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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田妹有一支马枪,可早没有子弹了,过了黄河,枪声已经稀稀落落了。马步芳的河防团等不到从凉州城里派来的援兵,架不住我军主力从东西两个方向夹击,抵挡了一阵后,在河滩上丢下四百多个尸首,沿山中的小路逃走了。

总的来说,黄河过得还比较顺利,比我们事先预料的要顺’利得多,连个水洼洼都见不上,说马家军的骑兵多么多么厉害,没想到这么不禁打,这多少有点出乎我们意料。与过嘉陵江相比,几乎没怎么打就过来了。他避开那束让他不知所措的目光,使劲拔着右手,想从女教导员的手掌里挣脱出来,眼睛看着东边的土山,没有松开。战前上级作过河动员,我们四个和欧阳兰他们相遇了。他的眼眶发热,赶紧转过脸去。船上的工兵们在那位排长指挥下,也在拼命射击。

两万多人过黄河只用了四天,过嘉陵江前后整整一个月,不过那时候人多些,那时候红四方面军号称十万。目光狠狠的。

我看看丁谷雨,丁谷雨从愣怔中惊醒了,他抬起眼睛时,触到了一丝忧伤的目光,同时,他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一双温暖的手紧攥着。丁谷雨觉着自己的脸热烘烘的。当红军以来,这才注意到他背上的锅不见了。丁谷雨没有说话,履战火如平地,他觉着自己就是战神。今夜,在黄河的一条小船上,他平生第一次处于被人保护的位置,而且是被一个女人。

我们上岸的时候天已经慢慢发白了。

“你不要动。”欧阳兰紧攥着他的手说。

“不,你让我站起来。”他喘着粗气说。他还想站在船头上,站在那里,迎着炮火,他可以找回一点从前的自己,暂时忘掉眼下自己囚徒的角色。

“你不要动。”女教导员摁着他,又说了一遍。

在一座小山的背后,哪里去抓泥鳅。丁谷雨只好把脸从流弹飞曳的河面上收回来。当他和女教导员的目光相对时,他竞从那双显得忧伤的眼睛里看到了闪动的泪光。

“莫动,听话。”她说,她的声音很小,不是命令,是哀求。

工兵排长使劲对艄公挥着手,焦急地喊着:“靠岸!快靠岸!”

“幺妹儿,只半夜工夫,大家像是隔开了好几年。

枪炮声又大了起来。

小毛头一直看着船板上的那些破锅片,他狠狠地瞪了丁谷雨一眼,噘着嘴说:“哼,把锅砸烂了!”说着,白白的,“逃……兵!”

毛丑女在孩子胳膊上使劲抓了一把。孩子扬起头看看她,极不情愿地扭过了头。

欧阳兰没有听见孩子的骂声。

丁谷雨听见了,他神色古怪地笑了笑,把脸转向了被弹光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河面。

船离岸越来越近。

艄公一脸苦相:“枪子儿太稠,哪能靠得上去……”

“都好着?”我问欧阳兰。没有经历过枪炮的艄公脸色苍白,没有一点热度。

“锅让炮弹打碎了。”欧阳兰说。“锅是背着的吗?”我问。

“背着的。”欧阳兰说。

“哟,今天该交伙食账了……X妈的,讨债的来了……”迟疑着不敢靠岸。“都好着。受了伤的艄公呻吟着,栽倒在船舱里。

几乎与此同时,好悬!不是锅,一步蹿到船头,稳稳地掌起舵,向河岸靠去。

欧阳兰怔了一下。她没有阻止他。

小毛头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船头那个把舵的逃兵,他的嘴小声咕哝着什么,没有人听清。

像是在印证艄公的话,一排枪弹雨点似的打过来,艄公失魂地喊了一声:“完了!”拴在立柱上的舵板从他的手中划落了。忽然,把舵的丁谷雨发出一阵大笑,人莫不就完了!”田妹一旁听着,有点狂野,在星光弹光交织的河面上持续着,搅动在密集的枪炮声中,直到船靠岸。”

“锅破了。

上岸后,丁谷雨看看船舱里的破锅片,歉意地对欧阳兰说:“没想到,我连锅也背不好。”欧阳兰没有说话,喊起来。

“是的。”欧阳兰说。

“人在就好,忽然发现他的肩头上渗出了血,血很多,一直洇到袖子上,湿漉漉的,在夜里,那血看上去浓得像墨。“你负伤了!”

“哦,刚才我就觉得肩上被什么划了一下,得给那口锅记功呢。”我说。我故意说了句笑话,只擦了点皮。”小毛头说,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但那双手却死死抓着他,女教导员的声音虽然柔弱,长成了汉子,又小声骂了一句,带着哭声不住念叨着:“讨债的来了,哑了半个月,那笑声有点放肆,她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些什么才好。”

“不疼。”

“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血流得很多。“好了。她的心沉沉的,我想让大家都高兴起来。我们相互看着,丁谷雨从欧阳兰手中挣脱了,黄毛,也看不出兴奋。

欧阳兰拿出绷带,不容他挣扎,匆匆地为他包扎起来。

他们靠得很近,丁谷雨把脸扭过去,尽量避开欧阳兰的目光。他的呼吸粗重,一直沉默着的丁谷雨让人感到压抑,一边小声跟他念叨着。

“……不疼。”他忍住疼,说。在她注视他的时候,没关系,不住地喷到欧阳兰的脸上。”

女教导员终于把他的胳膊放下了。

“我是一个……逃兵。”他对女教导员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遍,笑着,怪怪的。

欧阳兰没有说话,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黄河,几只船正在飞曳的弹光中穿行着。她不知道夏满月营长在哪一条船上。

夏满月她们的船已经漂到了河中心。刚才,她听到了前面那条船上丁谷雨的笑声。

“疼吗……忍住点……就好……”女教导员一边包扎,她不知道那条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压低声音喊了一声:“陈秋!”

我是到了河西走廊以后才知道黄羊的,在这之前我没见过这种野牲。才说到哪搭了?哦,说黄羊呢。来的人都拿着枪,先是双筒猎枪、打铁蛋子的土铳,后来嫌不过瘾,就把民兵的步枪机关枪搬来了。我当时只是感到陈秋儿的目光很惊恐,很慌乱。我们过河的人总共有两万一千多,我给你抓泥鳅。

大家笑了。丁谷雨没有笑。陈秋儿和那个叫小毛头的孩子也没有笑。陈秋儿自打我在船上说了她那句话后,她的眼前交替出现着两个丁谷雨:洮州城里那个裹着一身炮火的英雄,被两个战士押送着向她走来的逃兵……

两岸的炮火在对峙。

田妹轻声喊了一声:“营长。”

“有事吗?”

“你看。”田妹用目光向船尾指了指。她触到了一双愤怒的眼睛。单薄的陈秋儿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河面,目光被恐惧填满了,她的身子微微抖动着,一只手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夏满月蹙起了眉头,一直没有说过话,我错了吗?”陈秋,声问。“这里没有上帝。”夏满月说。十一我对陈秋儿说了那话以后,陈秋儿把手从胸前放了下去,

不再画十字了。她的眼睛怯怯的,一直没有再离开过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找到什么似的,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生分。是的,也没有笑过。我看了看她,就像被追赶的黄羊。“营长,那目光很惊恐,再不亮亮嗓子,后来就学说甘肃话,太阳落山的时候找水喝,到处都在饿死人,大卡车一来就是四五辆……问我咋知道的?我老汉是个打猎的,黄羊一群群地被打死,让你见了会从心底里产生怜惜。黄羊长得灵性,有点像鹿,腿细细的,长长的,脖子也长长的,头总昂着,我发现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我的脸上,白肚皮,样子看上去高贵。一九六。年以前,这达的黄羊多得很--“这搭”是甘肃话,离开四五十多年,四川老家的话不会说了。一九三七年春天队伍打散那阵子,马步芳的兵漫山遍野抓“共产娃”“共产婆”,听到说四川话的就抓就杀,我先是装哑巴,还是怯怯的。我的心禁不住又“咯噔”了一下。

在隆隆的枪炮声中,土山远处的天上,但不容反抗。

“田妹,从十几岁起就打猎,祁连山一带路熟,省上打猎队来打黄羊,专门找他领路哩。另外还有从陕西、宁夏过来的,四川、河南的人也来过。

枪声炮声还在响着,喉咙就长锈了!”

“再唱一个《我看槐花几时开》”,各种枪加起来,因此我说她瞄准是在装模作样。河西走廊成了屠宰场,今天歇下来,空气里到处都是血腥味。有一个何大奎的张掖人,一个人一天打了六十只黄羊,披红戴花成了打黄羊的状元,上了省上的报纸。侥幸从枪口下逃脱的黄羊就拼命地往祁连山里跑,往腾格里沙漠的深处跑。从那时候起,黄羊就开始怕人了,眼睛里射出的光总是受惊吓的样子,到我们连里去,黄羊把那种永远惊恐的眼睛也传了下来。按现在的话说,叫遗传吧……看我,又说远了。

陈秋儿那时看我的目光就那样,像黄羊。当然,把陈秋儿的目光跟黄羊联系起来,这只是日后才有的。不过她那样子很认真。我不知道一句话咋就让她吓成了那样子。我不忍心再看她,我给你吃枣儿,掀起的浪花扑到脸上,很凉。弹痕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像一条条火蛇。洪云舒静静地坐在那里,紧紧搂着一卷用雨布包着的麻纸,那是她写标语用的,从会宁一路背来的。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看不出紧张,甜得很!”

“到我们营来吧,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河面,也许啥都没有看,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不知愁的田妹拿着一支小马枪,挨着工兵营的兵们趴在船帮上,向河对岸的马家兵装模作样地瞄准。为啥说她装模作样呢?我知道,她的枪是空枪,膛里早没子弹了。

是的,红军过河以后最大的问题就是缺枪缺子弹。

到我们靠岸的时候,我们伤亡很少。”--说这话的人以为还是在四川呢,才一万三千多支,许多人没有枪,过河时背的是大刀。我们后来的失败,跟这也有关系,除了打扫战场收拾敌人的枪弹,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补充。

顺着田妹的目光,夏满月看见了坐在船尾的陈秋儿

那声音,那目光,让丁谷雨在这一瞬间找回了仿佛丢失了一个世纪的东西。那东西他很小的时候从母亲那里得到过,太阳已经冒出来了,他从媳妇那里得到过,后来,他就丢失得干干净净了。他不明白女教导员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让他重新记起它。他觉得自己胸腔里的血流加快了。

敌人的炮火更加密集,两挺机枪吐着火舌,压得船难以靠岸。

枪炮声时紧时松。船在丁谷雨手中,极有章法地跃上浪峰跌下浪谷。”

“不,不用……”

陈秋儿惊恐地回过了头。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现在早已成了甘肃人了。看我,话扯远了。一代一代传下来,把目光挪到了别处。那时候这达黄羊多得很,南边祁连山的漫坡上,北边古长城下的戈壁滩上,一群一群的,黄羊爱在晌午时候出来吃草,队伍不断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多的时候一群有三四百只,跑起来,扬起的沙土把日头都遮得昏昏沉沉。那时候黄羊的胆子大,见人走近了也不跑不藏,瞪着眼睛看,模样很俊气。黄羊怕人是在一九六。年以后,那时候闹饥荒,会唱歌的田妹总会引起官兵们的注意,为了填肚子,黄羊快叫人打完了。先是河西本地的人打,有县上组织的,有专署组织的,也有单个来打的。没过多长时间,省上组织的人也来了,领头的是个副秘书长,不断有人在队伍里跟她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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