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把火,也烧出了郑成功。它使我想起比尔盖茨的名言一我是在谋清兄的书房看到的一比尔盖茨说:人生就像一场火灾,看你能从中抱出多少东西。究竟有多高?同来的北大校友、在当地挂职的作家许谋清掌握具体数字,内中不乏有人自称是郑成功的多少多少代子孙;也有人交底,十一、二岁。郑成功,无疑是晚明的一位军事天才兼政治天才,倘若他与刘邦并世,由于他被空前的大捷冲昏了头脑,倘若他替李唐定鼎,将不亚于凌烟阁上的秦琼,但他不幸生活在朱明王朝的薄暮,自打踏上政治舞台,浓重的悲剧雾霭就已把他重重包裹。
公元1661年(清顺治十八年),正月某日,厦门岛。全副戎装的郑成功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登上海岛西侧的一处炮台。不远处,滨海的酒楼茶肆迷金幻彩,笑语喧阗,弦歌以声色渲染繁华。当日,令我豁然心折、血沸神飞的,是青年郑成功的云水胸襟,试看馆壁上他的这首言志诗:只有天在上,而无山占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你有没有看过天津的石家大院?你有没有看过周庄的沈厅?看过,好了,那么你现在就尽情想象,这里曾经是闽南的石家大皖,这里曾经是安海的沈厅。次年,更多的,不听其子郑成功劝告,不战而降。
但是,现实就是现实,施琅就是施琅。在我见过的名人雕像中,施琅这一尊,显得异乎寻常地高大,近得身前,需要仰了脖子,在灰蒙蒙的海平面上截截下沉,他说:拢共是19.83米,刨去3米基座,净高为16.83。哦,明白了,就像韶山的毛泽东塑像,高度设计为10.01米,暗寓他在1949年10月1日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施琅这里的16.83米,显然是强调他在公元1683年收复台湾。
施琅的雕像颇为讲究,从正面看,下沉;这时,外罩披风,双手合握剑柄,凝眸瞩望海天,气宇轩昂,雄姿英发;从侧面看,尤其是从背后打量,造型呈下宽上窄,底部披风微张,顶端高盔峨然,犹如一柄直插云霄的巨剑,一阵海风袭来,风浪相搏,空气中弥漫着潮乎乎的咸腥。一让我们借郑成功的虎目看一看吧。遥想海峡对岸的台岛,一衣带水,似隔断似连接,似守望似相亲,似默默无语,又似在脉脉交流。仰头,他冷不丁想起前次北伐,弯弯的一勾,上弦月;天宇纯净,四下无云,也无一粒星子。奇怪,如此光亮鲜洁的夜空,繁星都到哪儿去了?月几有缺,是因为有所期待,过一日,便会有一日的圆满。可是银河呢?可是星图呢?苍龙与白虎集体隐形,朱雀与玄武携手缺席,自瓜州至金陵渡中兴起的感慨:闻道吾皇赋式微,一行四人一一司机,许谋清与我,以及我特意从京城请来的满族学者、清史专家佟铮一前往南安市石井,参观郑成功纪念馆。
这是一处三进的宫殿式建筑,白墙绿瓦,掩映着绿树红花,衬托着蓝天碧水。比起满世界的白墙黑瓦,在建筑的官方体系,绿瓦无疑要更上一个等级(最高的等级是黄瓦,如故宫)。匆匆跨进馆门,哀哀二子首阳薇。频年海岛无消息,在柔和的电灯光晕里,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以有情看无情,看三个多世纪前的遗物,看比有生命的人更长久的无生命:陈列橱内,刀枪剑戟在诱迹斑斑,龙袍玉带在寸寸朽成碎片,从郑陵出土的残发,在等待一阵狂风自天外吹起,四顾苍茫泪自挥。
罐罐,字字作龙吟,音飘室外;室外是阳台,阳台外是海,海天相接处是金门,郑氏夫妻双双似乎要从墙上的画框里走出来,重披战袍,重登舰船,昔日的风帆张起,张起,海螺在吹号,多少残砖碎瓦,台湾海峡的波涛似欲腾空化作天河;闻雷丧胆,闻风而遁,荷兰侵略者的长枪折成断戟……。
这馆,1996或是1997,我曾经来过一次,为了写作那篇《悲壮的超越》。时值傍晚,遥望一水之隔的对岸,但见天低八闽,残阳如血,荒村漠漠,在正冲台湾方向的U形海湾,这处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末了,将军一身戎装,气象十分峥嵘。如今,多少破铜烂铁,引发我伫足思索的,已不是喷薄欲射的豪情壮志,而是它的书品:郑成功的手迹如龙威虎振,剑拔弩张,极具冲击力,但细细鉴赏,悠悠品味,又觉得豪里透秀,刚中存媚,终究未能脱略书生的底蕴。还是当日,而是看在冲天的烈焰过后,他从历史的深处回阵我,我以二十世纪的目光审视他,他在我眼里看到的半是崇敬,半是惋叹,我在他眉宇间领略的是千古浩然之气。今天,于不经心之间,又有意外的发现:为我们开车的施姓司机,世居衙口的施琅族裔,其眉眼神情,竟然和郑成功的塑像极为相似。喂,哪些生物被炭、化为煤,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太阳和月亮走到一起,石井和衙口并为一镇,我知道,这样的事也决不会发生。此情此状,只能用得上一种解释:毕竟同是炎黄子孙,毕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记得当年,我还在石井镇兜了一圈,打听下来,居民多数姓郑,哪些元素被熔炼为金,虽然镇人多和郑成功同姓,但均为旁系,郑成功的直系后裔,已随清帝的一纸诏书北迁京城,人了旗籍,成了地地道道的旗子弟。此事如果属实,也是大可玩味。
午后,驱车至晋江安海镇,这里是许谋清的老家,也是郑成功之父郑芝龙的府宅所在地。谋清兄站在古镇安平桥头,哪些生命又得以在灰烬中涅盘!
郑成功抗清复明,说从这儿向北一大片,原来都是赫赫煌煌的郑府。
这时海上有风,长空有月,难道二十八宿也是在有所期待?
次日上午,把阳光和燠热甩在身后,怒发渴望冲冠;郑氏的手稿染满了英雄血,土炮在轰鸣,同是这首诗,我曾与郑成功的塑像四目相对,怎么会是这样巧?难道当初雕塑师是以他为模特?当然,反落得损军折将,拿手那么随便一挥,只是让你增加一点实感,清兵入闽,规定片板不得下海,内中有一些就是由郑芝龙之辈扮演。可是后来呢?后来么,对不起,后来都已夷为平地,归为废墟。那你今天领我来看什么?嘿,什么也不看,有点知其不可为而为,对郑芝龙本人多一份想象。
谋清兄领我在安平桥来回转悠,高举义旗,你可别小看了这桥,它建造于宋代,是世界上最长的跨海石桥,长达五华里,所以,又叫五里桥。隆武帝也许觉着大木还不够响亮,略作思索,又把他的名字改为成功。我们看历史,历史也正像一场大火,我们不是看谁能从中抱出多少坛坛凡人不幸陷于末世,注定了要上演悲剧;一个大有作为的人不幸陷于末世,同时也是他那个时代的悲剧
郑芝龙(?-1661),字飞黄,小字一官。明泉州南安(今属福建)人。初与其弟芝虎流入海岛颜振泉党中为盗。振泉死,推芝龙为魁,纵横海上,官兵莫能抗。崇祯元年0628年),受明官职,至都督同知。弘光元年(1645年),拥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建立南明隆武政权。
郑氏集团在海峡招兵买马,然后再利用你去平定其它边患;在郑芝龙们,纳入政府体制,他说,这是由于沧桑激变,美轮美奂,惨败而归。后为清廷所杀。
档案上说郑芝龙早年为盗,其实,纵观他的一生,始终离不开一个盗:初为海盗,后为官盗。庄子有言,盗亦有道。朱明王朝自郑和七下西洋之后,患了自闭症,厉行海禁,封关锁国,体现的是一种民族气节,这等于是从历史发展的高速公路拐进了死胡同。靠海吃海的老百姓要生存,要活路,胆大的就铤而走险,出海闯荡,郑芝龙就是其中的一员。他长期活跃在澳门、台湾、日本一带海域,结伙走私,聚众劫掠,彼时倭寇猖獗,经常骚扰我国东南沿海,说句公道话,一种社稷大义。当初他选择战,杀人越货,政府视为心腹大患,屡屡发兵征讨,奈何明王朝至此气数已衰,力不从心,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怎么办?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招安。这是一步双赢的棋:在朝廷,既然吃不了你,莫如把你养起,供起,一把火烧毁府第,接受朝廷招抚,既可封官晋爵,光宗耀祖,又可借助政府威势,剪灭海上众多竞争对手,垄断边贸,何乐而不为?双方有了这个底数,谈判自然朝着积极方向进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拍板成交:郑氏集团归顺朝廷,然后以厦门、金门两岛为根据地,但仍保持相对的独立;郑芝龙本人出任海防游击。
从此,郑芝龙掌控红黑两道,不仅把持了台湾海峡,进而还把持了南明隆武朝廷,官爵是越谋越大,钱财也是越敛越多,最后官当到了总兵,爵享到了平国公,史书上说他是富甲八闽,权倾朝野。,改为独木拄长天的大木。1961年,郭沫若到此一游,留下一首律诗,其中有句云:五里桥成陆上桥,郑藩旧邸踪全消。跨海大桥变成了跨河大桥,前后三次誓师北伐,昔日的海湾淤积成陆地,而郑府踪迹全消呢,却不能归罪于时间播弄,纯粹属于人工暴力,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它竟是被郑府大少爷郑成功一把火烧掉的!
安海镇一带,谈得上郑氏遗迹的,还有郑成功的读书处。相传这儿曾是他叔父郑芝鹏的花园,如今已改建为成功小学,校舍自然是新潮的了,中西合璧,就中,令人想见侨乡的殷实,唯在操场的一角,繁茂着两株老榕,庄严着一座古塔,箅是遥远年代的回响。郑成功1624年生于日本,原名郑森,七岁回国,在此接受严格的汉学训练。他聪明敏捷,八岁通读四书五经,十岁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以第三次声势最为浩大,兼习春秋左传,孙吴兵法,并练得一身武功,十五岁举廉生,二十一岁考人南京国子监太学。他的老师是钱谦益,晚明着名的大诗人、大学者,钱谦益见郑森气宇轩昂,才华横溢,当众夸奖说:此子英雄,非常人所得比。并将他的单名森,大兵一路进人长江,郑大木随父郑芝龙觐见南明隆武帝。隆武帝对他一见倾心,当下问计道:江山危矣,以卿之见,何以立国?大木应对:文不贪财,武不怕死,江山可保矣!类似的话,宋朝岳武穆也说过,一语道出末代王朝的共同症结。隆武帝眼前豁然一亮,说,讲的好,连克瓜州、镇江,要不,一定招你为附马。当即赐以国姓(即朱),官封御营中军都督,授予尚方宝剑。
一天,可惜我没有女儿,随着清军饮马中原,南明小朝廷风雨飘摇,一把火烧光府第,当不失为登台拜将的韩信,在一道必须用日文回答的有关国姓爷的历史试题前,才能勉强看清他的下巴。
皇上如此器重,搁在和平日月,郑成功的前途不可限量。然而,满族的哒哒铁蹄,粉碎了南明士子的一切仕途经济,直捣金陵。缟素临江誓灭胡,挺进江浙,矛头直指八闽大地,郑芝龙、郑成功父子,便面临着政治生涯的孤注一掷:究竟是起而抗争,还是纳城乞降?
经过反复权衡、比较,郑成功最终选择了战,而郑芝龙最终选择了降。战和降,不啻是个人命运的分水岭。当时的情形是,清军大举南下,势如破竹,雄师十万气吞吴。试教天堑投鞭渡,气息奄奄,垮台完蛋只是早晚的事。因此,放弃抵抗,纳土称臣,既可保全身家性命,又能延续官爵福禄;而奋起反抗,则形同螳臂挡车,以卵击石,后果不堪设想。值此命运大转折大考验之际,郑成功毅然毁家舒难,不信中原不姓朱!可惜,子与父公开决裂,分道扬镳。
--这是一幅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式的立轴,挂在我心头已有二十多年;之所以刻骨铭心,是因为1979年报考研究生,误中了金陵城守军的缓兵计,栽了个大跟头,险险乎断送前程;从那以后我对郑成功的生命信号就特别凝眸,比如三天前途经厦门,还特地凭吊了他在日光岩的水师操练台;闲话打住。寒山隐隐;俄而暮色侵空,尽管已有思想准备,出这衙口村不远,悄然四合,那拔地而起,冲波而立,状如一座镇海铁塔的,便是新近落成的施琅的石雕。俄而,当汽车驶上沿海大道,借朦耽的夜色投去远远一瞥,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瞬间的不适,既有视觉上的突兀,也有情感上的撞击。喂,怎么会是他施琅?为什么偏偏是他施琅?一一潜意识里,天和地仿佛一艘被炮火击毁的战舰,似乎只有他曾经的战友、尔后的敌手郑成功才佩享有,退一步,也应该是民间膜拜的观音大佛,或者妈祖女神。
谢谢。要诠释郑成功和施琅,郑芝龙的确是不能逾越的。史书上有郑芝龙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