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三月的第一日,严寒的冬日已去,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生灵冬眠而醒的时节,可许都的皇宫却好似还停留在冬日,严寒不去。
刘协沿着一条熟悉的小道,来到了眼前的屋子前,见屋门半掩着,他却迟迟不敢推开眼前的屋门,他还记得那时还是建安四年,玉娘救了受伤的她,而今已过二十一年,这屋内的一切仿佛还如那时未曾改变,但……又是迥然不同的。
刘协最终还是推开了屋门,如身负千斤,他艰难地走至病榻前。病榻之上的人正是玉娘,她已是满头霜发,苍老憔悴,是大期将至之兆。刘协缓缓跪于玉娘床前,他抓过玉娘的双手,双眼不禁泛红,发出低沉又嘶哑的声音。“玉娘,我来了。”
“陛下……”玉娘轻轻唤了一声刘协,其声已是微乎其微,而她此时早已不能起身,红着眼眶噙着泪水,看着床前的刘协。“陛下……玉娘……老了……怕是……撑不到……殿下……回宫了……这些年……不知道她……过得……如何了。二皇子……小公主……今年也满……十五……了。若皇长子……还在……后日……便是……他……二十岁……生辰了,二十岁……可行……弱……冠之礼了……”
“她在成都的这些年,都过得很好。瑜儿、瑕儿也在天水冀县平安长大,当年皇嫂唐姬离世前,将兄妹二人托付于天水冀县的姜氏妇人,妇人不知瑜儿、瑕儿的身份,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会去天水冀县。而那妇人死去的丈夫姜冏是天水郡功曹,他们一族与唐氏之族颇有渊源,故而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选。承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能保护好他!我……枉为天子、更枉为人父!”建安十七年的三月,刘协痛失“骨肉”刘承,那月刘承刚过十二岁生辰。那年三月三日,刘协本是欺骗母子四人,借着出宫拜祭伏完,好将他们四人送出许都,甚至让皇嫂唐姬一路护送至琅邪。可刘协的精细密谋,最终被深爱之人莫言识破,而聪颖孝顺的刘承,早已猜到父亲心中的一切,替父亲守护母亲,而刘承却死于曹丕之手……刘协这些年,心藏悔恨,他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儿子,他恨自己没能保护好深爱之人,让她落难坠崖,他恨自己身为天子,不能守汉室江山,连他的至爱至亲都未能好好保护!他也曾悔过是否不该放弃昔日的棋局……那年见到刘承冰冷的尸身,还有莫言贴身的紫玉佩,刘协失心崩溃,竟在一月内长出无数霜发,本是气宇轩昂,卓然独立的天子,却尽显颓废……刘协虽难以走出哀伤,但他始终相信莫言还活着,而他在宫中依旧是天子,上朝、批阅奏章,一切如旧。直到刘协收到刘备密信,方知深爱之人在成都。刘协得知后,除了恳求刘备照拂莫言外,一边还进封曹操为魏王,令其与帝位只有一阶之差,一步之遥,同时又暗中支持刘备自称汉中王,刘协坐观曹、刘相争。
“陛下……不可……如此说。皇长子……遇难……身亡……怎能……怪陛下?皇长子……定是……不会……责怪……他父亲……的。殿下若在……陛下身边……她必是……知陛下……用心……良苦。二皇子……小公主……能远离……皇宫……是好事,能……天真无忧……长大。只可惜……与父母……早早分离,而老奴……再也……见不到……殿下……二皇子……小公主……了。陛下……玉娘……临死前……想……恳求陛下……两件事……”玉娘紧紧地抓着刘协的手,她的手已颤抖得厉害,两行热泪潸潸而下。
“玉娘,我一定会替你做到的。”刘协点头应允。年少时,刘协目光清朗,眼底总有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总是令人看不透他眼中的一切,他眼中更是男子少见的妖娆与魅惑……可如今的刘协,年近四十,是以不惑之年,再无年少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早年历经逃难,成为傀儡皇帝,后又密谋“衣带诏”、“死士”等事,最终因为一个“情”字,而舍弃重振汉室的机会,自毁棋局。汉室于刘协而言不过是曾经的枷锁,当最爱之人、一双儿女已不在身旁,疼爱而寄予厚望的长子死去,玉娘从未再见刘协笑过,这八年来,刘协的痛苦不曾与人诉说,但玉娘与宋都是知道的,却无从宽慰,而今见玉娘大期将至,刘协终是忍不住在其面前悲痛落泪。“我愧对刘氏祖先,我未能匡扶汉室江山,连自己的孩子都未能保全,连……玉娘……你,我都束手无策,不能医治你!”
“陛下!”玉娘用尽全身之力而喊,她看着眼前的刘协,苍老憔悴的面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陛下……这天下……没有人……可以责怪……你,玉娘……不过……是奴婢,你却……费尽……心思……与太医令……医治老奴。汉室……倾颓……天下……大乱……并非陛下……而致,你曾想……兴复……汉室,为之……密谋。陛下虽……失去了……皇长子……可是……殿下与……二皇子……小公主……都在世。陛下……曾……下旨……遣散……宫中……老人,令其……出宫……返乡,而宫中……内侍……宫人……会……耕地……种植,皆是……因为……陛下与……殿下啊!老奴……还记得……陛下……年少时……曾施粥……救济……长安……百姓。陛下……之……仁善……何人不知?不过是……生不逢时……害苦了……陛下!玉娘……的……第一件事,是望陛下……要往后……珍重,若能……与殿下……重逢,曾经一切……不如……弃如敝履,老奴……已经……许久……未见……陛下……笑容了,殿下……若见了……陛下……如此,定会……痛心啊。”
“好……我答应你。”刘协的眼泪滴落至二人紧握的手上,他颔首而应。
“第二……件事……便是……求……陛下……将……老奴……葬于……皇长子……身旁,老奴……死后……想去……陪陪……皇长子。”
“好……承儿他,一定很想念玉娘。不知……玉娘会见到母亲吗?玉娘于我,是救命之恩,更是抚育之恩。”刘协生母王美人曾想服用堕胎药打掉腹中的刘协,若不是玉娘换成安胎药,这世上哪还有刘协的存在?而刘协同样没让莫言服用堕胎药,生下了皇长子刘承,可聪颖过人,孝顺善良的刘承却只活了十二岁,他曾是刘协最寄予厚望的承继之人,承刘家之血,承汉室之志。即使这个孩子不是刘协的骨肉,可在刘协眼中,他与刘瑜、刘瑕并无差异,都是他与莫言的孩子。
“陛下的……母亲……是个……善良的……女子,奈何……红颜……薄命啊!她纵使……被毒死……也只是……盼着陛下……平安……长大,如今……老奴也要……去了,还请……陛下……珍重……”说完临终遗言,玉娘终于闭上了双目,而她最后的眼泪也是顺势而下了,她的手从刘协的手中滑落。
“玉娘!”刘协悲痛哀呼,陪伴多年的宫人终是离他而去了……
翌日,刘协下旨将宫人玉娘葬于皇长子刘承陵墓之旁。待刘协处理丧事,安排礼议后,刘协屏退了所有人,单独一见宋贵人宋都。
“都儿,朕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此事只有你可以做到。无论成功与否,朕都会派人秘密送你出宫,去洛阳,与你兄长团聚。朕知道,你这个兄长还是很疼你的,惦念你这个妹妹的。他如今是魏王谏臣,他说的话可比其他大臣有用,只要他做了第一个人,那此后一切……”刘协走至宋都身旁,低头在其耳旁细语。
“陛下哥哥!你这是要弃……”宋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协,她突然拉过刘协的手臂,敛容继言,“这是……汉室的江山啊!怎能拱手于人?”
“都儿。朕只求你这一件事。替朕去洛阳。将朕之言,告知你兄长。”刘协笑着推开了宋都的手,他转身背对宋都。“曾经,朕的确是想为汉室做些什么。可是数年过去,那也只是过往罢了。若能天下平定,这江山在谁手中,是姓刘还是姓曹?又有何分别?而今,朕身边之人已所剩无几,与其做个傀儡皇帝,做个孤家寡人,不如以退为进,请君入局。再者,魏王心思,难道那些大臣们还不清楚吗?”
“陛下哥哥,承儿、玉娘皆已不在,阿言姐姐、瑜儿、瑕儿……他们!若陛下再赶都儿走……这许都皇宫……”宋都一想起他们,不禁掩面而泣。宋都心中既是不忍也同为难舍,她若走了,这皇宫就真的只剩下刘协一人。
“朕欺骗了你,阿言、瑜儿、瑕儿、他们都还活着。”刘协终于将这个藏了八年的秘密告诉了宋都。
“活着?是真的吗?”见刘协点了头,宋都顷刻失声痛哭,她曾以为的“死去”,不过是眼前之人的“守护”。宋都抬眼而去,眼神落至刘协腰上的紫玉佩,又看了看刘协,她仿佛明白了刘协心中的一切,她忽然起身,向着刘协行礼,说道:“都儿明白了,会替陛下哥哥做好这件事的……”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魏王曹操去世,其子曹丕即位为魏王。东汉末年,汉室倾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历经数十年征战,统一北方,封为魏王,掌握汉末实权。
建安元年,曹操将天子刘协接到许都后,此后数年时间,曹操于战场上与各路诸侯刀枪相见,又与明暗之中的政治势力做殊死搏斗,而身为天子的刘协曾不止一次力求摆脱傀儡身份,想要重振汉室,与曹操抗衡,后用汉室忠臣、与谋臣暗中密谋布局,却因错失良机而大败,而曹军不过是伤亡惨重。
曹操用武力扫平了群雄,又将拥护汉室者、贵族外戚势力逐一翦除。曹操苦心经营了三十年,才彻底动摇了东汉王朝的国本。后建安二十四年十月,孙权在取得荆州后,上表向曹操称臣,请曹操代汉自立。曹操将孙权来书遍示群臣,而侍中陈、尚书桓阶等人向曹操劝进,曹操答之:“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即便与皇帝只有一阶之差,一步之遥,曹操始终未再踏出一步,生前终是汉臣。
直至魏王曹操去世,其子曹丕即位为魏王,一切正在悄然而至。曹操对于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是有感情的,而其中也不乏仍是忠于汉室的臣子,他曾“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汉天子的名义征讨四方,以此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当然要顾及更多。而曹丕不同,曹丕如今的权力是建立在父亲的基础上,他手下的臣子也多是只忠于魏王,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朝中早已没有人敢与魏王曹丕抗衡。
曹丕继位后没多久,便有大臣上书劝进,请魏王代汉自立。而曹丕,却以“当年周文王已占有天下三分之二,仍向商朝称臣……”之事为由断然拒绝。面对曹丕的态度,却使得大臣们越发地劝进,乃至许都皇城、魏国上下的百官都参与到劝进的行列之中。身在许都皇宫的天子刘协,也自知汉室气数已尽,故十分“配合”地连下了三道禅位诏书,恳请魏王曹丕仿效虞舜,登上天子之位。
可曹丕始终不肯接受刘协的禅位诏书,仍是“假意推辞”。但朝中百官还是心领神会,他们一边上书,一边在颍阴县曲蠡筑起受禅台。经过九个多月的精心准备,大臣们数十次的上表劝进,天子前后四次下达禅位诏书。终在这年的十月十三日,天子刘协被迫将象征皇位的玺绶诏册奉交曹丕,宣布退位,至此,享国一百九十五年的东汉王朝名实俱亡。十月二十八日,曹丕在桓阶等人所上的“登坛受命表”上,批下了“可”字。第二日,曹丕登上了受禅台,登上皇帝之位,改国号为魏,年号黄初,参加受禅大典的有文武百官和匈奴等四夷使者共数万人。
十一月一日,曹丕封刘协为山阳公,允许他行使汉朝正朔和使用天子礼乐。曹丕追尊自己的祖父魏太王曹嵩为太皇帝,父亲魏武王曹操为武皇帝,庙号为太祖,尊奉母亲魏太后卞氏为皇太后。改封汉朝的诸侯王为嵩德侯,列侯为关中侯。大臣们封爵、升迁,各有不同。曹丕在改朝换代之际,对官制进行了若干重要改革。改相国为司徒,御史大夫为司空,由此恢复了于建安十三年被曹操废除的三公官制——太尉、司徒、司空。此后司徒、司空位号虽尊贵,但一般不干预朝政。曹丕又设秘书监和中书省,中书省置监令,主管通达百官奏事,起草诏令,以此分掉尚书台的权力,改变东汉后期尚书权职过重的现象。在经济方面,曹丕继续推行屯田制,重视水利建设。且授匈奴南单于呼厨泉魏国玺绶,并赐青盖车、乘舆等。十二月,定都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