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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失落的蟠龙重宝(1)

应了那句俗话:天下名山僧占多。江南江北,凡名山,必藏寺。云孤山原本泯然无闻,十分荒僻。明成祖永乐年间,雅好游玩的大学士解缙首次登云孤山,便惊异地发现了苏东坡的佚文《云孤山记》,这篇记游文字对云孤山大加赞赏,称其“丰神静朗、自然入妙、别树一帜”。

解缙得到当地官吏的厚待,又觉得此山确有非,返京后在儒臣文士中一张扬,云孤山的游客便日胜一日。一年后,更由官府捐资在山之东南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寺庙云门寺。

五百多年后的云门寺,既经历了数十次天灾人祸的侵凌,也经历了数百次的大小修葺,较先前更加气魄宏大、香火鼎盛。

山寺闻名,加之水路通达,距云孤山五公里远的萍埠小街已繁衍成一个有三五万人口之众的小城。

城中一家私人医寓,门面不显,一副行书对子也与医药毫无关系,写的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主人万鹤鸣,20多岁,因蓄须不剃,一副面相就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街镇上一些万家的世交朋友知道,如今医名颇盛的万鹤鸣对学医原本没兴趣,1925年,他初中毕业,考的是保定军官学校。

父亲万冀三是祖传中医,传到他手上巳经是第五代,膝下一男三女,从小就希望鹤鸣做惟一的祖业继承。鹤鸣知道父亲性格严厉,平日也做出留心医药的样子,于《药性賦》、《汤头歌》等,大都过目成诵。父亲外出巡医的时候,家中来了应急病人,他小小年纪,居然望、闻、切、问,援笔拟方,一丝不乱。

病家接了他的方子,将信将疑,待得汤药生效,这才把一腔狐疑,换作满心感激。

万冀三与人品茗酌酒的时候,最爱听的一句话便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呢。

万冀三常跟儿子说:菩萨度人灵魂,医生救人肉体,两功结合,方得圆满。无论世情如何,为医者只要医术精良,就能远避饥寒,超然世外。

这是祖训,他万冀三得以验证,笃信不疑,期望传诸后世。鹤鸣排行在三个姐姐之后,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万冀三已是半百之年。甜犊之情,随着伶俐儿子的才识日进,那是越来越深了。

谁料儿子会弃医从武,投报什么军官学校!乍听这消息,万冀三简直懵了。

鹤鸣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准备着顶过父亲的雷霆大怒。

那阵子,万冀三丢三错四,神情晦败,脾气发得毫无声色。鹤鸣暗中高兴,学校与家乡是千里之遥,只要走了,谁还阻得了自己的选择呢!

终于走了,那日送他的是母亲和姐姐。才在学校读了半年,就接到十余封家信,只有一封是父亲写的,只谈了些家事和心境,有老迈伤怀的感叹。其余都是母亲和姐姐写的,每次都提到父亲身体大不如从前,常常犯病。却又要他安心念书,不必牵挂家中。

鹤鸣去信抚慰,功课繁剧,自然也没把家事十分放在心上。熄灯卧床以后,是同学们口中发泄无聊的好时光,他却思忖着,有朝--日做了将军,骑着高头骏马,腰间别着白朗宁,一身黄得耀眼的将军服,有几多神气!马蹄喟嚕,后头跟两个武牟,穿街过巷,引无数诧羡的目光,在家门前翻身下马,鞠一个长躬,唤一声爹妈,父母亲会有几多荣耀!

一心向上,文武功课,样样拔人头筹。已想好第一个假期不返家,以攻学业。临近假期,却接到大姐来信,称是父亲病笃,假期务必回返。思忖着家人是不是念他心切,所以把言语说得过重,如果这样,回家以后被亲情缠绵,反会有些不好的影响。

心中就越发不想回去了,又琢磨着父亲若真是病重,知而不返,那岂不是罪孽。

那几日的心境,没有一刻的安宁。正式放假的那天,接到小学同学,如今做了和尚的凤梧的信,说他父亲巳经缠绵病榻很久了,近日的神情更大不如从前。

万鹤鸣这才大惊失色,水陆兼程,赶回家乡萍埠。什么病可以把父亲活生生折磨成这样!望着病榻上形销骨立的父亲,鹤鸣心疼不巳。

姐姐说,父亲常在昏睡中唤他的名字,待得清醒,又不肯家人将他的病情如实告诉远在北方做着将军梦的儿子。

父亲的老朋友海慧法师说,你父亲的病不是身因是心因啊!鹤鸣此刻从父亲凝望着他久久不动的双目中感受到了这一点。思子心切,而这儿子又忤逆了他大半辈子的冀望!将一切冥思、忧慨和痛苦深埋心底,这对他的身体会是怎样的损害呀!

站在一语不发的父亲身边,鹤鸣猝然感觉:富贵还乡的那一幕是多么的滑稽!即便他一身戎装回家,又怎能讨得以悬壶济世为乐事的父亲的欢欣呢!

深深的疚歉,如齿啮火灼,刺痛了鹤鸣的心。顿将原以为荣耀的校牌手册之类,都收藏起来,那一刻,军校官阶高头骏马武牟跟随,在他眼里倏然消失了迷人的光环。

那夜,他与凤梧并肩坐在云门寺禅房前的石阶上,凉风拂面,月影淡淡。庭前那株四百龄的罗汉松如老人梦呓,悉率作响。凤梧挠着光光的头皮问,几时归校?

一只乌鸦从隔墙飞过来,停在飞翘的檐角上,凝然不动的时候,就像是檐角的饰物。

不去了,鹤鸣把头仰得更高。他又重复了一句不去了。他看那月亮从云后悄悄移出来。

凤梧说,不去了好,军阀争地盘子,小兵是卖命的角色。鹤鸣心里想,那是的,前期没等毕业就被赶赴战场。像你这样没根底的,若不是身经百战,岂能问鼎将军的座椅!又有多少人能侥幸历百战而犹存呢?嘴里却说,父亲在家里救治病人,我却在外面杀人也可能被杀,想来也是荒唐。

凤梧连连点头说,你父亲正是这样想的,所以郁郁不乐。鹤鸣后来说,外出念书,原本也想闯闯世界,不想一辈子困在萍埠这个小城里。

凤梧说,一枝一叶都是世界,我也知道你喜欢玩,却未必善于玩;善于玩的,何处不可玩?何物不好玩?

分手的时候,凤梧邀他以后得空来下棋,围棋象棋都可以。鹤鸣答应了,说,我不来,你呆在这里太寂寞了。凤梧自幼与他投契,能将他挽留当然高兴,却说,你呆在喧闹的街镇上未必就不寞。

鹤鸣在门外那棵老樟树下站定后说,行医因为不好玩,需要认真,所以难免寂寞。

鹤鸣的父亲万冀三终于没有熬过那个苦夏,弥留的时候,他从枕下掏出两个厚厚的毛边本传交给儿子,那是他几十年的医案心得以及几个祖传的效验如神的偏方。

他托捏着儿子的手,久久没有松开。鹤鸣的眼里顿时涌满泪水。

父亲的眼光眈迷着,忽然出现一缕焦虑。鹤鸣心中呜咽,道,爹,你放心,这份祖业不会辱没在我手里。

父亲摇头,眼光费力地偏过去找寻。鹤鸣把七八岁的小堂弟少林推到前面来,叔叔溺水身亡,婶子改嫁,父亲没让她把儿子带走,少林两岁起就来到伯父家生活。

少林挨过来,怯怯地叫了声,大爸。

父亲捏了捏他的小手,目光仍在思索,忽然道,箱子,樟木箱子。

母亲顿悟,带鹤鸣从里间阁楼上搬来一只暗红色的小箱子,打开后,里头是一枚枚包得很仔细的白铜钱。

父亲告诉他,这也是祖传。还不知道是哪一代传下来的,好生收捡就是了。

交代完这一切,父亲的目光变得十分平和,就这样整整一天没再开言,直到夜晚九时许溘然长逝。

取代万冀三坐堂问诊的顺理成章是万鹤鸣。鹤鸣性好动,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在外头游医,足迹当然不局限在小城之内。或是因为年轻好学而且下药胆大的缘故,常来万氏医寓看病的人感觉,吃他的药比先前吃老万医生的药,见效快、也更巩固,他的医名便播扬得很快,来看病的人不曾稍减。

海慧法师感喟道,你先人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那日他X才小樟木箱里的白铜钱产生了兴趣,打开来细细观赏比较,发现这么多铜钱虽然都标有“重宝”或“通宝”字样,却每一枚都不一样,有的甚至铸有蟠龙或其他飞禽走兽的图案。

越看越有兴味,心中蓦然撞人一个想法:这是不是像邮票一样连张成套的呢的?

询之凤梧,凤梧也不在行,却叮嘱他不要轻易示人,免得引起他人的规觎之心。凤梧说,年岁久了,没准就是宝贝呢!

鹤鸣点头称是,从此行医之中,也留意古钱的搜罗。每搜到一枚,必定拿给好朋友凤梧看看。他高兴,凤梧便也高兴。时间长了,零零碎碎地,便也搜罗了不少。

1930年的一个春日,万氏医寓门前果然驰来一匹高头骏马、后面跟着两个武牟。为首的这人一身黄澄澄的军服,腰间扎一条几阔的皮带,浓眉大眼,几多英武。

听来者唤自己的名字,万鹤鸣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听走了神,这不正是曾在梦中见过的自己吗!

我是佑安哪,周佑安,莫非就不认识了?万鹤鸣这才恍然,来人正是自己在军官学校的同窗半载的同学,不仅同窗,而且同桌同宿舍。若说那半年光景,万鹤鸣结识了什么好朋友,那就是周佑安了。记得返家以后,相互还通了两封信,以后几年便音讯杳然,彼此不通消息。几年不见,他周佑安倒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官了!

周佑安勒着马缰,那马原地转着圈子。下来吧,佑安。万鹤鸣微笑道。

周佑安四下里看看,忽然有几分羞赧,低声道,搀我一把吧,我的腿不大好使。

万鹤鸣把手里的戥子交给既是堂弟又是徒弟的少林,正欲来搀,周佑安的两个卫士已经翻身落马,抢先把他搀了下来。

周佑安把卫士的手用开,搭着万鹤鸣的臂膀道,在这里,我可就只有靠你了,老同学。他只挪了一步,万鹤鸣便感觉他的左腿很不得劲。

迎到屋里,洗了手脸以后,万鹤鸣摆酒待客。周佑安喜欢饮酒,万鹤鸣记得在学校的时候,他床下总摆着酒瓶子,时不时偷偷饮两口。

周佑安这时却抿得很小心,说是有一次战前在营房里饮酒,恰被代班的值日长官看见,当众挨了两巴掌,从那以后,酒量大减,甚至喝不喝都无所谓了。

万鹤鸣说,那是情绪紧张的缘故,到了我这里,远离硝烟,你可以放肆一下。

周佑安朗声笑道,那是,那是,老同学么,宾至如归。周佑安为人爽直,这是一跟他接触就能感受到的。他盯着万鹤鸣说,那时在学校,你文课强我一码,我武课略胜一筹。当时我想,日后若有什么争风吃醋,总少不了在你我两人之间。到了部队上,那才感觉,若是你我两人搭档,虽然未必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却也可以运筹帷幄、牢不可破。良师固然难得,益友亦复难求啊!这种感受,在战场上体会得尤其深刻!鹤鸣很为他的真诚所感动,频频夹菜劝酒。两个卫士一路饥饿累乏,狼吞虎咽吃下两大碗饭,已到里间躺下了。

鹤鸣机敏,见他不提伤腿的事,也不率先提起,只拣一些尚有印象的同学,问他后来的故事。

佑安说,在校一团和气,毕业以后,各自怀着不同的企图,作了不同的投靠,军人发迹扬名,岂能离开战场,血肉翻飞,硝烟弥漫,同学间兵戎相见,那也是不免的。鹤鸣问,你毕业以后,在哪个部下?

佑安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是一开始就在唐生智部下任见习排长,侥幸连打几个胜仗,一年之内,连升四级。要不是马鸿逵那小子从中捣鬼,我们何以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鹤鸣问,马鸿逵是不是西北军阀“三马之一”,原先在学校听说过他的名字。

佑安恨道,不是他是谁!去年12月,唐生智联合韩复榘、石友三的支持,又怕马中途变卦,派了一旅人马开往徐州。马鸿逵表面答应韩的要求,暗中却向蒋介石报告了一切,并且条陈应付之方。蒋得到马的报告,一面设法稳住韩复榘,一面急调大军进攻我唐生智。韩见局势不利,做了缩头乌龟,转而助蒋反唐。我们四面受敌,寡不敌众啊……这条腿就是撤退的时候在荡子河边挂的彩。那一仗,打得真是惨烈,我的一个副官脑壳被削去半拉,肠子都流出来了,一只眼睛居然还会动……

佑安一感伤,嗓子眼发堵,眼圈儿也红了。鹤鸣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安慰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大难不死,那就是福气呢!

佑安连连摇头说,以前一直都是赢赢赢,一输就输得这么惨,称得是全军覆没,心里头哪能接受,两个月来一阖眼就是枪炮轰隆的,满脑子噩梦。

直到撤席离桌,佑安的情绪都没好起来。他倚在一张躺椅上,燃了一支纸烟,又伸出手去,捶捶左腿。鹤鸣这才道,让我看看。

鹤鸣过来,小心解开他的绑腿。这才发现,为上药方便,他巳剪去了一截裤腿,却偏又裹着厚实的绑腿以维系军人的威严。鹤鸣觑见,解开绑腿的刹那,佑安的神态有些忸怩不安。

创口面积颇大,尽管看得出敷过不少药,仍遏制不住肌肉组织的溃败,怪味扑鼻。

骨头伤着了没有?鹤鸣问。

谁知道呢!有的说伤着了,有的说没伤着,医生也看过不少了,总不见好。佑安神情沮丧。

鹤鸣叫少林端来器械,把一层黑糊糊混合着脓血的膏药仔细刮去,又细细清洗。佑安疼得冒汗,却咬紧牙关没吱声。鹤鸣直起腰来的时候,额头上的汗水也扑簌簌滴落下来。佑安问,怎么样?

鹤鸣沉吟道,发展下去,你这条腿就不保了。那可怎么行!没有这条腿我宁可死!我不能让那些昔日嫉妒我的人看我的笑话奚落我。佑安的嗓音忽然愤怒起来。鹤鸣说,我会尽力,但你必须配合。

佑安如同遇救一般,说,只要能治好,你需要我怎么配合都行。我千里迢迢来寻你,一是同学情谊,二是认定你弃武从医以后肯定行,在学校我就认准了你的聪明,那是学什么就会精什么的。鹤鸣淡淡道,佑安你学会了恭维人。

佑安辩白道,那是心里话,决非恭维。他说他生来讨厌只会说好听话的人。他的副官就是常与他的意见相左,那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喜欢用他。可惜他已经饮命沙场。

鹤鸣拿了一条大短裤命他换上,绑腿之类,统统不能再用。

佑安愣了一愣,说,好吧,入乡随俗,一副军人行头全都不用了!说着取军帽,松皮带,脱军衣军裤。

鹤鸣见他光着臂膀,有一身很结实的肌肉,不由得赞了一句。你不着军衣,同样威武。

佑安得意地曲臂,挽起一坨肉道,打沙袋、吊单杠,我可是从来就没有停过。

鹤鸣给他敷了早调好的解毒化瘀膏,又拟了仙方活命饮加减的方子,叫少林去捡药。外敷内服,效果会好些快些。

佑安说,你自己配个中药房就更方便了。鹤鸣说,那需要人手也需要房子。

很快的,少林桓着方子回来了,说是缺一味炙穿山甲,问捡还是不捡。

鹤鸣说,山甲是一味活血透脓的主药,缺了不好。一时又无法觅到,便只有另换一味令他捡了来。

既然部队已经溃散,还留两个卫士何用!望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再看看自己一身百姓打扮,周佑安颇觉尴尬,遂叫两人把短枪留下,各散50块大洋,回家去吧。

两个卫士恋恋的一副神情。周佑安黯然道,去吧去吧,若是我以后出山了,再招你两人回来就是。两人说,到了那么一天,长官务必写信来,洒泪作揖而别。

为怕佑安寂寞,鹤鸣将书箱提出来由他翻看。佑安只挑了一部《三国》,说,现在看书,巳没有先前那么浓的兴致了。又问,下棋怎样?

两人都不大会下围棋,于是下象棋。佑安的象棋下得好,运思缜密诡诈,或先发制人,或后发制人;或攻势凌厉、咄咄逼人;或柔中有刚,绵里藏针。几个回合下来,输家都是他万鹤鸣。下棋当中,少不得来一两个病人打搅,佑安兴致未断,急得在一旁擂拳道,快些,快些,急惊风偏遇到一个慢郎中!

后来,鹤鸣说,我要介绍一个人来跟你下棋,那可是下得既好,又有时间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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