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曹操回师邺城,军队比莫言早了整整三日。莫言离宫之前,做了非常周密的计划。按照原先计划,莫言应比曹军早些时日到邺城,如此就可以在邺城“守株待兔”了。令人遗憾的是……莫言的骑术远远不及刘协,她之所以会骑马还是因为刘协教授的,会骑不代表她骑术绝佳,她骑马仅仅只是为了赶路,所以莫言比曹军晚了三日至邺城。
“前面的,你站住。”硬着头皮进入邺城的莫言,被守城的守卫喊住了,显然是被怀疑了。莫言紧紧皱眉,她的脸不但抹黑了,还穿着平民所穿的布衣,这样都会被人发现?就在莫言忐忑不安,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莫言抬起头看着来人,是曹植。“他是我的朋友,你回去守城。”“是!”
待守卫转身而去,曹植见四周无人注意莫言,便抓过她的手臂,强行拽到深巷。“你放手!有话好好说,你不要动手动脚。”曹植早已不是当年清瘦的少年,莫言根本反抗不了他,只能皱眉而言。
“你是不是疯了?你不在宫里待着,你来邺城做什么?若被人发现,你让陛下如何保你?”曹植眉头紧皱,他盯着眼前这个伪装成平民男子的女子,他真不知对方是何所想。与莫言相识一场,她又是陛下的皇后,曹植自然不希望她出事。
“难得你还关心我,我想……来邺城一定没有错。这么多年不见了,不请我吃个饭么?就算要问我话,那也等吃饱了再说吧?”比起曹植的疑惑紧张,莫言更显平淡,就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故友,与初见之时一样,她依旧在调侃。还记得,莫言对曹植说过:“的确奇怪,堂堂丞相之子,原来也喜欢躲在暗处,偷看别人哦?”那年的“月夜星天”,已过去近八年的时间。
“就那家吧。”莫言从深巷中走出,指了指不远处的客栈,曹植跟上她的脚步,踏入了客栈。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邺城道路,有两个身影在旁伫立。“姐姐,他们会收留我们吗?”一个看似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侧目看着他身旁的女子。
“也许会,也许不会,姐姐也不知道。但姐姐知道这世间就算再艰难,我们姐弟依旧可以走下去。何况,这世间并非永远都是寒冷的。”郭照紧紧握攥着身上的包袱,包袱之中便是曹丕当年所赠的佩剑,离开邺城三年,她一直放在身边。找寻弟弟,一路困难重重,若不是这把剑,郭照怕是与弟弟郭成无法重逢了。这五年多的时间,郭照一直在想若再遇到曹丕会如何,曹丕还记得他曾经救过的女子吗?可是……曹丕身边已有甄夫人,哪还会记得曾经那个披头散发,衣着破烂的她啊。
“姐姐,我好饿,我好想吃客栈里热腾腾的饭菜。”郭成望了一眼客栈,然后偷偷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会给姐姐添堵的。
“阿成,姐姐给你买胡饼去!你等我!”郭照轻轻拍了拍郭成的肩膀,她转身的时候,眼角湿润了,她受苦没关系,但她不能再让弟弟受苦了。
郭照离去的时候,亦是莫言、曹植踏入客栈的时候。当郭照在莫言身后走过,莫言觉得有一种特殊又奇妙,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莫言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便与曹植去单独的雅间了。
另一条道路,曹丕与曹真并肩而行。曹真的眼中满是担忧,一旁的曹丕神色淡然,轻拍曹真的肩膀。“我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必自责。”
“子桓,你这箭伤毕竟是因为救我……”
“拘泥于小事,我等如何成功?你别忘记了,我们这一路东征,父亲是如何看待子建的。怕要不了多久,我曾经的战功,都会被父亲所淡忘。”曹丕一直都很清楚,父亲是如何喜欢曹植。曹植如今随父出征,更得父亲欢心。曹植身边的拥护者日益增多,且都是智谋之才,再加父亲的偏心,这对曹丕很不利。
“一说这个我就气,我与你出征多年,子建才多少时日?他凭什么?子桓,你说丞相怎还不给你封官职?”
“子丹,比起人心,官职微不足道。我此前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有消息了,那人还在养病,不曾出府。子桓,这样懦弱的人,你何必苦苦上心?”
“庸庸之君,我自然不会上心,但是他不一样,从我见到他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需要他。”曹丕想起初见之时,他的眼神,曹丕不会忘记的。“子丹,时机已到,我该给他写书信了。”
曹丕的话,曹真甚是不解,他不明白曹丕为何执着于此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曹真是越来越不明白曹丕的心思,明明二人自幼相识,一同长大。不过,曹真追随曹丕的心不会改变的。“那人应该不会与……长文一样闷吧?如果一样的话,那太无趣了。子桓,我先跟你说好,你用人我不不会有任何意见,但是此人我得一探。”
“你随意。我没记错的话,你家爽儿快到七岁生辰了吧?我到时候送他个贺礼。”
“那我这个做父亲的就替儿子谢过了。不过我觉得这贺礼吧,还是你跟弟妹‘努力’一下,哎,谁让叡儿是个小公子,不能与我家爽儿婚配,不如你与弟妹生个绝色美人儿,好与我家爽儿婚配。”曹丕无言。
曹丕、曹真二人前去训兵。训兵之余,曹丕不忘持枪练习,他身上的伤仍未痊愈,额上尽是汗迹,曹操看见曹丕的身影,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曹丕。曹操见不到曹植的身影,拦了兵卒询问,得来的答案却让曹操双眉紧锁,他又看了一眼曹丕,转身离去了。等曹操远远离去,兵卒走近曹丕,在其耳旁小声提醒,曹丕的嘴角渐渐上扬,继续手中的练习。
“殿下,你这吃饱喝足了,可否告知为何出宫来邺城?”曹植见莫言吃完了东西,望着她清澈的眼眸,静等其言。
莫言起身,她走至门边,谨慎地看向四周,见屋外无人,她这才关上了门并牢牢锁上。曹植眉头一皱,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莫言踱步走到曹植的身前,她看着曹植,她没有任何犹豫,红着眼眶在曹植面前跪下。“子建,我这一生不求人。但今日我要求你一事。请念我们相识一场,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这是做什么?你是皇后,怎能给我下跪,你快起身!”曹植大惊,他伸手想要扶起莫言,却被莫言抓住了手臂,她摇了摇头。“你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跪到你同意为止。”莫言使出全身力气推开了曹植的手,她狠狠磕首,磕首之声,沉重而清晰。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答应你?你以为你这样做汉室就能改变?你以为所有的事都如此简单?别做这些无用的事了,你早些回宫,与陛下……”曹植看到乔装的莫言在邺城出现,他虽不知莫言的计划是什么,但已猜到几分,事关汉室与帝君,而她现在不惜下跪恳求,曹植更能肯定心中所想。曹植见莫言执意如此,他不再扶莫言,反而俯身直言,不料被莫言冷眼相待,莫言的额间磕出淡淡血痕,她瞪大双眸。不服输的曹植,停止劝言,与莫言四目相瞪,仿佛在说:“你以为就你眼睛大?来啊,谁怕谁,瞪就瞪。”
“噗”的一声,莫言的笑声打破沉默,她动了动身子,在曹植身边坐下。“曹植,我本以为你成婚了,会有一点点改变,原来还是我曾经认识的‘混小子’啊。”
“彼此彼此,你不也一样?即使成了皇后,有了孩子,仍旧是个性子不好的女子,一点温婉都没有。也不知道陛下喜欢你哪点?”当然,包括曾经的曹丕。曹植见曹丕与甄宓相处极好,以为曹丕早已放下莫言。而曹植一直没能放下甄宓,即使他有了妻。曹植从未逾越,只把甄宓当做嫂嫂,与甄宓保持合适的距离。曹植见莫言坐下,他随之席地而坐。
“子建,如你所说,我不温婉,我不贤淑,我没有才情,更不是聪明的女人。我只知道我的丈夫陷入窘境,我只知道我有三个年幼的孩子,我可以为了他们拼命。在八年前,我曾经多么想逃离这个地方,多么想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完成自己的梦想。可是遇到他,我才知道有很多事变得不重要了,同样也有很多事变得更重要了。以你的角度,或许觉得我的做法很可笑。我不否认,汉室早已不是昔日的汉室,而今更非太平盛世。我更不否认,如今的天下,有你父亲的功劳,可同样的,他占了一席之地,致‘君非君,臣非臣’的局面。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陛下又如何改变眼前的一切?焉知他能否得尽天下民意?天命不归,谁是文王谁是武王,姜子牙又是谁。我只知,君是君,臣是臣。日月尚未陨落,朝霞星辰如昨。”
即使做好准备,莫言还是紧张而忐忑,她知道曹植心善,但是她不知道曹植是站于何处,会与曹操一样?莫言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曹植的回话,她眼神转为失望……
“你想让我怎么做?”曹植的回话让莫言眼神一亮,她看着曹植,有些不敢相信。“你这算是答应我了?”
“我不欺人,何况还是女子。你我击掌为盟,我必以命为守。”曹植眼神坚定,伸出右手,莫言与其击掌。“以命为守夸张了。若我有事,请你一定要救我那三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平安,我便死而无憾。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但是为了孩子们,我也要咬牙求你。”曹植,你是诗人,你是才子,更是善心君子。
莫言想再次磕首,被曹植阻拦了。“我能明白了,他当时为何如此。莫言,你是我生平第一个让我如此钦佩的女子。接下来要去何处?你一个女子,路上容易遇险。我给你曹家信物,若遇到什么事……”
“你别小瞧我,我出来就没在怕的。而且你给我信物,被你父亲知道了,那还得了?子建,谢谢你答应我,我一生感激不尽!你既然答应了我,我有件事务必再告诉你,小心你的兄长,而且你要比他早选幕僚,尤其是司马懿。”
曹植那时候就奇怪莫言所说的“幕僚”之言,如今更是不解。为了不让她多心,曹植没有说明,其实他与曹丕之间的相争早已拉开了帷幕,即使他不想争,所有的人皆在等待最后的结果,曹丕更是在步步紧逼。本是手足,为何如此相争?司马懿……不过是避世之人,又何必让自己上心?
等曹植送走莫言后,曹植回了丞相府。“子建哥,是去见‘故友’了吗?不知仓舒是否认识?”拦路之人,正是曹冲。已是少年的曹冲,比孩童时期高了不少,他如小时候一样,爱笑而聪颖。“下次见到‘故友’,可否带上仓舒呢?父亲还在生气,记得快回屋……作诗。”
曹植点了点头,快步回屋,心知因为见了莫言而耽误了训兵练武,父亲定是在生气,曹冲这是在提醒自己。
“阿言姐姐,你过得好吗?今日见到那个人,我还以为见到姐姐你了,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的。子建哥见的人是不是你?你不见见冲儿、娘与子桓哥哥吗?”
“叡儿,父亲回来了。”曹丕回屋见不到甄宓与曹叡,他走入内室,只见甄宓坐于床边,她温柔浅笑,静静看着沉睡的曹叡,他睡得很是香甜。
“叡儿睡着了?”曹丕搂过甄宓的肩膀,在她身边轻轻说。“怪我回来迟了。”
“怎能怪公子?公子事务繁多,我与叡儿都明白。公子还未用膳?我这就让人准备。今日公子有口福了。”甄宓依靠在曹丕的胸膛上,即使她只是轻轻依靠,仍旧触碰到曹丕那未得痊愈的伤口。曹丕眉头紧皱,为了不让甄宓担心,所以尽量表现自然。“夫人此话何意?”
“公子一会儿便知。”甄宓起身,曹丕牵过她的手,一同轻步离开内室,嘱咐侍女细心照看熟睡的曹叡。
曹丕、甄宓等待许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饭菜由甄宓的贴身侍女青竹与另一位侍女送上,曹丕与甄宓成婚两年有余,育有一子。这两年多的时间,曹丕长期在外征战,极少留在府中。不过并不影响他们相处和睦,相敬如宾,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恩爱夫妻,但是否真情只有曹丕自己知道。即使曹丕长期在外,他也知贴身伺候的人有谁,甄宓向来善良贤淑,她不喜欢有太多人伺候,很多事皆亲力亲为,所以除了贴身侍女青竹,就只有一、两个侍女在她身边。所以当曹丕看见青竹呈上饭菜时,那个在青竹身后低头的女子,他默认为甄宓的侍女,没有细看,就收回了目光。
“夫人这是从哪儿请来的庖厨?齿颊生香,令我回味无穷。还是夫人在我征战期间,苦练这些?”曹丕用膳结束,他放下碗筷,挑眉而言。
“公子别取笑我了,这些不是我做的。是阿照做的。阿照以前伺候过我,她原先去找弟弟了,现在她与弟弟回来了,我便想做主让她留在我的身边。公子可否怪我?”心无城府,又相信他人,且对夫君曹丕深信无疑的甄宓,她将这一切如实告诉了曹丕。甄宓决意留下郭照,一旁的青竹只得咬唇不语,她恶狠狠瞪着郭照,不论是在袁府还是如今的丞相府,她一直都厌恶郭照,这个女子又回到夫人的身边,定不怀好意。
“都依夫人的。你以后就留在夫人身边照顾吧。”曹丕见眼前的侍女低着头,身子还有些微颤,他有那么可怕吗?他将视线转回甄宓,轻拍她的手。“夫人,我有军事在身,你今夜早些歇息,别等我了。”
甄宓的美目闪过一丝失望,善解人意的她尽显为妻的体贴,她柔情一笑。“公子去忙,公子也请记得早些歇息。我怕叡儿吵着要见父亲。阿照你身体不适吗?怎么一直低着头?还不快谢过公子?”甄宓察觉到郭照的异样,连忙出声提醒她。
或许是太过紧张,又或者一时惊慌,郭照久久没有行礼道谢。郭照一直期待着与曹丕再次相逢,当年的恩人近在咫尺,她却不敢抬头,直到甄宓的声音提醒了她,她才恍然……上前替曹丕、甄宓收拾碗筷,不慎打翻碗内的残羹剩饭,全部洒在了曹丕的身上,曹丕惊怒而起。“我没见过你这……”本该勃然大怒的曹丕,在见到郭照的正脸一刹那,气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难以置信、更是一种久别的“重逢”之情,曹丕轻唤一声:“阿言?”不,她不是。这一切过于突然,曹丕的轻声一唤,谁都没有听见。
“奴婢笨手笨脚,是奴婢的错,请公子原谅!”郭照抬头看了一眼曹丕,曹丕远比她想象之中更胜一筹。他丰神俊朗,英姿勃发,更是冷漠高傲,不易亲近之人,他幽深眼眸映着她的身影,她跪在地上,无人在意她泛红的面容。
“公子,阿照无心的,我替……”甄宓拿出手绢想为曹丕擦拭身上的痕迹,却被曹丕轻轻推开了手,并打断了她的话。
“夫人,她做错了为何要你道歉?还是夫人以为用小小手绢能替我擦干净?你去替我找件干净衣裳,让她送至书室。我急着处理军事,请夫人见谅。”曹丕离屋之前,又瞧了一眼那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他心底竟有一丝庆幸,上天给他带来了她的“影子”。走出屋门,曹丕从怀中拿出贴身携带的手绢,紧紧攥着,这两年多的时间,他娶妻生子,他总以为会将那个人逐渐淡忘。其实,曹丕的心里还是藏着她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去在意这相似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