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依然走在马的后面,走一走停一停,有时往前走几步,有时往后倒几步,间或干咳一两声,显得很懒散。夏满月举着枪,静静地等着那人从马后面走出来。惨白的月光下,雪地上隆着高矮不平的凸包。她知道,那每一处凸起的地方,都是一些尸体,那些尸体里,既有她的战友也有她的敌人,白雪不知什么日寸候将刚刚过去的那场血腥厮杀掩盖了,留下了一片虚伪的洁白。
歌声又从马的后面传了过来:大河滩里的柳栽子,多会儿者长成树呢?手压着指头数日子,多会儿者肉挨着肉呢……
那人唱着,终于从马的后面走了出来。此时,她距他只有三十多步。在这样的距离里,她可以准确无误地打中他的任何部位。那人的脸正好迎着月亮,他的脸果然像他的歌声一样稚嫩,如果没有背上的那管闪着寒光的枪和拉着的那匹红马,你决不会看出他是一名和红军交战的马家军。夏满月不愿马上结果这个还透着孩子气的对手,如果那人在此时离去的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扣动扳机。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开枪的时候,就见那人从腰里抽出一把马刀,随意地在雪地里隆起的凸包上挑动起来,还不时地弯下腰去翻检着什么。夏满月虽然不清楚他是干什么的,但能确定他是在打那些尸体上的什么主意,仅从这一点判断,她已认定了他不仅是一个敌手,还是一个恶棍。她咬咬牙,又一次把枪对准了他。不过她没有立即开枪,她想看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在战场上弄清对手的每一个意图对她来说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那人用马刀刮去一个又一个凸包上的积雪,一些尸体不断被他翻出来,洁白的雪地显得斑驳起来。那人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很从容,嘴里还不断地跟自己说些什么。随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被翻出,夏满月的心一阵阵抽搐着。那人看来并不是在扒尸偷盗,因为战死的红军除了裹身的破衣烂毡之外,什么也没有。那么他究竟要干什么?
夏满月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人越走越近,凸包下的尸体越来越密集。夏满月看到他在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扒起一具尸体看一看,抛开,再转向下一个,像是在辨认什么。他移动得很慢,翻看得很仔细。夏满月正狐疑着,就见那人将一具尸体的头搬起来,借着月光仔细看了好一阵,又放下,然后站起来,双手举起马刀朝那尸体砍下去。夏满月看见他蹲下再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人头。那人提着人头轻轻抖了抖,就转过身朝离他十几步以外的马走去。
“龟儿子!”血在夏满月的心里煮沸了,她骂了一声,随即朝那人的后背扣动了扳机。枪响了。
让夏满月感到意外的是,那人还在那里站着,并没有应声倒地。
她万万没有料到,在这样近的距离,竟没有打中他。她把枪放到眼前,看看还在冒着烟的枪管,沮丧到了极点。
现在,她的枪是空的了。
那人原地站了几秒钟,猛地回过头来,朝她卧着的方向大声吼道:
“谁打的枪?”
他的脸正对着夏满月的方向,显然,那人对对手所在的大概位置判断很准确。
夏满月伏在地上,屏住气,一动不动。苏醒后,她还没有挪动过,除了靠近头的地方,雪还原封不动地盖在她的身上,这使别人很难发现她。
“狗日的,谁?”那人又喊,还把手里的人头往上扬了扬。由于愤怒,夏满月的心跳得很厉害,为了不使自己喊出声来,她把脸紧紧地贴在雪地上。
“不出来老子打枪了!”
呼应那人的,是马的嘶叫。之后,一切又安静了。
“妈的,有鬼了。”那人自言自语着,把手里的人头放在雪地上,从肩膀上取下枪,双手端起,朝雪地上隆起的凸包放了一枪,然后,射向另一个凸包……
一共五枪。弹着点都在夏满月的附近,有一颗子弹落在她前方一尺远的地方,掀起的雪盖在了她的头上。
停止射击以后,那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咕哝了一阵,弯腰捡起那个人头,另一只手拿着枪,朝夏满月卧着的地方走来。
夏满月微微抬起头,看着越走越近的那个人。此时她很平静,尽管她不知道在下一秒钟里会发生什么--在当红军的五年时间里,从南方走到北方,她经历过无数次杀戮,死亡对她不再成为威胁。
那人径直朝着夏满月走来。他走得很小心,不时地停下来,向四周看一看,然后再往前走。看样子他并没有发现刚才朝他射击的人。走到夏满月前面一两步远的地方,他又站住,朝四下里看了看,大声喊:
“狗日的,谁打的枪?”
应和似的,马在那边又叫了两声。“放冷枪算球本事,有种的出来!”那人手里的人头在夏满月眼前晃动着,夏满月觉得很冷。
“打枪的过来,老子饿了,出来和老子一搭吃馍!”
那人喊罢以后,又站了一阵,看看没有动静,便把人头和:枪放在地上,坐下来,抓把雪擦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馍,啃起来。
那人的枪正好压在夏满月伸出的一只胳膊上,眼前出现的!情况使她的处境出现了转机,这是一个绝好的下手机会。夏满月一把抓住枪,将枪筒抵在那人的腰眼上。
“谁……干啥?”那人嘴里塞着馍呜噜着,扭过了头。看见举着枪的夏满月,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吐掉馍,问,“你,你想干啥?”
夏满月说:“你往后退两步!”那人说:“原来是个女的。”夏满月说:“往后退两步,不然我开枪了。”说着拉动了枪栓。
“退就退。”那人说着,慢慢向后退了几步。
就在夏满月刚要喘一口气的时间,那人突然弯下身子,在地上抓起一把雪扔到夏满月脸上,然后掉过头,拼命跑起来。“站住!”夏满月一边擦着脸上的雪,一边大声喊。那人还在跑。
“站住!”她又喊了一声。那人还在跑。
“吧!”夏满月手中的枪响了。那人应声倒地。
“这次偏不了了。”夏满月跟自己说,然后移动身体,试图从雪地里站起来。她全身僵硬,酸痛,挪动起来很吃力。那人的呻吟被风送了过来。活动一会之后,她终于弄清了自己受伤的部位,鬓角被弹片划了一道口子,一块弹片嵌进左边肋下,伤不算重,血早已凝固,但一扭动还疼痛难忍。她慢慢把双腿从雪窝里扒出来,还好,腿还没有受伤,这使她感到欣慰。她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来,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
那人还在呻吟,夹杂着絮絮叨叨的骂声:“狗日的,疼死我了,狗日的,共产婆……”夏满月走到他跟前,站住,含着一丝冷笑看他。
那人坐在地上,笑一笑说:“你的枪法不行,头一枪打飞了,二一枪打偏了。”
夏满月说:“我打在你右腿膝盖上面二寸的地方,对吗?”那人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嘴边一圈细嫩的茸毛说明他确实很年轻。
“你能打死我,为啥不往死里打?”那人呻吟着。“我想知道你在于啥?”
“我说了呢?”“你说实话。”“我说了呢?”“你想咋?”“你甭杀我。”“你说。”“我来找你们的一个军长。”那人说。
夏满月一怔,她立即明白了,怪不得马家军调动了那么多马队来围剿他们这一个营,原来他们想抓一个红军的军长。这时,许山林在她面前闪现了一下。
夏满月笑一下,问那人:“找军长?你见过他?”
那人摇头:“没见过,听马旅长说的,他说一个姓许的共产军长在这伙人里头。”那人说着,看了看那些大小不等的雪包。
夏满月又冷笑了一下。
“再往下说。”夏满月厉声说。
“我是来取头的,一个共产军长的头值五百块大洋哩。”
“你不认识许军长,怎么取他的头?”
“看见像的,我就把头割下来。”
“怎么算像?”
“长的老点的,长胡子的,军长岁数一定不小。”
“你找到了没有?”
“我吃不准,割了三个头,拿回去让旅长认去。”
“头呢?”
“两个在褡裢里,一个你刚才看见了。”
月光下,夏满月的脸白得吓人,她端着枪,对准那人,一字一板地说:“我替他们三个人每人还你一颗子弹。”说着,扣了一下扳机,打在他的左腿上。
那人抱住腿,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狗日的,共产婆,到了那边再跟你算账!”
夏满月又朝着那人右臂开了一枪。那人痉挛着,张着嘴,似在骂,但已发不出声音了。夏满月鄙夷地看他一眼,朝他头上打了一枪,那人不动了。
夏满月瘫软在地上。
看着远处近处那些隆起的凸包,她趴在雪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月亮横过去了许多。
夏满月从那个马家军的衣服上撕下两缕布条,裹住头上和胳膊上的伤1=1,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看见雪地上留下了自己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