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不必亲自为我如此,我可以自己喝汤药。”莫言半倚在床,坐在她床边的正是曹丕,曹丕手中所端的正是熬好的汤药,他一手舀起汤药,将其吹凉,送至莫言的嘴边。曹丕的眼神是温情的,一举一动皆是细心温柔,他凝视着莫言说道:“无妨。以后不许再像今日这般作践自己身体了,幸好中毒不深,否则朕的阿言该去问谁讨要?”
“听陛下之言,陛下是信我的?”莫言见曹丕将汤药送至嘴边,她只好由着曹丕喝下汤药。对于这半月以来曹丕的温柔宠爱,莫言视而不见,波澜不惊,甚至是从心底而生的厌恶、憎恨,若不是他,莫言就不会失去自己的孩子,而他更是囚禁着她最爱之人,让他们无法相见,苦受折磨。为了救刘协,莫言只得选择假意柔情,做一个愿意陪在他身边的宠妃。
“朕信你。”不过三字之言,却是坚定不移,曹丕选择相信莫言,他没有任何一丝怀疑。
“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莫言问着曹丕。
“朕会处置的,你不必多虑。”
“陛下信我,我很感动,但是陛下不要为了我而错怪他人。我若是没有猜错,甄夫人她请求陛下降罪我?”不知该说是女人特有的直觉,还是同样身为女人,她总能比男人更早看透另一个女人,莫言认为甄宓她是无辜的。莫言被卞太后的内侍带至殿内,她只一心在于为己辩白,而她只有那抬头的一瞬间是看着殿内高座的曹丕与卞太后,二人身旁的甄宓、郭照、阴贵人这三位嫔妃,莫言不过是瞥眼而看,即便如此,莫言却并不认为陷害她的人会是甄宓,也未必是那个与她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郭照,反倒是她听宫人说起的阴贵人倒是有几分可疑,因为殿内所有人之中,只有阴贵人的眼中藏有妒恨与杀意。“借刀杀人①”何止是男人行军所用之计,在这天子后宫,一样能用此计杀了柔弱的嫔妃。想来这阴贵人是要利用甄宓来杀“陈尚衣”,这个一入宫就深得曹丕宠爱的嫔妃。若杀不成她,甄宓也定是要被迁怒怪罪的。
“不要在朕面前提起甄宓。朕与你二人独处时,朕不想提及任何人。”曹丕微微皱眉,面露愠色,不满地说道。
“陛下信我是被人陷害,为何却不能相信甄夫人也是遭人算计的?今日若不是太后来了,陛下当真要下令杀了甄夫人?”莫言当然记得甄宓的历史结局是什么,但同样身为女人,莫言很是同情她。莫言知道这二人之间早已是貌合神离,冷漠得根本不像是夫妻。莫言入宫近半月,曹丕一直是陪伴她左右,而除了短暂的四五日,他是见过郭、阴二人,而甄宓的寝宫他根本是未曾去过。莫言是为了救刘协而入宫的,可她从未想要害过任何人,她不想因为如此而连累无辜的甄宓,更因此致使甄宓的死。
“给朕好好喝药。其他事,你不必操心。朕说了会处置的。”不知该说是曹丕太在乎莫言,还是该说他对甄宓已无情至此了,竟是如此不愿提及她。
对于曹丕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莫言只好作罢,由着曹丕喂着汤药。此时的内室,只有他们二人,没有旁人。本该是一室温情蜜意,二人却各怀心事。最后,莫言喝完了汤药,而曹丕替莫言盖上被褥,细心掩好,在她眉间落下轻轻一吻,温柔地说道:“朕今夜会陪在你身边,你安心睡吧。”身为天子的曹丕就这样在莫言的床边守她一宿,直至翌日天明。
翌日,待莫言从睡梦之中苏醒时,已有宫人在旁等候。“见过陈贵人,奴婢们奉陛下之命来侍奉贵人的。”
“你们……是陛下新派来的宫人?”莫言看着眼前这几个面生,不曾见过的的宫人问道。
“回贵人,陛下替贵人另选了侍奉的宫人与内侍。”其中一个宫人回道。
“那么本该在我寝宫侍奉的人呢?”
“这……”几个宫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替我洗漱吧。”
从宫人们脸上的神情莫言便知曹丕为她做了什么事,莫言也不再难为宫人们,由着宫人服侍自己。
两日后,莫言从宫人们的口中得知,曹丕派人重新审查此事,严令阴贵人、甄宓不得踏出寝宫半步,直至查明背后的“始作俑者”。
如今在宫中所有人看来,莫言这个“陈尚衣”已经成了曹丕的心头之人,是后宫中最受宠的嫔妃,就连那郭贵嫔郭照都没有她这般得陛下盛宠。面对曹丕所做的一切,又闻宫中流言的莫言,始终不为所动,她依旧是只爱着刘协一人。
很快,就到了曹丕莫言约定的成婚之日。这一日,刚好又是个三月三日,是黄初二年的三月三日,是莫言那死去的长子刘承的生忌,他死时不过十二岁,若他还活着,今日该是他二十一岁的生辰。已过弱冠之年②的刘承应该是一个丰神俊朗,英姿飒爽的男子。而自幼聪颖过人,恭顺善良,文武双全,善于洞悉人心的他用芝兰玉树③来形容也不为过,更是最好的皇位承继之人。他虽非刘协的骨肉,但他却完美地继承了刘协与莫言二人的品性,可他却为了保护母亲,死于亲生父亲曹丕之手,只活了短短十二载……
“贵人!你这是做什么?”莫言寝宫的宫人见莫言在寝宫外烧着什么,她面前有一团火烧着,烧得灼灼,她手中还不停地往火光中撒着白色的东西,宫人怕她被火烫到,连忙上前劝阻。“贵人小心。”
“做什么?我当然是烧给我儿子冥币了,但这个时候哪里有冥币,这些都是我亲手做得,我要亲自烧给他,今日可是他生忌啊。你或许不知道,他死的那天刚过十二岁的生辰。九年前的三月三日,我时至今日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在马车上给他唱生日歌,他的两个弟弟妹妹给他做了糕点,他说他很喜欢,他说要好好尝尝弟弟妹妹的心意。可是,他到最后也没吃上那糕点。我那时还说他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一点都没有孩子的不谙世事,反倒是像个二十一岁的人,他这样以后还怎么娶妻?结果……他那日为我而死,我是他妈妈,我应该保护他的,可我这个妈妈能活着却是用自己儿子的生命换来的……他若还在,今日就该是他二十一岁生辰了!谁能还我承儿?你能吗?陛下能还给我承儿吗?”莫言红着双眼,抓着宫人的肩膀痛苦地哭诉着心中的一切。
“贵人,奴婢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贵人抓疼奴婢了,请贵人饶了奴婢!”宫人被莫言近似癫狂的举动吓至开口求饶。
“哈哈哈……你还不了,陛下也不能还,谁都不能还!”莫言惨笑地松了手,她将手中剩余的冥币抛向天空,白色的冥币随风洒落在她寝宫外的每一个角落,地上的冥币还在慢慢燃烧着。莫言失魂落魄地走向寝宫,没走几步的她忽然回首看着身后的宫人说道:“算着时辰,陛下应该快派内侍来接我了,你替我梳妆更衣吧。”
宫人未敢猜想贵人口中所说之事,只应了一声后,便与她踏入寝宫。
建安四年八月的第一个黄昏,莫言身着繁琐刺绣、厚重的婚服——纯衣纁袡,头挽堕马髻,凤簪在侧,柳眉丹唇,双瞳剪水。她踏出伏府,由着春意扶着上马车,她要以“伏寿”的身份嫁给东汉最后一位天子“刘协”。那时的莫言根本不知道自己会爱上刘协,而她更不会知道她所坐的马车曾与曹丕、曹冲擦身而过。
二十二年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正史所述的那样发生了。但在今日,此事根本无法记载于正史,莫言这个穿越之人算不到,后世之人更不会知道今日的一切,因为莫言要以“陈尚衣”的身份与曹魏开国皇帝“曹丕”成婚。
莫言没有再次穿上厚重的婚服,她身上所穿的正是曹丕特意派人为她赶制的桃红色裙衫,裙衫的袖口边、裙摆处皆绣满了绯红色的玲珑桃花。她满头的青丝被那鸾钗⑤挽成了随云卷动的流云髻,而发髻的两旁各有一朵小巧珠花。
踏出寝宫的莫言抬头看着天边的落霞余晖,身旁的宫人见她伫立凝望着天,于是在她耳旁说道:“这天真美,就像今日贵人一般美丽。定是上天知道今日是吉日,所以特意用极美的落霞来送贵人一程。”
“美?呵呵。你不觉得让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打扮成少女模样很好笑吗?装嫩吗?难道真以为这样就能重新开始了?”莫言冷笑地说着。
“贵人乱说什么呢!这儿可还有陛下派来的人。”宫人闻言紧张地看着眼前的内侍,生怕贵人之言被内侍听见了。
内侍向莫言俯身行礼,他说道:“陛下特意为贵人准备了步辇⑥。还请贵人快快上步辇,陛下还在等着贵人。”
“有劳了。”莫言说完,便由着宫人搀扶着上了步辇。
“贵人有所不知,这步辇除了陛下、太后可坐,后宫嫔妃中,贵人可是第一人啊。”对于内侍所言,莫言不过是置若罔闻。
……
“贵人到了。”引领内侍挥手说道。抬着步辇的内侍见他挥手而停,便将步辇稳稳地落地。
“陛下。”内侍与宫人见曹丕来至步辇旁,纷纷向其低首行礼,不敢抬眼看曹丕。“阿言。”曹丕温柔地轻唤着莫言,他伸手而迎,迎他今日的“新妇”。初春的暮色霞光斜照在曹丕的脸上,他的脸因斜照的霞光而显得半暗半明,虽已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孤傲少年,但他今日一袭玄色衣衫,衣身上的飞龙若隐若现,腾云驾雾,紫玉发冠将他的黑发束起,浓黑双眉下的幽深眼眸不再是昔日初见时的寒意,只有那曾经埋藏于心不曾表露的深情。一缕春风而过,又好像是见到了年少之时的曹丕。
“陛……”莫言正欲俯身时,曹丕及时地抓过了她的手,他紧紧地牵着莫言的手说道:“今日是你与朕的成婚之日,你该把朕当做你的夫君,而不是天子。”
“陛下,你待我如此我已是知足,但我终究只是你的后宫嫔妃之一,我不该忘记自己的‘本分’。我不过是一个贵人,怎能将陛下当做自己的夫君?此前之事,我还历历在目。陛下可保我这一次,但这宫闱之事,是始料不及的,我又怎能次次寄托于陛下?”莫言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曹丕,那双清澈眼眸分明只映着他的身影,而她明明是谦逊浅笑,却令人不禁心生寒意。
曹丕何尝不明白莫言自入宫时便是带着“虚假”的面具,她是为刘协而来的,曹丕为她所做的她竟轻视得将这一切任意践踏。
“你随朕来。”曹丕没有再说什么,他眼中是闪过失望,但那样的失望是稍纵即逝的,因为他仍是想要证明他待莫言的并不比刘协少,只有他能好好保护莫言。曹丕牵着莫言的手,一步步地走向他们二人成婚的宫室,透过暮色看他们的影子,很长又仿佛是相隔甚远,说到底人与影终究是不同的。
“永言殿?”莫言抬头看着宫室的名字,她口中读出这三字后,又看向身边的曹丕说道,“这‘永言殿’是陛下为我准备的?”
“正是,这‘永言殿’就是你的寝宫了。你与朕成婚虽是仓促了些,但这‘永言殿’是朕亲自为你择选的,是后宫之中最好的宫室,朕还命人在许昌为你修建‘永始台’⑦。待建成后,日后你随朕去许昌,便可居于这‘永始台’。”曹丕还记得他与莫言的初次相遇,他们之间始于许都。如今东汉已亡,许都不在,只有许昌,而莫言也能“永远”地陪在他身边。
“永琂……永言……”永琂是刘承的字,是刘协亲自为他取得字。琂,“石之似玉者”,更似莫言。但那个孩子早已不在了。念及此,莫言心痛地低声呢喃。
“怎么了?阿言不喜欢这‘永言殿’?”曹丕见莫言神色有异,不免有些担忧。
“喜欢。”莫言勉强一笑。
这时,曹丕的贴身内侍走至曹丕身旁,对其俯身而言,“陛下,时辰已到。”闻言,曹丕点头示意,他紧紧地牵着“新妇”莫言的手,与她入了“永言殿”。
永言殿的宫人引领着二人走入新室,随后曹丕与莫言在宫人的服侍下,他们先是沃盥、后是同牢、最后则是合卺酒,二人完成了成婚之礼。
注:
①借刀杀人:是《三十六计》中第三计(胜战计之第三计),计谋比喻自己不出面,假借别人的手去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实力而巧妙地利用矛盾的谋略。《三十六计》或称“三十六策”,是指中国古代三十六个兵法策略,语源于南北朝,成书于明清。它是根据我国古代卓越的军事思想和丰富的斗争经验总结而成的兵书,是中华民族悠久文化遗产之一。
②弱冠之年:古代汉族男子,年至二十的成年礼,要在宗庙中行加冠的礼数。冠礼由父亲主持,并由指定的贵宾为行冠礼的青年加冠三次,分别代表拥有治人、为国效力、参加祭祀的权力。加冠后,由贵宾向冠者宣读祝辞,并赐上一个与俊士德行相当的“美”字,希望他成为受人尊敬的人。
③芝兰玉树:本比喻高尚人子弟,后亦用作对优秀子弟的美称,即用以比喻德才兼备有出息的子弟。出自《世说新语·言语》。
④冥币:又称阴司纸、冥钞,是民间传统拜祭鬼神或祖先时火化的祭祀品之一,意为供逝者在阴间使用的钱。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陪葬与烧毁是两个概念。纸钱产生之初可能并不是用来烧的,埋葬、抛撒、悬挂等方式可能要早于焚烧,但由于纸钱焚烧时化作烟雾的形象能使人产生进入冥界的想象,故焚烧马上成为最常用的纸钱处理方式。依此看来,烧纸钱由来传说产生时间的上限,理论上可以追溯到纸钱产生的同一时代———魏晋。并在西域高昌王国旧址等佛教国家遗址出土过冥币。
⑤鸾钗:鸾形的钗子。晋崔豹《古今注》中就有“蟠龙钗,梁冀妇所制”的记载;在钗首装饰鸾鸟,也为历代妇女所崇尚。尤其在结婚首饰中,更为常见,因为鸾鸟在中国民间一直被视为吉祥之禽。饰有鸾鸟的发钗,被称为“鸾钗”。
⑥步辇:帝王所乘坐的代步工具,通常称为“辇“,本来和车一样是有轮子的。秦以后,帝王、皇后所乘的辇车被去轮为舆(轿子),由马拉改由人抬,由是称作步辇,更多了一些典雅和休闲的气息。
⑦永始台:三国时期曾是魏文帝曹丕的皇后郭女王的居所,载于《三国志·文德郭皇后传》及《许昌县志》,具体位置今已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