侍女,是自幼在她身边照顾的,还是免不了她一顿责骂。
“本想着若能替陛下生个皇子,那这皇后之位还不是唾手可得?”自曹丕登基为帝后,一直未立皇后,备受曹丕宠爱的阴贵人自然是不愿意只做个小小贵人的,她定是要做皇后的。那甄夫人虽是曹丕正室,但曹丕早已与她疏离,除了那一双儿女,她根本威胁不到阴贵人的地位。而另一位宠妃郭贵嫔,与阴贵人一般久享盛宠,可她到底已非年少再加上她曾经为救甄氏之子曹叡而落得“无法生育”,且郭氏曾是甄氏的侍女,若不是得到曹丕宠幸,她仍是卑微之人。所以,阴贵人一直以为只要她能为曹丕诞下皇子,这皇后之位就是她的了,但未曾想到竟是来了个“陈尚衣”,还深得曹丕宠爱!
“贵人!小心隔墙有耳!”闻其言,宫人警惕地看向四周,生怕阴贵人所言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慌什么?”阴贵人先是不以为意地说着。后冷笑一声,说道:“呵。不是说那‘陈尚衣’看着不像是十三、四岁的姑娘,那么她入宫的身份极有可能是伪造的,而她一入宫就能独享盛宠,想来这其中必有可疑之处。”
“我前两日安排的宫人可还在她寝宫中?”
“在的,一切都依照贵人的意思行事。”
“好。即便这‘陈尚衣’能安然无事,我也要借此除去甄宓,让她永无可能做皇后。至于那郭照,我曾以为她难以对付,但若是这‘陈尚衣’真的与她有几分相似,那么究竟是郭照像她,还是她像郭照?郭照,我且看看你还能得陛下盛宠多久?”夜色之下的阴贵人,她那艳丽的容颜却浮现了与其极不相符的奇诡又贪婪的笑。
……
“阿言,你今夜是去了何处?”用过晚膳后,莫言便与寝宫的宫人互换了彼此的衣裳,宫人留在寝宫假装她“陈尚衣”,而莫言则假扮宫人出寝宫,本以为曹丕今夜会留在嘉福殿处理朝政,怎料他这会儿竟出现在她寝宫中,来了个“守株待兔”。
“见过陛下。”莫言微低着头,向曹丕俯身行礼。曹丕走至莫言的身前,面带醉意的他,愤怒地抓着莫言的肩膀,那幽深的眼眸似是燃烧着怒火,他怒道:“朕问你,你换这身宫人的衣裳是不是要去找他?你以‘良家子’身份入宫,是不是想要救他?你入宫从来不是为了朕,而是为了他?”
“陛下,你醉了!”曹丕身上的酒气扑面而来,莫言本想用黄月英所教的“防身术”来解脱,奈何曹丕多年征战沙场,他早已不是普通的习武之人,而现下他一身酒气,莫言根本无法解脱,她只能用言语来反抗,试图让曹丕清醒。
“什么‘陛下’!你从前是唤我‘子桓’的!为什么你也称我‘陛下’了?”曹丕摇了摇头,他这时的眼眸也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愤怒,或是眼前人之言,变得更红了。
“可你如今就是陛下了,你篡汉为帝,成了天子,不是吗?”莫言冷冷地说道。
“朕没有!是他懦弱无能!是他断送汉室江山!是他没能保护好你!”曹丕立刻反驳道,他抓过莫言的手紧紧地握着。“朕与他不同,朕会好好地统治江山,平定天下,更会保护你,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朕知道这一时之间还不能让你接受朕,朕愿意等你。”
“曹丕,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隐瞒了。我入宫确实是为了我的夫君,我知道是你将他囚禁在皇宫了。只要你放了他,我愿意陪在你身边,皇后我不需要,我只要你以正室之礼迎我入门,我在宫中的身份依旧是‘陈尚衣’,是你的嫔妃。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莫言终于说出了她此番入宫的目的,她为了让曹丕相信她亲口提出的条件,她主动拥抱曹丕,踮起脚尖在其脸颊处落下轻轻一吻,而莫言的眼泪却悄声无息地落下。
“莫言,朕答应你。来日方长,朕会让你知道,你留在朕的身边是对的。”曹丕心中何尝不是心如刀割?他此生最爱竟还是告诉他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来。曹丕如今是天子,他可以拒绝莫言的条件,更能直接逼迫莫言,但他却没有。曾经他做错了一次,而今即便是身为天子,眼下又喝醉了酒,他都不会重蹈覆辙了。莫言柔软的青丝抵着曹丕的下巴,他低头吻其青丝,抱着怀中的莫言。
曹丕从曹家公子至五官中郎将,魏王世子,魏王,更甚至是成为天子。曹丕是无情、阴狠、孤傲,多疑之人,为了达到心中所想,他确实不惜一切阴谲诡道,变得残酷杀戮,更甚至是同室操戈,手足相争。可曹丕心中那仅存的情爱是全部都给了莫言。从前,他又有哪一次是真的要杀莫言?形势所迫,他也曾痛心过。
注:
①良家子:旧指出身良家的子女或清白人家的女子。汉时,指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或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为良家子,后世以奴仆及娼优隶卒为贱民,以平民为良民,遂用以称良民子女。区分良贱是重要的等级界线。
②陈尚衣:田尚衣,一作陈尚衣(晋代崔豹《古今注》作田尚衣,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作陈尚衣,当以崔豹·《古今注》为准),魏文帝曹丕宫中著名宫人。能歌善舞,一时冠绝于世,私以为比之汉宫飞燕也不遑多让。
崔豹《古今注》曰:魏宫人好画长眉,令作蛾眉、惊鹤髻。魏文帝宫人绝所爱者,有莫琼树、薛夜来、田尚衣、段巧笑,皆日夜在帝侧,琼树始制为蝉鬓,望之缥缈如蝉翼,故曰蝉鬓。巧笑始以锦衣丝履,作紫粉拂面。尚衣能歌舞。夜来善为衣裳。皆为一时之冠绝。
③薛灵芸:东晋王嘉志怪小说《拾遗记》中的人物,魏文帝曹丕的宫人,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之内,不用灯烛之光,裁制立成。非夜来缝制,帝则不服,宫中号为针神。薛灵芸的故事在正史中虽无记载,却由于许多野史笔记偶尔提及,如《拾遗记》、《太平广记》、《艳异编》等,渐于后世成为中国古代著名美女形象。
④阴贵人:阴贵人(?—?)是魏文帝曹丕妃嫔之一。曹丕登基之后,她和郭皇后及李贵人都受到曹丕的宠幸。
另注:本文的阴贵人纯属是为了剧情需要所安排的角色(剧情是我个人原创,与正史记载无关),再加上我查不到她的资料。故而这个剧情角色就不另外取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