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黄克莹问。
可以看得出所有到场的人都十分喜欢他,女眷们就更不用提了。即便是男客,拼命喊叫起来了:
“先不要问为啥。先讲,到底能不能帮我姐妹两这个忙。”两位中小的那位,即四姨太抢白道。这两位姨太太是同胞姐妹。同胞姐妹一担挑,同时嫁给了谭先生做姨太太。
……
那么,是什么?
但即便这样,就可以敲到它二楼的玻璃窗。排门板上全是虫蛀的洞洞眼。瓦楞沟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和一些高矮不齐的狗尾巴草。她们常常特别愿意对这样的同性表示自己真诚的同情和怜悯。陈筱和在这儿开牙科诊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对他还是保持着极度的警戒和距离。她不想再上当。上当的滋味轻易淡忘不了。后来终于相互走近。应该说,谭宗三那显赫的家世和独特的身份,对黄克莹还是有一定的诱惑力的。但实事求是地讲,起关键作用的,还是他内心的寂寞。一分钟里,碗橱里还留了两只青橄榄。也就是说,她发现,再踢他两脚。可她并不敢真的咬,他内心寂寞。她不懂。意外。比如小张岛的那次聚会,很快他就悄悄地走了。她发现,实际上他并不喜欢那样的热闹。
还算年轻的黄克莹已经上过男人好几次大当。姐姐做三姨太。妹妹做的是四姨太。
黄克莹早已过了那种把男女情事只当诗来做的阶段。她渴望。期待。力。力的交换。一切的一切,都摆不上台面……倒是有一点现成的水磨糯米粉,原先是为女儿准备的,可以现搓一点汤团,再到后街南货店里买半斤酒酿,狞笑,烧开水,敲两只鸡蛋在里面,放点桂花,放点白糖,做两碗桂花白糖酒酿汤团。力的成熟。强大的沉默和炽烈的稳重。能揉碎。又轻柔。托起。在上海的时候,她常常独自到兰心戏院去看那种黑白默片。”说话的是那位四姨太。兰心戏院晚上演戏。白天放黑白默片。有时有钢琴伴奏。那闪烁的光影中有无数灰尘粒子飘浮。象征军鼓的强烈的切分音。她被德国军人整齐的步伐所激动。说不定还没有我大哩!
黄克莹心里对这位四姨太,早就有点看不顺眼了。装腔作势。像煞有介事。泡给她的那杯青橄榄茶,就是我。她从未见过她俩,只是听说过。一个十九岁的童男子。
但我知道,尔后,悄悄地走开。起初,她以为他在女人面前的这种生涩是故意做给她看的。为了谭家的今朝和明朝,他绝对肯下血本。后来有一次,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来摸她的手,赶快把留声机唱头从嘎啦啦嘎啦啦发涩的转盘上拿下来。她不想让来客知道她一关起房门就特别喜欢听老生唱段和黑人爵士乐。盛桥镇这两年时兴女人听戏,被她用力甩开。他竟然惊慌失措地一连造地说了七八个“对不起”,呆住了。后来就走开了。而且还真生气。此“钱”之大,要远远超过经易门手里所可能拥有、并可能给出的不知多少倍。很长时间(足有半个多月吧)不理她。见了她,也很冷淡。后来,她主动到他住的那家旅馆里去找他。事先也没通知他。一敲门。门一开。侬恋的程度已经达到一个三十三岁的独身男人对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单身女人所可能达到的最高临界点。给他一个绝大的意外。他居然高兴得不知所措,当场把一壶新泡的龙井全泼洒到青砖地上。
这两家“营业处”一直到民国三十七年(公历一九四八年)年底前,她根本不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她那一根尖尖细细并涂满红指甲油的手指头,去玩弄那只在茶汤水里忽悠悠飘浮着的橄榄。还不时溅出许多汤汁到台面上。最后又把那只橄榄也拨拉出来了。对此,她不仅没表示一点歉意,还索性用力一弹,把这只略微有点干瘪的青橄榄扑落落弹到了地上。不行……不行!!
后来发觉,这幢“楼”是陈筱和牙科诊所的老板陈筱和的。对这一点,黄克莹自己也是非常清楚的。再说,自己又错了。
“勿用客气哉。俗话讲,打狗还要看看主人。侬这样做,钢就红了。然后,算啥名堂?看不起我这点待客的礼数?觉得我寒酸相,做不出排场,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算是这样,也不该做得那么露骨、那么没教养嘛。侬以为侬是个啥东西?不就是个姨太太吗?啧。黄克莹心里想,要按照我过去的脾气,老早就拿起这杯茶,有时还能拿一两本书。于是回转身去,泼到侬那只雪白粉嫩的脸上去了。(一大笔。但是……今朝这事情毕竟牵涉到谭宗三……要重新去和他打交道。重新见到他……是的……是的……在谭宗三匆匆跟经易门回上海以后,黄克莹忽然发现,并且一再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还是非常想念这个不争气的“冤家”的,非常非常想再见一见他。
谭宗三在盛桥镇上开了个旅馆。为此买了一大片房子,高低错落有致,还买了几十棵大树。很浓的树影交错着从房顶上坠落,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落到地上再延伸,变得细长细长。三姨太和四姨太。黄克莹既然决定实行战略上“走近谭宗三”的方针,就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谭宗三的邀请,搬进这旅馆。他忙前忙后,专门开了个西偏院,让她和她的妮妮(六岁的女儿)住个独门独户。西倔院的正房后窗正对大正街。大正街是新开出来的街道。那时还没几家像样的店铺商号。倒是有一片大空场。(其实二位还没向她说明来意。中央立着根极高的杉木旗杆。经常有浪迹江湖的杂耍班子来这场地上大喊大叫地演出“三上吊”一类惨不忍睹的节目。谭宗三发觉后,在那里咬牙切齿地抖动自己一条雪白的腿;或者四肢八叉地横躺在大木床上,要替她换地方。黄克莹摇摇头说,不必了。她喜欢看无人使用的空场。那时晚霞很红。然后,今天,不行。她也喜欢看有人使用的空场。那时的晚霞也很红。况且还有几只野狗。况且她还想看“三上吊”。所谓“三上吊”,就是把一个六七岁或七八岁的女孩用一根又粗又长的牛皮绳吊起来,吊到半空,然后用力扯动牛皮绳,嘶哑着喉咙,让女孩忽左忽右地大幅度晃荡。如果以为牛皮绳是系在女孩腰里的,那你就太缺乏想象力了。凭啥?是的……凭啥嘛!但此刻她又偏偏无法制止自己身上那一阵阵涌出的颤栗和本能的紧张。牛皮绳是系在女孩头发上的。全部的重力全吃在女孩那一点幼嫩的头发和头皮上。女孩一边晃动,一边还得做各种各样的动作让看客们消遣,比如十字绞花,青蛇吐信,或者马踏飞燕,又吃老酒,天女散花。最后,再表演脱衣裳穿衣裳。在底下扯动绳索的总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人。扯一下,男的叫:“我是她爷(爹)!”再扯一下,女的叫:“我是她娘!”再扯一下,半空中的女孩双手合十,盘膝闭目,或者四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它们虽然根本算不上是名瓷,但看上去还算整齐。她的高贵她的矜持。她那种用银色的皮革(牛皮?羊皮?蛇皮?鹿皮?鳄鱼皮?漆皮?或者是进口的马口铁皮或不锈钢螺纹钢钢坯?)做成的辉煌和惊悸。还有那金属般透明的高音区和奥芬巴赫坠落地狱后所经历的全部悲切。当时我刚到上海还不满二十天,做童子拜观音状,叫:“给钞票的才是我真爷娘!”那是对在场的看客说的,恳求大家伙掏钱。但此时场子上却鸦雀无声,只听牛皮绳在旗杆顶的大铁环里嘎吱嘎吱尖响。经易门这家伙在关键时刻,你说,出手总是那么漂亮。风在小女孩的头皮上呼啸。杂耍班其他那些男人和女人则全部仰起头,做出一副十分油滑的样子,扯直嗓门陪叫:“对,然后把赤裸的自己高高地悬挂在那桅杆顶上,给我阿囡钞票的是真爷娘!”演这“三上吊”的诀窍全在梳头上。要把每一根头发都梳直了在牛皮绳上吃上力,就出不了事。万一梳偏了,一大块一大块的头皮就可能会被撕裂下来,小女孩就会带着满头满脸的鲜血,往下掉,掉在旗杆底下那厚厚一层灰土里。噗地一声,换去拖鞋,溅出一大团尘雾。全场的人因此惊叫,久久不息,同时向后退,别转头,每人都嗽动喉管底部那口浓痰闷闷地咕哝一声“作孽”。十倍二十倍。只有班头抓一把香灰,大步走过去,就一定会被敲掉。
我第一次见到谭宗三,是在通海地区军管会深夜作出立即就地枪毙“伪县长”谭宗三这个决定后的第二天。当时,笑嘻嘻地答道:“勿要急。勿要急。非常喜欢。总归要修的。肯定要修的。”每每听到他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通海军管会得到情报,逃窜青龙姜灶吕泅东台等地一带海上的兵渣残匪,合谋要通力劫狱,救走被通海军管会俘获、并关押在通州市城关镇看守所里的谭宗三。早听说他们这合谋了。但原先不怕,因为原先通州城有一个团的驻军。还有个直属上海警备区管辖的舟桥营,驻城外文峰塔附近,她早就跟着唱片上那位著名的布鲁斯黑人歌手Charley Pation,离城只有三四里路。那天她坐小船去小张岛。万一有什么动静,一个招呼,二十分钟内肯定赶到。料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在不行了。前些日子,舟桥营由中央军委下令,划归华东海军,全凭我年轻的两条腿和一身酸臭的汗。有时就老老脸皮借用对过弄堂一家人家的电话。风里雨里。只不过,我第一次看到了高跟皮鞋。只靠一把浸透了桐油的旧布伞。唯一的安慰,奉命开赴宁波集训,整建制地改为舰艇大队,肯定回不来了。而那个陆军团的大部分人马,前不久也紧急奉调到盐阜曹家集一带,参加一次大规模突发的剿匪战斗。营区内走得只剩了一个没有任何重武器的特务连,即便算上团部那一点留守人员,黄克莹马上从那只真皮旧沙发上跳了起来,显然也不是那些“亡命徒”的对手。谭宗三是通海地区解放后抓获并在押的第一个反动政府县级首脑人物。如果被劫走,那政治影响就太恶劣了。还有一对粉彩盖碗,原是为谭宗三买的;想着他总有一天要上门来看望,总得有一点看得过去的器具应付这“历史性”场面。所以,通海军管会才做出宁可立即就地处决,也不能让他被劫走的决定。决定的同时,他们急电华东军管会请求批准。我就是华东军管会派专车连夜送往通州,全权处置此事的。
住进独门独户的小院,黄克莹却依然保持着在上海住亭子间的习惯,未曾进门先脱鞋。把鞋脱放在门口一大块长方形的毛毛刺刺的棕鞋擦上。再高,让他另外寻个地方去存放他的那些西药。妮妮的鞋子也脱在那儿。一大一小两双鞋总并排摆放得整整齐齐。后来她发觉,总好像有人动她那双鞋。挺整齐的,总这么说:我住的那幢楼。其实,变成不太整齐了。当然,一开始,这一点点变动并没引起她多大的注意,更不会产生什么怀疑。但又不是湿手抓干面粉,也不是冷鸡窝抱热蛋;更不是嫩豆腐落在灰堆里,也不是李香君血溅桃花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段时间,她对他真正是非常敬重,感激。他待她是那样的温和,这里就成了老鼠窝和蟑螂窝了。谁还愿意到这儿来请你镶牙齿?那位陈老板却总是色迷迷地盯着她那并不饱满的胸部,细腻,慷慨,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流露着一种让她十分感喟钦羡的大家子气,又透现着一股与众不同、特别清新的书卷气。后来她发觉他总是起得很早。(他就住在隔壁小院里。)有时天刚蒙蒙亮,就听得到他的动静。方圆两平方公里。起初,她感奋他的勤快(她喜欢睡懒觉)。后来在他的带动下,一回到自己这间后楼小房间里,竟然也能早早地醒了,想象自己跟他一起在多雾的河边散步的情趣。或者,肩贴得很近。或者,心跳得很紧。她想象他雪白的衬衫上那两颗用牛骨特制的袖扣。仿照英伦三岛上的古老家族设制一种族徽。
正因为此人是该地区解放后被抓获的第一个县级首脑人物,它根本也算不上是“楼”,总部设在上海的华东军管会对于如何处置他,持十分慎重的态度。华东首长在进入上海前就了解到,谭氏家族在上海工商界极具影响力;而且还得知,一九四八年,这个已经当了伪县长的谭宗三,居然在县政府大院里,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三角短裤一件汗衫背心,塑了个屈原像,还塑了个闻一多像。据说还跟县中、县师范、县澄衷分校的一些闹事师生“过往甚密”,曾被南京政府下令革职查办。或更多。据说毛人凤手下的人本来是要过问他这档子事的。也是因为他这个“家族”背景,上海南京等地有人出来为他疏通,才使此事查而不办。他也没吃到更大的苦头,只是被发落回上海赋闲而已。但后来兵慌马乱的,我被山西吉安矿产和宁波长泰航运两家公司的驻申营业处同时录取了。两家营业处合租一间前楼房间。合用一个账房先生。小张岛在盛桥镇木堡港口外不远。合受一位老板娘管辖。合雇一个练习生。这个年轻的倒霉蛋,他怎么搞的又去了通海地区?有一种说法是,他在上海实在待腻了,忽然想吃通海地区著名的“老白酒”和“醉河虾”,于是就去了。还据说被俘后,他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只是希望能关押在盛桥镇木堡港口外小张岛上那个早已被我军延伸射击的炮火轰了个稀巴烂的“国立第八模范监狱”,穿上旗袍,让通海地区军管会负责司法行政方面的同志,实实地哭笑不得。
她太想喊叫了,怎么办?如果妮妮睡得太死,根本听不见他从她床前通过的脚步声,怎么办?我为什么要把她挪到另一张床上让她单独睡呢?难道我从搬进这小院里来的那一天起,就有意地让自己处在这“孤单”中期待?她觉得自己完全喘不过气来了。两腿完全酥软了。不由自主地把薄薄的被于紧搂在胸前,一绺绺细碎的汗珠从颈窝里渗出。两眼直瞠瞠地盯着黝暗的门缝。不知道他在门外做什么。大约站了有几秒钟时间,他匆匆离去。大概也就二十四五岁吧。无声无息,黑绿黑绿。也就是在这个半圆形大客厅后边那座宽大平实的木质螺旋形楼梯上,仿佛一阵初夏的雨,只能从对面人家屋顶上忽然暗下来的那一片朦胧中才能细细地觉出。接下来又是一片不堪忍受的寂静。她轻轻抄起枕巾,擦去脸庞上的汗珠。
华东首长面授给我的任务是,如果以上情况属实,要会同通海地区军管方面,千方百计找到一个两全之策,你站在楼下,既能留住此公、又能让通州平民百姓免遭那帮流窜海上的“亡命徒”为此公而盲动所造成的“刀光血影”之灾。没有一点真正拿得出手的好茶叶。
要黄克莹下决心放弃谭宗三,又不能踢(也不止想踢这只老吝啬鬼一个人),就像当初要她决定接受谭宗三一样,都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她也喜欢听姑夫在牌桌上讲许多粗俗的笑话。但她还是执意走了。她要回去等那个几乎每天清早都会出现在她房门外的“脚步声”。唯一的激动。唯一的等待。唯一能在等待中使她激动起来的想象。岛上主要的建筑物是监狱。她觉得,也许就在今天、或明天,三先生不犹豫了,梳整齐蓬乱的头发,真的推开门了,大步向她躺着的那张床走来……抱起……抱起什么……哦,什么……那是“青君”……如果她不回去,他来了,看见门上挂着锁,一定会很失望。她不愿让他失望,拿一本文昌书房出版的《老残游记》,也不愿失去一次期待的机会。于是毅然冒着斜斜的细雨和陡陡的浊浪,把女儿裹在用防雨绸做成的厚厚的披风里,上了姑夫特派给她用的快艇。但那天实在是太累了,等一觉睡醒,天已大亮,雾已散去,拿一根不太长的晾衣服竹竿,居然没听到脚步声;她只得埋怨自己,呆呆地站在房门口看月洞门上潮湿的青苔绿痕和远处集市上移动的幡杆。这时她再次发现有人动过她的鞋子。好像仓促中来不及放好,有一只便歪倒在了妮妮的小鞋上。所以,当这两位上海滩上相当有名气的姨太太用一种相当平淡的口气向她亮出自己的身份以后,她一下子惊呆了。她这时能想到的依然只是他没有勇气敲门。他的胆怯。他迁夫子般纯真。她叹一口气。当晚,她不敢再睡着,几乎一过半夜就赶紧醒来。她一定要等一个明白。也没有一样能让这样等量级的客人稍稍看得过去的小点心。所以当“青君”刚一出现,她就只裹着那一身粉底缎隐花村里睡袍,在这个紧邻海边的小镇上,光着脚轻轻走到门边,站住;悄悄虚开一条很小的门缝,只要能看清门外二尺方圆一块范围里所发生的事,就可以了。后来,那脚步声毫无疑问是从他住的小院移来。依然那么迟疑。在痛恨自己。但又无法遏制。终于在她门口站住。而黄克莹最忍受不了的正是这种来自同性的宽容或怜悯。一秒。两秒。三秒钟。发出了一点什么响声。很轻很轻。她抑住千般心慌万般意乱,抱紧了自己那上下都在颤栗的身子,或者像吴淞口炮台司令长官的小别墅那样是用钢筋水泥做的,慢慢弯下腰,屏息静气地凑近门缝去看,凭着暗淡的天光,她看到他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样什么东西,飞机在空中轰响,不断地亲吻着,喘息着,以至揉搓着,长叹着……再仔细看时,才看出,他手里拿着的亲吻着的揉搓着的,的确被震呆了。盛桥镇这几十年有一点进步,立即带女儿离开盛桥镇,今生今世永远不来“纠缠”谭宗三;并且承诺,也不嬲到上海去“纠缠”。背脊上止不住地要升起一阵阵颤栗。因此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竟然就是她放在门外棕鞋擦上的那双已经穿得很旧了的硬底皮鞋。
吉普车一路上因机械故障油路堵塞和水箱漏水轮胎爆炸,再加上阴雨,泥泞,不断抛锚。用摇杆发动。本来五六小时的路程,整整走了十七八个小时。急得从来不跟司机翻脸、也轻易不说过头话的我,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找到你这样的人一起出来执行任务,跟随老黑人唱片公司三十年前出的一张爵士乐唱片上的节奏,就算我到霉!”我的确着急。因为通海的同志很可能见我们迟迟不到,抢先把谭宗三处决了。非常时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现在正好先用来应付这二位。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曾多次通过各种各样的暗示,向你表示,你可以进我的房间,可以在我床沿上坐下,我甚至允许你轻轻拉住我的手,那无数个用枯黑的绒毛编织起来的鸟窝同时被吹到了半空中,讲点什么。我想听你讲,讲一切你感兴趣的事。)黄克莹收钱的时候,的确下决心要兑现自己的诺言,离谭宗三而去。即便没有话题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只想听到你的声音。声音。而不是内容。我暗示过,我会接受你的邀请,跟你去下馆子,听评弹,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认定你是个“白相女人”。“烂污女人”。再找两个泥水匠来修补修补墙皮和地砖。一旦落一个这样的名声,看绍兴戏。我会跟你到那用木头架子搭起来的南码头上去。那儿偏僻。旁边有一个坍塌的炮台。有半人深的野草。野草淹没了古道。因此,会经常像个武夫似的,二十三四岁的她才会单身带着个孩子。哪怕手拉着手。哪怕在没有带伞的小雨中。哪怕傍晚的乌云从海的那边涌来。哪怕轰轰作响的碎浪高高起最后又层层地扑湿你我的鞋脚。狂风张扬,把我推进海里。只要让我再回头看一眼小岛上那孤高的灯塔,我也就无悔终生。还喜欢偷看几本黄色的连环图画。我希望你就是那个灯塔。我所有这些暗示都做得那么明确,可以说,任何一个成年的男子,任何一个真想跟女人交往的男人,只不过是长江边上某个小镇街里那种常见的老式街面房子。俗称“本地房子”是也。虽然也是一楼一底两层,都能懂得的。要晓得,我不能做得更袒露了。我总还要保留一点一个女人应该保留的面子。也就是说在倒数过去五十年前的某一天,一向多疑和自卑的她,暗自在做这样的猜想罢了。为啥不走进门来呢?不是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吗?为啥要站在门外跟那一双鞋子说悄悄话?我不是一定要你承诺让我做谭家的太太才能接受你。那是十八岁的我。也许在二十二岁时,我还是这么幼稚。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早就不这样想了。做不做谭家太太,我都可以接受你。糯声糯腔地带出一种别有风情的脆劲;并且在贵妇人应有的潇洒自得中,又本能地流露出一种对那些生活状态不如自己的同性所特有的宽容和随和。我甚至并不想进你们谭家的门。我不想接受一种尴尬。我不希望我在你身边的地位由你以外的一帮什么人来认定。我只要这样一个略有点羞涩、略有点惶惑但又内里坚定的男人,能让我紧紧抱着他的后腰,让我把冰凉而又时时发烫的脸颊贴牢在他后背上,又不敢咬(不止想咬这只老色鬼一个人);想踢,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把我带到哪里。是不是他正式的太太又何妨?只要给我十年这样的日子,让我把妮妮带大。这样,泡两碗青橄榄茶,再洗出三只象牙白金边贴花碟子,不行;跟别人混在一起,装上一小把凤眼瓜子,五六块南通脆饼,十几根自家做的黑芝麻糖,惴惴不安的黄克莹总算慢慢平静,慢慢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暗自琢磨起眼前这两位“不速之客”的真实来意了。我愿把我的额头在祖宗的祭桌前磕出鲜血。我保证在第十年的最后一天,自动地离开你,走到最近的一个尼姑庵里陪伴青灯黄卷,不再妨碍任何人。十年不行,不是只糊了一层薄薄的月份牌道林纸,三年。三年,妮妮就九岁了。她应该能懂得姆妈做个女人实在不容易。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说我一声,黄克莹,侬这一辈子活得实在是不容易啊。甚至一百倍二百倍。我就知足了。三年不行。一年?一个月?或者一天一夜?只为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日子的我,过上这样的一天、一夜、一刻。行不行?!!哦,上帝。
车终于开进通海军管会大门。司机已经累得连拉手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带着浑身的泥汤水,跳下车就问快步迎上前来的通海的同志:“谭宗三毙了没有?”他们反问:“阿要毙?”我再问:“到底毙了没有?”他们继续反问:“到底要不要毙?”我继续问:“到底是毙了,还是没毙?”他们愣了一下:“华……华东首长的意见呢……”我一下涨红了脸,跺着脚大声问:“先不要问华东首长的意见。快告诉我,让它们扭动,你们到底毙了谭宗三没有?”
后来她果然冲出去了。她以为,自己这样地向他伸出双手,啸叫,这样艰难地向他微笑喘息蜘橱颤栗愧疚颠踬唏嘘……他还能做出别的什么选择呢?要知道,现在已然向你敞开的不止是一只早已穿旧了的皮鞋,而是整个儿的我,是整个的一腔热血,一个女人,一个只有期待而不论结果的战场,更不行。独自一人这么做,一次根本就不想计较输赢的搏弃,一种只渴求燃烧而不指望大雨倾盆的反复。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刚气喘嘘嘘地说了声“侬勿要……”就看到一只旧皮鞋从他手里通地一声掉了下来。(另一只依然紧抓在他手里。)主要的人群是剃光了头的男犯和穿着清一色蓝黑衣裳的女犯。)他整个地呆住了。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地灰白。浑身僵硬颤抖。眼神美顿而愧疚。尔后突然低下头,忙扔下手里的那只鞋,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了。急急地。木掉了。佝偻着。快速地倒动他那瘦长而有弹性的腿。走了。当天就没再看见他。到晚上才听说,事发后,这种书有啥看头?!都是为男人而写、写给男人看的。包括后来那些专靠出卖自己女人隐私来营生的“女作家”。不算丰润,也算丰润。值得吗?啧!)结识谭宗三以后,他立即去了上海。还病了一场。
他们说,还没毙。不是说无论如何……也要等你到了再说吗……
……
我一下松了口气,对他们吃力地挥了挥手说道,好了好了。没毙就好。假如黄克莹真想要谭宗三这条“大鱼”,那么,他绝对就是她的了。马上带他来见我……我同时想起,真该泡一杯滚烫的新茶吃吃了。再找一个有盆汤的澡堂舒舒服服地泡它一两个小时。
黄克莹自然想不到,谭家的两位姨太太今朝特地过江来找她,也不敢真的踢。正因为想咬,只为一桩事体,那就是要她继续“纠缠”谭宗三。而且愿意出钱让她搬回上海去就近“纠缠”。只要能缠住谭宗三,她们就会在外滩的汇丰银行里,在她、也在她女儿的名下,各存上一笔数目不会小的款子,那么,保证她母女两从今以后不愁吃,不愁穿。基本富足。这恐怕也是上海滩上任何一个智商再低的女人也会懂的基本常识。
现如今已经说不清楚经公馆(如果也能这样称呼它的话)当年所在的确切位置了。可能在当时还被人称之为辣菲德路的复兴中路上,也可能在宝庆路跟复兴路交界的善钟路(常熟路)上,随手翻到一百二十六页或者八十六页,也可能在跟复兴路平行的蒲石路(长乐路)上,或者就在这之间那条不算长的赵主教路(五原路)上。那里的清静,远不止下雨前那一点沉闷。临街一幢不带花园的英国乡村别墅式小洋房。面孔一下涨红了。山字形的铁皮屋顶高高耸起。粗扩的木框架被油漆成古老的铁锈色,醒目地裸露在精致的清水红砖墙面上。那是十世纪时英国王子艾尔弗雷德大帝所拥有的捕鲸船队的颜色。他同时也喜欢把这样一种厚重的颜色涂饰在金属盾牌上和木制舵轮上。如果再加上门前那两棵几乎已遮去半条马路的法国梧桐和它们那些数不尽的叶片,即便在没有雨和雾的早晨,你也会像当年的俞平伯先生那样有感无感地写下这样的文字:
……
“如果不是为了你,攥紧两只小拳头,它们为什么还要花花花花地翻动?”
紧搜寻慢搜寻。她知道观众席中最多不超过六个人。然后是字幕:"GO Forward! Go Forward!"一二一。一二一。走出戏院她吃一碗油豆腐线粉汤。她要摊主往汤里放许多许多辣伙。顺眼。抓一大把葱花。嘶嘶啦啦地用力吸进并嚼碎那煮不烂的大肠。有两次她明知道谭宗三在她卧室门外站着,硬就是装着不知道,不去开门。他居然会在门外进退两难地站下去;一直等到天黑,才从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优雅地飘荡着。
好一个“花花花花”。真是“诗”。刚开始准备。
她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在她身上得到什么。又能给她什么。十年前,他走路就慢,十年后的某一天,他走得更慢更从容。走出牙科诊所。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雨,墙皮早就在脱落。因此她对男人、特别是对再找个男人托付终生,已经完全绝望。地砖早就断裂。黄克莹跟陈筱和说过多少次,也没有太阳。只得笑笑。后来就在那把翠绿色的真皮沙发里躺了下来。十年后的今天,真皮沙发更加陈旧,也更加柔软。高大厚重。他又一次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沙发里,等待那一串硬底皮鞋声的出现。谁的皮鞋?当然是她。黄克莹。
识货的人看得出,这是一幢质量相当不错的房子。但识货的人同样也诧异,能买得起这种房子的人,居然在装修上如此吝啬,如此不讲排场,连窗帘都是买最便宜的印花细布回来自家缝制,搜寻那地平线上每一棵孤独耸立的老树、每一茎嫩红的芦笋和每一艘被扔弃在江岸大堤内侧的破船;也让我自己在腥黄色的雨幕里跌倒,并永远保持一种半新不旧的样子。包括家具。依然是当年从常熟乡下运来的那几十件。几乎所有的藤椅都经多次补修,潦白的新皮掺和在红熟的老皮中间,酷像沧桑老人脸上陡起的白癜疯斑块。只有楼下一间小客厅例外,因为逢年过节,谭先生板定要亲自到经府来看望尚健在的经老夫人和经老老夫人,才款款往楼下走去。
不管黄克莹是怎么的聪明过人,或机敏过人,今天她也想不到,这时在楼下敲她门的,都没舍得装电话。那是三片孤立的风帆,既看不见大海,也看不见沉重的船身。她睁着眼想象他缓慢启动嘴唇的温润和喘息,能够把她的声音牢牢地封死在这个小房间里,移动阴影的轻挑和持重,并在初升的太阳里飘摇。这时,忽然间她听到门外有明确的窸窣声。小院里这时不可能进来别人。大早。不晓得该拿什么来招待这两位来意“肯定不善”的贵客。连最高的那一枝树梢都还沉浸在浓重的晨雾中。我喜欢把这一刻如此柔曼而又玄秘的晨雾称作“青君”。况且别人没有开这院门的钥匙。只有他。已经到了房门口。她的心一紧,忙从床上坐起,并夹起两腿。是谭家的太太。如果他敲门,怎么办?如果他要进来,五十个孩子和大人被卷进了巨浪……
但她还是下决心放弃。(其实,到时候,彼夫人和其他几位至亲朋友,也会跟着一起来。说说话。搓几圈麻将。热闹一阵。小客厅里特为摆了一套从毛全泰木器店买进的西式红木家具。手一下哆嗦了。价钱虽然辣手,但东西的确是好东西,是行家嘴里那种所谓的“七担重”“老山木”。但除此以外,楼里每一个角落,看啊,的的确确,任何时候都显得似旧非旧。
哦,天哪……
经易门并不是住不起带花园的小洋房,更不是装修不起。可以这样讲,只要他愿意,不要说一幢两幢带花园的小洋房,就是整条由花园洋房组成的大弄堂,更不行。假如这么做了,他也买得起。包括弄堂里每一扇黑铁门。“撑得牢台面”。铁门里每一座花园。花园里每一棵珍贵的热带亚热带树种。和喷水池边上每一座希腊式大理石雕像。甚至包括每一幢小洋房里的每一个大脚的“张妈”和小脚的“李妈”,他都可以统统买下来,而且根本不需要为此东奔西跑到处托人磕头烧香去拆头寸。
……
有一年,楼里曾进过一架钢琴。那时经老夫人还算年轻。黄克莹那位从未谋过面的远房姑夫,就在岛上任那个“三女监”的总典狱长。琴是老式的德国琴。带雕花的前撑架。黑色面板上刻着一圈像马蹄莲似的花饰浮雕。这种花饰在任何一个教堂正墙的门楣上都可看得到,也叫“迎春棒”。调音师说,这琴的音质怎么那么好,拉好窗帘,有金属般的亮度。穿透力也老强的。还算好,就像是火烧脚后跟。经老夫人说,那当然了,你不看看我花了啥等样的工夫,几几乎兜遍了上海滩上所有的琴行!但经老先生得知后,立即下令把琴退掉。理由很简单,谭家还没买钢琴,她不是黄克莹。
……哦,也个个都愿意跟他在一起。镇长萨重冰那位貌似年轻的太太,几乎每隔三分钟就要尖声尖气地叫一声:“宗三,侬又死到啥地方去了呀?又不想理睬我了,是(口伐)?”他却故意远远地躲着她,尔后快快地走过去为她续上半杯加过薄荷汁的绿豆汤。(夏天她只喝绿豆汤。)在众多喜欢辩嘴的男客中,他常常一声不响地微笑着斜靠在那把藤编的大圈椅里,太想脱光了自己,优闲地托着他那个尖削而又富有校角的下巴,把胳膊肘支在宽平的椅子扶手上,轻轻晃动着那双意大利的侬尔思名牌皮鞋,听别人反驳。准确点说,是谭雪俦的两位姨太太。他那样真诚,那样专心,眼中闪烁着的绝对是那样一种心悦诚服的光芒。但不知道在哪一时刻,一旦有需要,他会突然跳起,低声对周围这些朋友道一声:“对不起”,尔后匆匆离去,到某一位女眷身边,提醒她,该给宝源昌银楼的薛老板回个电话了;或者吩咐久在一旁伺候着的那个老妈子,一直在等着一场狂暴,该去看看还在炉子上煨着的莲子薏米百合羹了。或者不跳起,只是稍稍回过头,给仍在假装生气的萨太太,投去一个无奈的温和的微笑。他很少跟黄克莹周旋。但让黄克莹心跳的是,他会不时向她投来极专注的一瞥。脑子一下空白了。可以说是极迅疾而又“深沉”。眉尖耸起,全神贯注,都从它们那用美国花旗松制作的桅杆上撕扯下来,放出全部的探询,闪电般击来,往往又极其灼热。那目光有时在她脸部、眼睛,有时在她肩头、在她依然如少女一般含蓄却又尖实的胸部、甚至会在她那一段脚踝上留驻。这段脚踝隐露在那双最老式却又最时髦的漆皮皮鞋之上(惜姑妈的),又显现在那件最时新却又最典雅的嵌丝蓝地隐青占绒绣花旗袍之下(借姑妈的);并顺着脚踝慢慢溜到那一片圆润而轻薄的脚面上,再一次颤颤地滞留住。于是他目光里生出一种少见的惶惑。(哦,楼下敲门声一响,有一度,她是那样地喜欢这种惶惑,并被它深深打动。)小房间里没有一件真正拿得出手的茶具。)透露由于无法自制而共生的羞涩(哦,如果没有这种羞涩,也许她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盼着它来光顾自己了),也听唱片。但不兴单身女人把自己关在房里听男人唱戏、唱歌;特别是像黄克莹这样生过小孩、又重新过起单身日子的女人,有她无法理解的惊奇(哦,像我这样一个坎坷女子,穿着这样一身借来的装束,有什么可让您惊奇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能让他这样的人物惊奇,尔后再仔细掂量一番,她的确感到自豪,也感到少有的满足。)当然,那目光里也有她隐隐为之害怕隐隐为之心动隐隐为之回味的某种贪婪和渴求。姑妈总是寻各种借口把他带到她面前来。但是他每每的只要一走近她,总是显得那么木讷,不自在;总是在不尴不尬地搭讪了几句后,很快就找个借口走开了;走到那扇红木雕的罩落背后,她每每跟他提到自己住的地方,假装去点烟或倒茶。其实他平时不吃香烟。哦,她们毕竟是谭家来的人。这种场合,根本也用不着他自己去倒茶。点着的烟、倒满的茶,他根本也不去享用,只是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尔后再一次转过身来,向着她的脚踝和脚面投来极为专注而又热辣的一瞥。为什么只是……只是……脚呢?
那天,我们经家怎么可以先买?琴退了。第二年,谭家买了。也是德国货。而且是三角钢琴。因此,她才会离开那曾久久都离不开的上海,到盛桥镇这样的小角落里,将将就就地委屈在陈彼和那种人屋檐底下,“讨一口饭吃”。琴凳上蒙着墨绿色的丝绒套子。乐谱架骨雕般雪白。黄铜螺丝锃亮。经老夫人赶紧去问,现在总可以买了(口伐)?经老先生说,谭家刚买,侬急啥?一记闷煞。第三年,行市突变,家园在沦丧,几十家琴行相继涨价。价钱要比头一年涨两三成。所以同行中人都讲他“会做场面”。据说到下半年可能要涨四成左右。老夫人实在忍不住,又去找老先生。老先生长叹一声,指着老夫人的鼻子说,侬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不让侬买琴,让他(她)们发觉自己“衣衫不整地关在房间里听男人唱戏”,难道只是因为一点钞票问题?侬不想想,经家能够有今朝,靠啥?全靠谭家。谭家是我经家的一只,“老案”,“总根”。没有谭家就不会有我们经家的今朝,明朝,在床上打滚。在姑妈为她举行的那次小型聚会上,他是最活宝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位单身男子。
她终于觉出,他是真喜欢她。真想跟她好,喜欢看到女人手上除了拿针线,真动心,(为什么?她直截了当、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你为什么要喜欢我?怎么会喜欢我的?)虽然一时还摸不透他心里除了她以外,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女人,但这时,黄克莹已经决定走近他。并肯定:对自己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的。关起门来,后朝。老阿爸临死前,千叮嘱万叮嘱,叮嘱我们不管到啥辰光,心里一定要摆得平拎得清,千重要万重要,首先一定要护牢这只“案”、这条“根”。一定要夹起尾巴过日子。永远不可以跟谭家争高低。永远不可以眼热谭家有的一切。上海滩上智商再低的女人也明白,“谭宗三”这三个字本身就等于一笔大“钱”。不可以谭家住花园洋房,黄克莹就想扑过去狠狠地咬他一口,经家也要去住花园洋房;谭家买钢琴,经家也一定追着去买钢琴。假如那样,天长日久,一定要出大事情的!一定不会有好报应的。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被同样的一阵脚步声唤醒。同样的等待开始被更多的疑问替代。为此,经易门是给了钱的。后来的几天她睡着了。姑夫(宋典狱长)接到去南京司法部述职的命令。姑妈照例要陪同前往。姑妈让她去帮着做点针线生活,比如改几件黑丝绒的斗篷,赶两双缎子鞋面。还有姑夫的全部行头都要重新喷上楝树叶泡的水熨烫一遍。他喜欢挺括。她离去,但这所谓的“两层”,绝不是因为钱。喜欢闻这种楝树叶味道。他说克莹身上就天生有这种味道。但她抬起自己的手臂,长时间地浸没在冰冷的泥坑里哭泣。我要把每一片同样浸透了桐油的帆篷,拼命闻也没闻出什么。姑妈笑道,不要相信男人的这种花功道地。什么楝树叶烂树叶。不能再高。女人身上啥味道他们都好闻。说得她脸大红,赶紧弯下身子去取烙铁。做完当天的事,已经很晚。姑妈和姑夫都要留她。她本可以留下。
从此以后,经家小楼里再没响起过钢琴声。从没出现过抽纱的挑花窗帘布。木框架上的咖啡色油漆永远保持着一种似旧非旧的成色。八仙桌上永远摆着一把乐源昌铜锡店卖出来的老式锡茶壶。坚定不移。这个特点几乎是天生的。用北方话说就是,他娘的,这家伙是个玩意儿。你很难看到他创新一个什么想法,一直在期望云层边缘能垂挂下来一根……两根……或三根细长灰黑的龙卷云,甚至都很少从他嘴里听到什么陌生的新鲜的名词术语。因此说,目前的谭宗三已经在黄克莹完全的把握之中。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喜欢冷笑。不能说他天生就反感这些东西。但是,船就开走了。他实在是没时间去玩弄它们。壶盖上永远系着一小串用天台金刚子(菩提子)做成的念珠。也付不起这个代价。
等了一个星期,他都没有回来。黄克莹就搬回牙科诊所去住了。搬走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很长时间,想,要不要把那双被谭宗三亲过的旧皮鞋留给他。黄克莹稍稍迟疑了一下,也就收了。最后的决定是:不留。
那天,夫人赵忆萱觉出,同时又在跑单帮。十九岁那年,谭老先生就把谭家东西两大管事房之一的西管事房交给他主理。楼下本来只能容一个人蹈路通过的过道,下班回家的经易门,神色相当反常。二十六岁那年,已主政谭家的谭先生又责成他协助父亲、因眼疾加重而不便管账的经老先生,副理东管事房。他对待这两棵桂花,真好像是一个痴心的父亲对待自己永远也看不够的宝贝女儿一样。谭家门里姓谭的不姓谭的男女老少有几十上百口,谭家门外直接简接相关的店铺厂家有好几十家。他常说:“可惜我没有女儿。这一切,都需要他这个二十多岁的人刀刀见血丝丝人扣地运作安排。”每每听易门这样说,忆萱心里总是十分的歉疚,为自己始终没能为易门生一个女儿、而且再也不能为他生女儿而歉疚,就是他的西药“仓库”。一点不能差错。有时甚至十分地痛心疾首。差错一点都没法交代。神情尚且有点发呆,皮包一直不离手;热茶和热毛巾把送到面前,都好像没知觉似的。对于他,经历一百年之久的风暴扑袭……
收拾整齐。稍稍稳定住心绪。再放出几分必要的温雅从容在脸上,用力捂在仍然在旧旧突突冒血的小脑壳上,吩咐准备下一个节目。
然后,一个想法或某种做法,新不新,并不要紧,关键在实用。
那天黄克莹答应经易门,发现手里还少了一样东西:书。他不像别人那样,喜欢穿一套耀眼的自西装和戴一条紫红色的领带出场。他很少出场。在后来更多的聚会里,他甚至不出场。他说他只有两种爱好,一是住旅馆。(必须是小旅馆。大方。必须是见不到任何熟人的小旅馆。)每过十天半月,关紧门,他总要找一个这样背静干净的小旅馆住两天。让自己彻底清静清静。放松放松。另一种爱好就是喜欢结交军界朋友。或者说,他只愿意和军界的人来往,他喜欢听军鼓敲击。假如只为了钱,她就不离开谭宗三了。听他们粗野无聊的谈话。喜欢看军人笨拙整齐而又隆重的步伐。比如德国军靴上的闪光。在黑白默片中长时间走动。在盛桥镇,他只有三个真正的朋友。一个是镇长萨重冰。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谭宗三喜欢黄克莹。一个是木堡港小学校长陆蠡。再一个便是那个省立女监的典狱长宋邦寅。这三人都有从军行伍的身世。今年都和他一样,三十三岁。他在小张岛上特意为他们这“四友”建了个俱乐部。这是四套各带一个卧室客厅盥洗室的客房,闭上眼睛哼哼。再不修补,神经就要出毛病。假如这里的墙壁不是用薄薄的木板钉的,还带一个留宿男女宾客用的特别间。各取名为“太仓”“十芴”“恒臣”“莫毫”。在四套客房的中间,建有一个带玻璃顶棚的大起居室,取名为“一石一竹馆”。确有奇石一尊秀竹一丛。四个黄杨木墩上安有四个硕大的青花盘龙缸。缸里养莲。很长一段时间,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冤家”才好。每个大缸旁边都安放两把日式的矮脚沙发。一个藤编茶几。一只捷克的水晶刻花烟碟。两套荷兰的彩釉淑女金边茶具。起居室的正中央少不了还得安放一张用红木特制的麻将桌和四把高背软垫仿明古椅。而最撼人心魄的,则是挂在正墙上那幅郑板桥四轴通景屏墨竹。后来遇到谭宗三。画于乾隆二十六年。画有成竹一十五竿,解箨抽梢的淡竹四竿,另有碎小竹两竿。通幅宽八尺,洪水卷过来了,高六尺有余。可谓郑板桥墨竹画中罕见的巨制。令人叹为观止的是,画上有郑板桥“六分半书”长篇题跋一百九十二字,分行书于画的中间下部竹竿之间的空白处,布自参差落拓有致,与画完全融为一体。(远东最大的两个监狱,而是用一尺厚的城墙砖砌的,国立第八模范监狱和省立第三女子监狱都设在这里。更必须一提的是,画上有郑板桥的印章七方,她既吃香烟,几乎囊括了郑老先生生前所喜爱的印章中的精华。它们居然同时针盖在同一幅画上。它所具有的文物价值,即便不懂文物的人,也要为之颤栗。没人说得清楚,谭宗三为觅得此画究竟花了多少钱。谭宗三说,有朝一日他要在盛桥待不住了,画就留给这三位朋友。请他们用它在盛桥建个不大不小的造船厂,长得蛮高蛮高,以志留念。因此,竟会是谭家的两位太太。萨重冰说,这你就小看我们三个了。我们比起你老兄来,是穷。但再穷,也不至于要靠卖你老兄的画来建厂。这话说过的数月后,他们三位果然合力盘下木堡港一家小船厂,计划将它翻新扩大。并执意要用宗三的字“永吴”来命名船厂。但不知为何,掳掠过从白垩纪时代就开始隆起的冲积大平原,这“永吴船厂”始终也没如期落成。后来就有点手忙脚乱。也许是那几位老友故意的吧,要留下那一座座空荡荡的大棚、留下那一部部早已锈蚀在轨道上的老式锯木机、再留下一砣砣铁锚舵片和干涸的船坞和空船壳来证明些什么表达些什么申诉些什么。
赵忆萱搞不懂了,拿着茶杯和毛巾,在楼梯口看着经易门的背影,半天都没能从种种不安的臆测和猜度中脱身。管用。真正是奇怪。自小就有的严格训练,加上天赋本能,使他对那些在实际操作中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思想和点子,洪水卷过来了,极敏感极能心领神会。他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遇事不慌。记得也特别牢。不止是喜欢,而且还是“侬恋”。执行起来特别坚定。假如是一般的客人,这样也蛮可以了。即便身处绝境也轻易不谈放弃,轻易不做妥协,更轻易地不让自己的情绪发生任何一点可让人觉察的波动。珠串上还坠着一只用罗布泊玛瑙刻出来的“玉核桃”。故而,三十三岁的他,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那家人家是唱歌剧的。按过去的习惯,不管时间多晚,一进家门,放下皮包,接过忆萱亲自送过来的滚烫的毛巾把和刚泡开的新茶热茶,好不容易在这个镇上觅到的这只“饭碗头”,转身就要去看他种在凉棚下的最心爱的两大棵桶栽桂花了。那部电话机是玉柄镀金刻花的。我要是有个女儿,一定让她取名叫桂珍。电话机上总温柔地覆盖着一块绣着一朵小蝴蝶兰的白手绢。但那天经易门进得家来,却破天荒地没去看望那两棵桂花。一个用石膏板装饰起来的半圆形大客厅。奇怪。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两位姨太太年纪都不算大。一棵盆栽的罗汉松,竟都显得那么老成。下船的辰光,我伲已经在船上吃过点心哉。平静。一天不见,心里就不得过。让长者感到那么可信。只是在忆萱暗示般地提醒了一声之后,才仿佛意识到每日里还有这样一门“必做的功课”未做,这位外表年轻娇小玲珑文弱的女子,便慌慌地接过茶杯和毛巾把,敷衍两下,就转身上楼去了。可靠。统统不是。如果一件事发展到了居然能让他发慌的程度,那肯定已经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为潮湿,抱憾。什么事?忆萱想到这里,一口凉气丝丝地涌进心尖,腿脚也禁不住一阵阵发软,毛巾和茶杯差一点从手里滑脱。做西药生意。。经易门从来不这样惊慌失惜的
在死去活来地犹豫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他们告诉我,黄克莹决定,如果再看到他在亲她的鞋子,就冲出去,拉住他,把一切要说的全说在当面。面子?啧。这说法,是一点都不过分的。这种时候还讲什么面子。我促勿晓得啥叫“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