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兵营长魏宝来,接到命令后找我商量,想让我暂时留下来,帮他们做撤离时的群众工作。他说天津卫从发动群众到建立农会、组织农民自卫队,都是我们妇女营的几个人搞起来的,熟悉情况,我留下来工作好开展一些。经请示军里,军里同意我和工兵营一起行动。欧阳兰带着几个女同志,还有丁谷雨小毛头他们,在当天下午就离开了天津卫。农会主席贺盼水的女儿贺紫岚和另外两个姑娘也参加了红军,也跟着欧阳兰走了。天下着小雪,老百姓都拥到村口,看着他们慢慢走远了,许多入眼里都流了眼泪。
我忽然看到了四姨太的那个娃儿。
他站的地方离人群很远,踩在一块大碾盘上,朝越走越远的女兵们看着。我知道他是在看陈秋儿。
我不晓得陈秋儿看没看到那个娃儿。陈秋儿一直往前走着,没有见她回过头。
四姨太的娃儿叫贺翰,这是我前几年才知道的。
你说巧不巧,过了几十年,四姨太的那个娃儿找我来了,还是从外国来的。是县民政局的雷局长领来的。那天我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看祁连山,雷局长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老汉。雷局长和我很熟,我们这些失散老红军的生活费都是他管着,人好得很,和气得很,没有一点官架子。我从石墩子上站起来说,雷局长你来了。雷局长笑一笑说,夏奶奶,有人看你来了。说着又面向那个老汉,说,你要找女红军,她就是个女红军。听说找我,我又把老汉打量了一遍。说是老汉当然比我要年轻多了,人长得富态,穿的也很讲究,当时是夏天,他穿件淡青裤子,白衬衫,干净得没有一星星土。雷局长又向我介绍说,这位是贺翰先生,上个月刚从法国回来,要找当年的女红军。贺翰?我使劲想着,我不记得这个人。老汉这时说话了,他问我,请问你们当年打过黄河后,在一个叫天津卫的地方住过吗?我说住过,住了差不多半个月呢。他又问,你记得在斗争……说到这里,他口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还记得在农会组织的大会上,被一位女红军从会场上抱走的那个地主孩子吗?听他说这话,六十多年前在天津卫斗争三姨太四姨太的情景在我眼前出现了,我立即猜出了他是谁,同时我也警觉起来,我问,你是四姨太的儿子吧?我听出自己的声音冷冷的,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也很难看。我才不管你是从法国回来的还是从美国回来的,六十多年过去了,从外国跑回来,找上门来算账,那咱就一笔一笔算吧。从蒋介石在苏区石头过刀草过火杀红属算起,直算到他老子,也就是那个叫贺诚的贺八爷,作恶乡里逼死人命,看谁欠着谁的。我们不就是叫你妈跪了一下吗?不就是分了你家的浮财吗?不该吗?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没忘?那咱就说说吧。
我又在石墩子上坐下了,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他弯腰点头,满脸堆笑,说,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当年我是个娃娃,转眼间成了个老汉。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啥,就直截了当问他,你从外国回来就是为找我们吗?他又点头,又笑,说,迟暮之年,思乡心切,回到天津卫后,触目伤情,又想到了你们。我马上接过他的话说,哦,你大概又想起了我们在村口堡子下面斗争你母亲的情景吧?他点着头说是的。我又问,大家呼口号让你妈下跪你还记得吗?他又点头,说记得。我又问,你是要账来了吗?他终于明白了我问这一连串话的意思,连连摇手说,不不不,你误会了,历史恩怨,我们为什么总要去碰他呢,我是来找当年把我从会场上抱走的那个女红军的,要是我哪点说的不好,请您千万不要在意。
他是来找陈秋儿的!
我告诉他,当年抱他的那个红军,在离开天津卫不久就死了。
他问:“怎么死的?”
我说:“病死的。”
他问:“有坟吗?”
我说:“有,在高台。”
雷局长一旁对他说:“高台在酒泉东边,不远。”
他说:“我知道。”
他低着头站了一会儿,看样子很难过。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当时我想得很多。想到了猫一样的陈秋儿,和贺八爷父子打了一辈子官司的贺盼水,那个挺直了身子不肯下跪的四姨太,站在碾盘上看着红军走远的那个娃儿……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汉,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敌意。也许四姨太的娃儿,哦,就是眼前这个叫贺翰的老汉说的对,历史的恩怨,我们都不要碰它。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能不碰吗?
历史是啥呢?历史是用刀子刻在心上的故事。就像老树上历经风吹雨打电击雷劈后留下的疤痕,留下了就再也抹不掉了,就成了老树的一部分。琥珀你见过吗?像玉一样,有黄的,有深红的,有土色的,中间经常裹着一个小虫虫,苍蝇、甲虫什么的,我们老家松树多,琥珀就长在松树上。人们把它当宝物,人们哪里知道,它其实是树的眼泪。当树流泪的时候,恰巧有一只小虫虫过来,被树的眼泪粘住了,树的眼泪不断往下滴,又慢慢凝固,天长日久,就变了琥珀。琥珀也是老树的一段历史。
贺翰站了一会儿,说:“我走了,我要到高台去。”
我点点头,说:“十几年以前,年年清明我都去,这些年走不动了,没有再去过。”
他问:“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位红军叫什么名字呢,我只记得,她的个子不高,头发稀稀的,显得很小。”
我说:“她叫陈秋儿。”
他掏出个小本子,记下了陈秋儿的名字,说:“这下就好找她的坟了。”
我说:“有了名字你也找不到她。”
他说:“为什么?你不是说有坟吗?”
我说:“当年红军三千将士在高台阵亡,陈秋儿埋在万人坑里。”
贺翰抽了一口冷气,发了一阵愣,我看见他的眼眶里亮亮的。
我让他到屋里坐一坐。本来我是客气一下,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他在我这里呆了差不多有一个钟头,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说,我听。我这才知道他父亲也就是那个叫贺诚贺八爷的,解放后被我们镇压了。贺诚的罪名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当年红军走后,他手里欠下了三条人命,其中一条就是那个当过农会委员的油博士。贺翰说,他父亲被镇压的时候他已经在法国了,他是十六岁出去的,先念书,后来就留在那里了。他还说了些别的,说北京说上海,说西安的兵马俑,说家乡的酿皮子碾转子,那是一些吃食……他没有再提那次斗争会,也没有说他的母亲四姨太。
我们分别的时候,他说他要到高台去一趟。他说:“我要去看一看当年抱过我的红军。”他说:“这些年,我一直想着她。”
他说:“每次我走进教堂做礼拜的时候,我就想到她,我想圣女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脸上流着。我觉着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贺翰走了以后,我又在门口的石墩子上坐了好长时间,那天晚上,孙子喊我吃饭,我没动,我说我不饿。
我在想陈秋儿,我在想我自己,也想刚刚来过的贺翰。有些事情,连我自己也糊涂了。我想我是老了。
又说远了。
我和工兵营离开天津卫的时间,比欧阳兰他们晚了半天。他们是接到命令的当天下午走的,我们是把农会的工作安排好以后,后半夜才走的。
乡亲们见我们走,都很难过,也很担心,他们一遍一遍地问我们还回来不回来。我们说当然要回来,我们说从苏联那里取了装备物资就回来,不但回来,我们还要打过黄河去打日本人呢。乡亲们问多长时间能回来。我说大概一两个月吧。我不是随口说的,上级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上,如果不在河西耽搁那么长时间,最多两个月完全可以再打回来。我们特意交代农会的几个委员和一些活动分子,让他们在红军走后,先出去躲一阵,免得贺诚回来报复。天津卫的人胆小,在我们走后,全村有一半人家逃走了。一两年之后,才又陆陆续续返回来。单从这一点就能推断,贺诚确实是个恶霸,确实该杀。
走前,我到贺望乡老人的坟上看了一下,给他添了点土,烧了几张纸,还磕了个头。我知道红军里不兴这一套。我想贺望乡没儿没女,就当我是他的女儿吧。老百姓中讲究这个。我们走的时候,雪还在下着,比白天大了些,没有风,雪花飘得有些悠闲。走出去好远,我回头看了一眼,裹在雪中的那两个土堡像两个怪物,静静地蹲在那里,影影绰绰,村子被雪雾裹着,迷迷蒙蒙……
我们走出好远了,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一边喘着大气,一边大声喊着:“盼水!盼水……”是农会主席贺盼水的老婆徐素贞。徐素贞也是天津卫的农协委员。
贺盼水对我说:“你们走,我等一下,这婆娘喊我做啥呢?”说着,他站到了路边。
贺盼水是主动要求给我们带路的,他说戈壁滩上一马平川,没有路,到处又都能走,不识路绕上一天说不定还在原地打圈圈。他说这是真的,他说人的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没个目标,就会走出一个大圆圈。
过了好一会儿,贺盼水才赶了上来。他把三个煮好的鸡蛋塞到我手里,我不要,又塞回去。贺盼水说:“她说,一定要给你,还要我看着你吃下去,她说家里穷,你甭嫌弃。”我只好把鸡蛋接过来,我觉得自己鼻子有点酸。
贺盼水和我并排走着,他在黑暗中说:“她说,活了半辈子,是你们让她做了一回人。”我想说啥,又没说。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他又说:“她说,不知你们啥时候能再回来。”他说得吞吞吐吐,“她说,让我回来带样东西给她。”
我问:“她要啥?”
他说:“……她想要你帽子上的那个星星。”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的脸,“我说,那哪行,军帽是随便拆的?”
我说:“我给她。”
贺盼水释然笑了,又说:“她特地说的。”我说:“我给她。”
我握着三个鸡蛋,觉出了温度。
这里那里响着枪声。那些天,周围的枪声没有断过。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
夏满月感到深蓝的天上调进了一抹淡红,她回头看了一眼,一轮太阳正在爬出东方地平线,天上的大片白云被阳光染成了金色,像波涛,又像是成千上万匹无羁的野马,给人一种汹汹涌涌的感觉。从太阳升起的方向,夏满月判断出自己眼下前进的方向是向西偏南。
眼前依然是一片土黄,几十里一个颜色。夜里落雪不多,风把不多的积雪赶到背风的坎梁下,在那里留下一道道断断续续的白线,在浓厚的黄色里,那一点白引不起人们的多少注意。枯草也是黄的,在风中轻轻抖动着,显得柔韧而顽强。间或有一只两只乌鸦嘎嘎叫着,从头顶飞过,在蓝天的背景下留下一道沉重的黑线,把一些惊悸与不安抖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