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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福做梦也没有想到又是天寿救了他。他被绑票的恶信是天禄报知天寿的。

那天牲口交易市场上突如其来的灾祸,当时就把生性懦弱的天禄吓呆了。等他醒过神来,天福和那个拾粪老汉已被匪徒们装进麻袋扔在大车上拉走了。集市上乱成一锅粥,众人顿作鸟兽散。他顾不得多看多想,拔腿就往家里跑。

跑进家门,天禄惊魂未定,不住地回头往后看,似乎身后有人在撵他。云英从屋里出来,看他丧魂落魄的样子,惊问道:“二弟,你看啥呢?你回来了,你大哥呢?”

天禄嘴一咧,哭了。

云英大惊:“你大哥咋了?”

天禄哭道:“我大哥被土匪绑了票……”

云英似乎没听清楚,追问一句:“你说啥?”

“我大哥被土匪绑了票……”

好像挨了一闷棍,云英身子打了个趔趄,靠住了墙,可不听使唤的身子却顺着墙往下软。天禄慌了,一把扶住她,连声叫道:“大嫂!大嫂!”

马二老汉隔墙听见这边动静不对劲儿,慌忙奔了过来,惊问道:“天禄,出了啥事?”

天禄把云英扶进屋里,结巴着把天福被绑票的事说了一遍,马二老汉的脸上顿时不是颜色,半晌,问道:“是哪股土匪绑走了你大哥?”

天禄摇头。

云英泣声说:“前几天被警察局抓了一回,回来没几天,咋又被土匪绑了票……这可咋办呀!”

马二老汉安慰侄媳妇:“你别急,土匪绑人无非就是为了钱。咱拿钱去赎天福,百不咋的。”

云英点头,可眼泪还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地往下掉。她现在一听见“土匪”这个字眼,就想起了前夫,她真怕天福落到前夫的狐朋狗友的手中。

马二老汉嘴里虽然安慰侄媳妇“百不咋的”,心里却惶恐得不知所措,连是哪股土匪绑的票都没弄清楚,这上哪里去赎人?他经历过这种事,土匪有时变脸比脱裤子还快,弄不好就会把票撕了。事到如今该咋办哩?老汉在脚地转磨磨,额头鼻尖都冒出虚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天禄说:“这事还得找天寿,说不定还是天寿的人马绑的票哩。如果真是天寿的人马干的,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只不过是一场虚惊。如果是其他土匪干的,由天寿亲自出马去解救,也会逢凶化吉。在这一块地方天寿的势力最大,哪股小杆子土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他真是活烦了!就是扶眉山的残狼殷胡子也得让天寿三分。”

马二老汉一拍大腿:“我咋就把天寿忘了!你赶紧上北莽山叫天寿赶紧想法子,千万不能耽搁!”

天禄答应一声,急急出了门。

得到大哥被绑票的消息,天寿十分震惊。前些日子已有人送来消息,说大哥天福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当时天寿就想回家看看。他们兄弟分别七年了,他心里一直念着大哥,可他却没有回家,他想到自己已经当了土匪,咋说也不是个体面事。这会儿回家去见大哥,该咋给大哥说呢?现在大哥回来了,还带着女人,看来还混得不错,他也就放心了。不回家也罢,往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和大哥相见也不算晚。没想到没过几天,天禄跑上山来,说是冯仁乾的女婿把大哥绑走了,要定个逃兵罪。他明白是冯仁乾那驴不日的找茬寻事哩。他跟天祥等人一合计,就绑了留根的票。这一着果然将了冯仁乾一军,大哥安然无恙了。又是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大哥又被人绑了票。他震惊之余勃然大怒,哪个狗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绑他马天寿大哥的票?他瞪着眼睛问天禄:“天禄哥,你没看清是谁的人干的?”

天禄摇头,把当时的情景说了一番,临了带着哭腔说:“天寿,要赶紧呢,迟了,只怕大哥就没命了……”

天寿当即就派了十几个探子,打探消息,一定要弄清楚是哪股杆子的人干的。他要亲自出马踏平他的山头!

很快,探子报回消息,周围的几股杆子不敢来老虎嘴里拔牙,绑票的是驻扎在终南县的田瑜儿的人马。天寿不禁一怔,这个消息出乎他的意料。田瑜儿打着国军的旗号,在这一带横行霸道,口碑都不如他这个土匪。他十分清楚田瑜儿那个“师长”是胡吹冒撂的,可兵力还是比他强出几十倍。要到田瑜儿的窝巢去救人,简直跟到鹞子窝里掏雀儿一样冒险。他有点儿犹豫了。

在一旁的常种田察言观色道:“寿爷,田瑜儿可是不好惹的主,闹不好咱得赔上老本。”

天寿黑丧着脸不住地来回走动,似一头困在笼子的狮子。

天禄哭道:“天寿,去晚了大哥就没命咧……”

侧立一旁的天祥也说道:“你快拿主意吧,咱就是拼上性命也要救出天福大哥。”

常种田又道:“咱这可是去鹞子窝里掏雀儿哩。”

天寿猛地站住脚,一拳砸在桌子上:“这‘雀儿’是我的亲哥,再冒险也要掏!天祥,传令下去,今晚出动!”

天寿虽说没受过正规军事培训,也不懂孙子兵法,却完全懂得出奇制胜的道理,加之胆大心细敢冒风险,在实践中把这一套把戏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仅从这点儿看,天寿可以说是一个天才。

那一夜月黑风高,正好出奇兵。天寿倾巢出动,人衔枚马摘铃偷袭了田瑜儿的营寨。田瑜儿的人马自以为是国军的牌子,横里生骄,把这一方生灵全不放在眼里。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土匪会偷袭营寨,当下大乱,官寻不着兵,兵寻不着官。天寿未折一兵一卒,救出了天福,捎带着也救出了吴百万。撤兵时,天寿又布了个迷魂阵绕道折向终南山,把横行终南山的杆子杨子烈作为谜底留给田瑜儿。

归途中,天寿仰天哈哈大笑道:“我以为田瑜儿是个麻核桃,不好吃。今儿个一看,那熊是个肉包子,好吃得很。”常种田在一旁赔着笑道:“都是寿爷英明,胆识过人。”

天福最初不知道是天寿的人救了他。月黑风高,这伙人又都用锅灰抹了脸面,根本无法识破庐山真面目。他们先是放火点着了东边的草料场,等到场院的官兵失急慌忙地去救火,这伙人突从天降,砍杀了守在窑门口的哨兵,打开了窑门。是时,天福正在昏睡,惊醒过来,只见一伙黑衣人冲进窑洞,其中一个说道:“里边有两个人!”

“马天福!”

有人叫了一声。

天福弄不清出了啥事,不敢贸然应声。

“马天福!”那人又叫了一声。

天福还是没吭声,只是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咋办?”先头的那个急声问。

“都带出去!”

几个黑衣人把天福和吴百万架起往外就走。走出不多远,有人牵来了马,黑衣人便把他俩扶上了马背,随后都跃身上马,簇拥着往南奔去,再后又折身北撤。

黎明时分,到了一座山前,上山的路经过了开凿修补,虽然弯弯曲曲,倒也不怎么陡峭险峻,到了山顶,是个平坦的开阔地。这时天已放亮,只见有片稀疏的林子,隐着许多茅屋瓦舍。

在一排瓦舍前,黑衣人们下了马。天福惊疑不定,举目四望,不知是何去处。忽然一个黑衣人来到他面前叫了声:“大哥!”

声音十分耳熟。天福一怔,翻身下马,细看面前的黑衣人,尽管黑衣人用锅灰把脸涂得面目全非,他还是认出来了,讶然道:“天禄,咋是你?这是啥地方?”

天禄说:“这是北莽山,天寿的窝巢。”为了救出天福,天禄也业余当了一回土匪。

“天寿?”天福又是一怔,“他在哪达?”

天禄说:“在后头哩。”

这时一阵马蹄疾响。众人扭头去看,只见十几个黑衣人骑着马飞驰而来,为首的彪汉正是天寿,他在后边断后,唯恐田瑜儿的人马追杀而来。

天寿勒住马,几乎是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疾走几步奔到天福面前。兄弟二人面对面站着,两对目光互望着对方。七年不见,天福看到天寿完全变了模样,身胚壮了一大圈,个头比他还高出半拳来,上唇留起了短髭,一双豹眼灼灼生光,腰里插着两把盒子枪,不怒自威,完全不是他记忆里那个带着几分腼腆的淳朴兄弟了。

“天寿!”天福叫了一声,声音有点哽咽。

“哥!”天寿双腿一软,跪倒在天福面前。

天福挽扶起天寿,鼻子一酸,泪水禁不住滚出了眼眶。

天寿道:“哥,我来迟一步,叫你受苦了。”

天福摆摆手,问道:“你咋知道的?”

“是我天禄哥给我送的信。哥,没伤着吧?”天寿摸着大哥的肩膀、后背。

“没伤着,没伤着。”

“哥,你比在家时瘦了……听说你回来了,我就想回去看看你,可山上事多老是脱不开身……”

“我也想来看看你,也一天到晚地穷忙活……”

兄弟俩手执着手,感叹不已……

忽然,天寿瞅见缩在大哥身后的老汉,问道:“哥,他是谁?”

天福回头看一眼吴百万,说:“他是北乡吴家集的吴百万。”又给吴百万介绍道:“吴掌柜,这是我兄弟马天寿。”

天寿上下打量着吴百万,脸上溢出了笑意,半晌,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吴百万,久仰、久仰!”

吴百万面如灰土,额头沁出了冷汗,急忙说道:“我只是浪了个虚名,其实就是无百万啊,都是众人的舌头害了我。若不是好汉出手相救,老汉这回就把命丢了,多谢,多谢了!”他躬着腰拱手连声道谢。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剽悍的汉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马天寿。才离狼窝,又入虎穴。他不禁胆战心惊,冷汗湿透了后背。

吴百万又对天福说:“你们兄弟相见不易,好好叙叙家常,老汉不便久留。”转脸冲天寿一拱手:“救命之恩容当后报。老汉告辞了。”抽身就要走。

天寿只是笑,并不说话。两个匪卒拦住了吴百万的去路,吴百万禁不住打了个尿战,拿眼睛直看天福,那目光分明是向天福求助。天福先是一怔,随即上前对天寿说:“天寿,放他走吧。他家里人都快急死了。”

天寿敛了笑,对吴百万说道:“吴掌柜,能见你一面可真不易。本想留你在山上住几日,可我哥不想留你,那你就走吧。”

吴百万冲天福兄弟俩深深打个拱:“多谢二位好汉。”急匆匆下山去了,生怕有人追来。

望着吴百万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背影,天福暗自思忖:在田瑜儿的窝中,老汉还镇定自若,只是后来田瑜儿的副官胡砍价,老汉才乱了方寸。可这会儿一见天寿,老汉就惊慌不安,难道天寿真成了恶魔?想到这里,他心里不是个滋味。

这时天祥走了过来,亲热地跟他打招呼:“天福哥!”

马家寨的汉子都围了过来,这个叫“叔”,那个喊“哥”,人人都透着十二分的亲热。天福不知该答应谁才好,只是脸上堆满了笑。

天寿笑道:“你们他妈的别尽瞎嚷嚷了,进聚义厅去,摆宴给大哥接风洗尘。”

众人便拥着天福进了聚义厅。说是“厅”,其实是只大窑洞。窑洞罕见得大,几十号人进去也不显得拥挤,四周点着几十盏清油灯把窑洞照得亮堂堂的。天福环目四顾,大窑上方正中间是一张黑漆长桌,桌后是一把很大很高的雕花太师椅,椅背上搭着一张兽皮,有斑斓的花纹,像是豹皮(这一带没听说有老虎)。太师椅后边是窑壁,窑壁上挂着一副猛虎上山图。猛虎图两侧有一副对联:

深山出猛虎

人间有俊杰

笔迹狂草,力道有余,韵味不足,不知出自谁人之手。下方摆着两排木椅,再下方便摆着许多桌椅板凳,杂而不乱。天福心里说:“这崽娃子还真闹出了点儿名堂。”

当下就摆了十几桌酒席,天寿和几个头目陪着天福坐了首席,其余的人依次落了座。天寿端起一碗酒,道:“哥,咱兄弟俩在此相见是天大的喜事,先干了这头一碗!”

天福仰脸喝干了酒。接下来几个头目都一一敬酒,他推辞不得,都喝了。再后,马姓族中的汉子都纷纷过来敬酒,天福已经喝滑了口,来一碗便喝一碗,不等酒席散,已酩酊大醉,瘫如烂泥。

次日醒来,已经日上树梢。天福刚刚起身,一个小喽罗就端来了洗脸水,毕恭毕敬地说:“福爷,请洗脸。”

天福还略带睡意,脑袋有点儿发晕。他环顾四周,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便有点儿发懵。

“福爷,请洗脸。”小喽罗又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

天福到底明白过来,“福爷”就是他。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下巴颏,知道自己这个“福爷”是沾了兄弟“寿爷”的光,冲着小喽罗笑了笑。

刚洗罢脸,又进来一个喽罗,垂手说道:“福爷,寿爷请你过去用饭。”

天福便跟着小喽罗来到一个小客厅,饭菜已经摆好,依然是丰盛的酒宴,大碗盛肉,大坛子装酒。天福有点儿呆了。他在军队上也混到了连长的位子,可从来没有上顿下顿地吃过酒宴。他本来酒量还行,几十杯酒把他喝不倒。可昨天实在喝得太多了,现在还有点儿昏头胀脑。此时看着这一桌丰盛的酒宴,他不仅没有一点儿胃口,反而还有点儿作呕。他心中自叹:真是不能享福,只吃了一顿酒肉就成了这模样,实在是个穷鬼。

天寿这时走了进来,笑道:“哥起来得好早。”

天福道:“都半晌午了,还早!昨儿个喝得过了头,这会儿头还发晕。”

天寿吩咐喽罗:“让夫人做碗醒酒汤送来。”

喽罗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兄弟俩说着话坐下用饭。天福说吃了饭他要赶紧回去,免得家里惦记操心。天寿说,他已经打发天禄回去报信了,不必着急。天福宽了心,便陪着天寿吃喝。天寿大筷头夹肉,大口喝酒,吃得狼吞虎咽。天福只浅浅抿了一口酒,拿起筷子只拣清淡的蔬菜吃。

天寿忽然笑问道:“哥,听我天禄哥说你娶了嫂子?”

天福“嗯”了一声。

“几时带来,让兄弟见见嫂子。”

天福皱了下眉说:“这地方是她来的么?”

天寿笑道:“有啥来不得的,我媳妇就在山上。嫂子来了,她们妯娌俩正好是个伴儿。”

天福不吭声,脸色难看起来。

天寿见哥哥不高兴了,便换了话题:“听我天禄哥说,你这些年在外头做豆腐生意?”

对亲兄弟天福不想隐瞒什么,便把自己在外头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叙说了一遍。天寿脸上变了颜色,把酒碗甩在桌上,道:“哥,那个姓杨的现在在哪达?我去送了他狗日的丧,替你出出这口恶气!”

天福说:“出事后我也没了队伍上的消息,鬼知道那狗日的在哪达。唉,此事不提也罢。”

这时只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端着一碗醒酒汤走了进来。天寿笑道:“哥,这是你兄弟媳妇,叫香玲。”

天福抬起眼来,只觉屋里忽地一亮。女人一身红衣衫,艳而不俗,脑后挽着高高的发髻,发髻斜插着步摇。她的眉毛似弯弯的柳叶,双目如皓月般妩媚,恰到好处地嵌在那张桃花色的脸蛋上。她轻移莲步,步摇上的垂珠便轻轻晃动,有说不尽的风情神韵。他当下心里明白,这就是冯仁乾的小妾,果然是个尤物。难怪天寿为她当了土匪。

天寿给女人说道:“香玲,这就是我常给你说起的咱哥,刚从外头回来。”

“哥!”女人叫了声,声音清脆甜润,微笑着脸,双手把醒酒汤恭恭敬敬地递给天福。

天福慌忙接住碗,不知说啥才好,一时神情有点儿尴尬。女人却落落大方,冲天福微微一欠身,说道:“哥,你和天寿慢慢吃喝,我就不陪了。有啥事就喊我一声。”腰肢轻扭,步履轻盈,款款而去。

天福喝了一口汤,抬眼看着天寿,问道:“她就是冯仁乾的小老婆?”

天寿一怔,道:“你都知道了?”

天福点头道:“你让我咋说你才好哩。咱们人老几辈都是良善人,你咋能干出这种事来!”

天寿说:“他冯仁乾都是五十岁的老汉了,老婆娶了一房还嫌不够,还要娶十八九的黄花闺女。我一个钢板板小伙却打光棍,我他妈的不是太亏了么!”

天福道:“那是人家的老婆,你不该抢。”

天寿说:“我是抢了。可我不抢能有啥法?”

天福又说了一句:“你不该抢人家。”

天寿说:“不抢行么?那老熊残火得很,要不是金大先生求情,我的命早就丧在那老熊手里。”

天福道:“君子不夺人之美,你咋能下这手。”

天寿说:“我不是君子,是土匪。”

天福道:“不管咋说,是你先对不住人家的。”

天寿不吭声了,埋头吃菜喝酒。

天福喝了两口汤,说:“你抢了人家的小老婆也就不说了,可咋又抢人家的财宝?折人不折财,你咋能坏了道上的规矩?”

天寿一怔,道:“哪来的这事!这段时间我的人马没下过山。”

天福说:“上月初三晚上,冯家遭了劫匪,说是你的人马干的。”

天寿勃然道:“是哪个毛客坏我的名声!天祥!”

天祥应声进来,天寿道:“你去查查,看是哪个毛客冒充咱的人抢了冯家,给驴日的点儿颜色看看!”

天福忙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就算了吧。”

天寿说:“哥,这事你别管。臭行也有个臭规矩,谁坏我的名声我就要谁的命。天祥,你马上就去。”

天祥走了。天福忽然又问:“你咋把祠堂烧了?”

天寿说:“我一瞧见祠堂就怒火攻心。”

天福说:“那是祭祀祖宗的地方。你放火烧了,一村人都骂你哩。你看看你弄的都是啥事嘛!”

天寿忿声说:“你不知道,冯仁乾那老熊给祠堂挂了个‘冯家宗祠’的匾额。祠堂凭啥成了姓冯的宗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咱姓马的。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天福说:“不管咋说,你不该烧祠堂。你好歹也是先人的后人。”

天寿不吭声,闷头喝酒。

天福沉吟片刻说:“天寿,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冯仁乾也不想跟咱再计较了,我看咱也就算了。”

天寿冷笑道:“算不了。他老熊不跟我计较,我还要跟他计较哩。”

天福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不能把事做绝。”

天寿说:“是他老熊把事做绝了。”

天福说:“人家不是放了你一马么?”

天寿说:“那份情我只领金大先生的。”

天福说:“让咱和冯家和好就是金大先生的意思。”便把那天金大先生来找他的事说了一遍。

天寿喝了一口酒,抬起发红的眼睛,说:“哥,你和金大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天福看着天寿,不知天寿说的“其二”是什么。

天寿仰脸把碗中的酒喝干,突然嘴一咧,哭了。天福吓了一跳,急忙问:“天寿,你咋咧?”

天寿揩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哥,我的根断了……”

天福莫名其妙,不知天寿的啥“根”断了。

天寿止了哭声,又喝了一碗酒,眼里往外喷火:“哥,那老熊给我的根子上拴了个大秤锤,我的鸡巴不叫鸣了……我这会儿是有锅盔没牙且不说,还指望啥留后呢?你说说,他断了我的根,我能饶了那个老熊么!”

这实在出乎天福的意料,他端起酒碗喝了两口,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

天寿吼道:“我不杀了那个老熊一家子,难平心中之恨!”仰脸又把一碗酒灌进肚里。

天福也仰脸喝干了碗中酒,心中怒火燃烧。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冯仁乾这事不仅做得太缺德,也太绝了。别说天寿饶不了他,天福心头的怒火也难平。

门外忽然有女人的哭声。天福探头一看,是香玲。不知她何时站在了门口,也许一直就在门外站着。她一定听到他们兄弟俩的谈话,可她为啥要哭?天福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个女人曾是冯仁乾的小妾,听到天寿要杀冯仁乾一家,为冯家流泪。看来这个女人还向着冯家。天福又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泪眼汪汪,望着他们兄弟俩,那副伤心之情令人怜惜。天福不觉心软了,撤回了目光。

天寿看了女人一眼,垂下了目光。

良久,天福道:“天寿,你先别说狠话。我回去求金大先生给你医治医治。倘若真的治不好,我也不再劝你,你爱咋闹就咋闹去。”

天寿抬起了眼睛,说:“只要金大先生能医好我的病,今生今世我不再找冯仁乾的麻烦。”

女人走了进来,跪倒在天福面前,泣声道:“哥,你一定要在金大先生面前多说好话,求他千万治好天寿的病。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了。”说罢,给天福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天福一怔,慌忙扶起女人,说道:“天寿是我的亲兄弟,我能不管么。”

女人拭去脸上的泪珠:“哥,他一直存心要灭冯仁乾全家。他的毛病一天不好,这个念头就一天不死。”转过目光对天寿说:“那天我不许你去打劫冯家,你嘴里虽说答应了,可心没死。你以为你的心思我不清楚?”

天寿愕然地看着女人。

女人又对天福说:“哥,我发过誓,他要灭了冯家,我就不再在世上活。哥,你求人医好他,就是救了你们家,救了冯家,也救了我。”说着,又潸然泪下。

天福连声说:“我一定去求金大先生,一定去求金大先生……”

天寿软声说:“香玲,你歇着去吧。”

香玲拭了拭眼睛,说:“你陪着哥消停吃。”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天寿说:“你多吃菜,少喝点儿酒。”

天寿答应一声,声气和神气变得柔和多了。

香玲抽身款款而去。天福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颇多感慨。这个女人对冯仁乾有义,对天寿有情,真是不凡啊兄弟俩低头喝酒吃菜。稍顷,天福说道:“天寿,不知你想过没有几时金盆洗手呀?”

天寿说:“没想过。”

天福道:“你总不能当一辈子土匪吧。”

天寿说:“哥,我不当土匪还能去干啥?我跟官府的兵马开过好几次火,他们都没占便宜。我现在就真的金盆洗手,恐怕官府也不会饶我。我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呀!”

天福在队伍上干过,知道兵是匪的对头,虽说兵匪有时是一伙,可那都是在暗处。他想想,天寿说的也在理。一时想不出该咋劝说兄弟,只好沉默不语。

天寿开了口:“哥,我看你不是真心真意要卖豆腐。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肚子气。你如果呆在家里憋气,不如干脆就和我嫂子一起上山来吧。你在队伍上干过,见识多,咱兄弟俩合伙干,说不定能干出点儿名堂来。不是有句话叫作‘乱世出英雄’吗?”

天福一怔。他没想到天寿能劝他上山当土匪,心里叫了声:“惭愧!”

天福苦笑道:“咱马家出了你一个土匪就够丢人的,我再上山当了土匪,恐怕给先人上坟纸钱都点不着哩。”

天寿笑了:“哥,你这话说的也是。土匪还是我一个当吧。你在家种地做豆腐,有啥事就言传一声。往后我混不下去了再回头来找你,也好有个退路哇!”

天福只是苦笑。

天福在山上住了两天就要下山。天寿和天祥一伙留他多住几日,说啥他也不肯。天寿无奈,只好送他下山。

来到山下,天福要天寿留步,不要再送了。天寿还要送他一程,他说:“上山去吧,不会再有谁敢绑我的票了。”

天寿站住了脚:“哥,过些日子我回家看你和嫂子。”说着掏出一个小包给天福,“这二十块银洋给二爸,给我问声好,二爸生我气哩,嫌我丢了先人的脸。你给二爸说,就当没我这个侄儿。”

天福默然地接过小包。

天寿又拿出一个布袋递给天福。天福讶然地看着他。

“哥,这是两百块银洋,你拿上。”

天福推辞不要。

天寿有点儿生气了:“哥,你嫌这钱来得不地道?可这也是我拿命赌来的!”

天福动容了。

天寿又说:“哥,你拿上吧。做豆腐是在水里捞钱哩,咱村自古就缺水,别让村里人不待见你。拿这钱打上一口井,不管姓马姓冯还是姓金,只要是马家寨的人都可以在这口井吃水。哥,这也算我给大伙做了点儿积德的事。”

稍停片刻,天寿又说:“哥,你替我重修一座祠堂吧。你说得对,我好歹也是马家的后人,不能让先人的魂魄没个落脚处。不过,别在老地方修盖,另选个地方。”

天福这才接了钱,叫了声:“天寿!”

“哥,你有啥话就说吧。”

“你这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寻饭吃哩。千万要当心!”

“嗯。”天寿点头,只觉得眼睛有点儿发潮。

“出马时得饶人时且饶人,不要伤害人的性命。”

天寿连连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绸小包,交给天福。天福觉着沉甸甸的,问道:“啥东西?”

“五根金条把它送给大先生。”

天福看着天寿。

“大先生救过我的命,你兄弟虽是个粗人,可也懂得知恩要报这个理。”

天福说:“是该重重谢承谢承金大先生。那是个好人哩。”

“请大先生别嫌礼薄,千万收下。”

天福点头,收起红绸小包。

天福转身要走,香玲从天寿身后走了出来,叫道:“哥!”

天福站住脚,茫然地望着香玲。

“哥,那件事你千万别忘了。”

天福一脸茫然,不知她说的“那件事”是哪件事。

“就是求金大先生那件事。”香玲说着,俊俏的脸蛋上飞起两朵红云。

天福心中怦然一动,郑重地点点头:“你放心,忘不了。”随后又对天寿说:“你要好好地待香玲。”

天福走出老远,回头去看,天寿的身影还在那里戳着,和他并肩站着的还有香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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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末世,最不缺的是什么?安小沫告诉你,是尸骸。随着日食而来的,是异度生物的入侵!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从浩劫中活下来的人都在为了生存而挣扎。昔日的过往再次上演,安小沫这次该做出什么样的抉择。--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傻子王爷无情妃

    傻子王爷无情妃

    一只毒蝎子,彻底断送了她年轻的生命!别人只知道,那个软弱没主见的女人被迫嫁给一个痴傻呆闷的七皇子。殊不知,她早已不再是“她”!面对痴傻只会憨笑的美男,她气愤难填!你傻,本美女就医好你,谁知医好后,遭到嫌弃,却换来一纸休书,气愤之下,她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
  • 放下就是快乐(全集)

    放下就是快乐(全集)

    本书中收集了我们平常生活中的一则则小故事,或长或短,都使我们不曾想到,这小小的故事中,蕴藏着丰富感人的人生科研成果,更有智慧闪现之后的心情舒畅,如春雨秀滋润心田,第一个故事,都演绎着一个不变的生命真理,当你在饭前茶后,睡前晨起拿起它的时候,使你在淡淡的哲思中获得感悟和真知。一些社会学家利用几年的时间,对48个国家进行调查,调查的课题是关于快乐。在调查之初,他们认为快乐指数排在第一的应该是日本。因为日本人平均寿命79.5岁,长寿年龄居世界前列,如此延年益寿,一定有快乐的因素。正如拿破仑·希尔所说:“只要你觉得你是幸福的,那么毫无疑问你就是幸福的。”
  • 飘香剑雨(吴优、任言恺主演)

    飘香剑雨(吴优、任言恺主演)

    吴优、任言恺主演的青春武侠大剧2月8日爱奇艺播出。江湖云诡波谲,飘香风波又起。《飘香剑雨》,是古龙“江湖名篇”系列之一。当正义威胁到了生存,一个人该如何抉择?本书中古龙对此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名满江湖的铁戟温侯吕南人因妻子背叛自己、改嫁武林恶势力“天争教”教主萧无,打算从此隐姓埋名,躲避仇家。然而他与生俱来的正义之心却让他结识了一帮武林正道好友,更练就了一身非凡的武功。正当他准备踏上为武林除害的复仇之路时,却突然得知前妻曾为自己产下一子,当天就被人掠走……等待着这对父子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呢?吕氏父子让我们知道,为了正义而不惜牺牲一切者,谓之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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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躲避某男,她一不小心落入水中意外穿了,得了个疼爱自己的一家人,正在乐不可支的时候被告知要被送入自己最不想去的后宫,这难道是天要亡她吗?看现代小女人如何在古代寻找自己的归宿。
  • 重生之晓晓

    重生之晓晓

    谁说的穿白衬衣的男人就是王子?她被他该占的便宜都占了,却成了传说中的第三者。她作为老爹的女儿,还怕行情不好?踹开这混球就是!五年后华丽转身,在酒店和小时候的“小霸王”相遇,英雄救美什么滴后……那个,大哥,我真不是你女朋友啊?不要乱摸乱啃啊!
  • 最妃

    最妃

    命运的齿轮转动,是一见钟情的缘,还是命中注定的劫?当小腹黑遇上大腹黑,谁黑了谁?———轻松宠文,看妖孽男主如何宠妃养成。【小剧场:】慕容妃姒:烬哥哥,我去了东宫,把太子妃打了一顿。南云烬:(神色淡然)打了便打了,让幻觉送点医药费去便是。慕容妃姒:你知道我为何打她吗?她骂我是狗!南云烬:(怒而拍桌)放肆!她当本王是死的吗!!慕容妃姒:嗯嗯,她太过分了,我说她太美了,亮瞎了我的狗眼。南云烬:……慕容妃姒:她说那我一定不是南凤国的,因为南凤国的狗长不出人模样。南云烬:!!!
  • 历代赋评注(明清卷)

    历代赋评注(明清卷)

    本书是目前篇幅最大的一部历代赋注评本。书中对入选作家的生平和作品的背景均作了介绍。第一卷开篇除以“总序”对赋的特质及其同汉语与中华文化的血肉关系、赋在中国和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作了概括论述之外,还在评注前撰文《赋体溯源与先秦赋概述》,以下各卷在评注前也都有“概述”,对该时期赋的主要作家、重要作品、创作成就和主要特色等有简略而精当的论述,以与书中的作者简介、各篇题解及品评形成点、线、面结合的关系,从而便于读者在阅读作品及评注过程中形成对该时期赋吏的整体认识。
  • 秘密背后的秘密

    秘密背后的秘密

    本书是由两本启发世界级畅销书《秘密》的经典《万能金钥:心想事成的24堂课》和《失落的致富法则》组成。如果没有《失落的致富法则》,就不可能有超级畅销书《秘密》的出现!《万能金钥》在《秘密》一书中共被提到19次!本书讲求实务,而非哲理;是一本实战教本,而非理论专著。本书专为迫切需要用钱的人撰写、本书也特别为一些至今仍没有时间、方法或机会去仔细探究形上学,但却希望运用这些研究结果、科学结论作为行动基础的人撰写,他们并不需要亲身参与导出这些结论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