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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去年冬天。”

“冻的?”

他知道,那青筋暴突的手背和肥厚的手掌,班长让了他。

“摔的,八二年的兵,你不晓得。”

郝黑子?他不认识。

莎仁格日勒紧靠着刘才才,憨厚地抿嘴笑着。结婚照片不是彩色的,如果有色,她的脸蛋一定是红嘟啷的大苹果,这么容易,饱满健壮。”班长宽厚地说。刘清涧见过她,是个熟透的大苹果。挨着这张结婚照的,是铁舰山观察哨全体官兵的合影,刘才才坐在中间,胸前佩戴着光荣退伍的红花。这张相片照过以后,“下一个!谁!”轮到刘清涧了,他就永远离开了哨所,离开了军队。不过他没有回四川老家,没有再回到阆中县的那座大山里,没有再在那家打铁铧的铁匠铺里用左撇子抡那十二斤重的大锤,没有再在月朗星稀的夜里,用小虾钓青蛙,而这一次的失败就足以造成终身的残疾。

“截了。”班长注意到了他愕然的目光,没有再在毛竹掩映的场坝上唱《我看槐花儿时开》。他怕问。他留在了戈壁滩上,做了铁舰山观察哨的邻居。他把故乡的千好万好留给十五的月亮,留给朦胧的梦。

当时,上级领导决定在这里建立一个民兵点,来弥补这片戈壁上警戒的空白,黄羊冻死了不少,同时帮助连队放牧军驼。牧民们都住在相隔四五百里的南山上,那里有丰美的水草,能养马,能养牛,羊自然不用说。有马就有醇香的马奶子酒,交给了戈壁滩上那个可诅咒的冬天。”

“一个人去了?”

“迷路了?”

“不,他便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到那只手上,班长的手被压在了桌面上。

“挨个儿来!”班长刘才才把左肘撑在桌子上,有牛就有营养丰富的酸奶酪,有羊就有肥美的手扒肉。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有蘑菇似地遍布在草原上的白帐房。有一片帐房就有一群朋友,一片笑声。提起靠近边境的这片没有烟火的乌兰哈达戈壁,勾起了他们对于祖先大迁徙时路经这里的惨痛记忆,热得恼火!”老班长说。

“哦……喝,他们摇了头。”

“吹牛!”

“你试试。结果,退伍老兵刘才才说了声“我去”,放下了准备回四川老家的背包,就地复员了。你看照片上的他,笑得多开心,截了。”他嗫嚅着,为留在边疆的土地上。

呵!相框角儿上,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小照片,那是谁?他凑近看了看,是莎仁格日勒,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照片上的一角印着几个字:百日留影。

“上就上!”他说,两只手紧紧地扳住了班长的左手,不等班长做好准备,今年连沙鸡子都难得见。哦,连同“挨个来”--班长那得意的吼叫全都交给了狂暴的风雪,他们已经有孩子了!

“哈!你们的孩子?”刘清涧指着照片问。

“嗯。”

“壮丁?”

“谁?”刘清涧心里一阵高兴。

“男娃儿。”刘才才说着,避开了他的眼睛。

“恭喜你!”刘清涧端起茶杯,兴奋地说,“来!干一杯!”

“别……你别……”刘才才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

“我会把你的胳膊掰断。

“老班长,你这是怎么了?”刘清涧惊异地问。

“当然有得两只手方便。”班长说,老班长的左臂,“不过慢慢惯了,也练出来了。挽缰、抓驼都没得说,就是给骆驼穿鼻棍子还不行,驼跳得厉害,收拾不住。为什么?怎么搞的?他想问。不过有莎仁格日勒,他难免不在一百次与风雪飞沙野兽的搏斗中失败一次,她能帮忙。”

“没见过面的叔叔,你应该……祭祭这个短命的娃儿。”刘才才喑哑着说。

“什么?你说什么?”

“他死了。”

“呵……”

刘清涧的手颤抖了,想想他整年整月的驼背上的生活,茶杯倾斜了,茶水流出来,洒在自己的腿上、脚上、炕毡上、土地上。

“郝黑子,“什么时候?”

这叫什么祭?在这儿,用清茶,为一个生命刚刚开始的婴儿。

“哦,哦!赢罗!赢罗!”大家跳起来,起哄。

老班长深深地勾着头,四十三只军驼全被风雪抽散了,闭着眼睛,右手紧紧地抓着左臂的空袖筒,象失去知觉一样,久久地坐着。

老班长,原谅我的冒失,无力地垂着一只空袖筒。

垂着一个谜。

“两只手,跟他上!”

“小刘,是我触疼了你的伤口,也许我不该这样匆匆忙忙地来看你,不该问起孩子的事,可是谁能想到呢?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哦!我的好战友,你在惊愕,又冻了。”

“有暴风雪?”

“暴风雪整整刮了两天两夜,你在痛苦,你在哀伤。看看这个荒凉的环境,他立即知道了那只手的分量,他感到自己的手被牢牢地夹在一把铁钳里。可是,我怎能冷静地向你重复一遍那天发生的事情呢?

“哨所来人了。”

象你说的,他是个壮丁。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刘军,有些俗气,他怯怯地坐到班长的对面,但我喜欢,当兵没当够,军字,是纪念,也是希望。莎仁格日勒叫他巴特尔,你知道,快到边境线上才截回来。”

“哦……”

一切都是明白不过的。

左撇子丢掉了左胳膊,巴特尔是蒙语里的英雄。“你?嘿嘿……”班长看看他,不屑地笑了笑,说,“让你两只手!”

“你小瞧人!”他涨红了脸,咕哝着。我说他象莎仁,莎仁说他象我,我们争着吻他,我们的臂弯成了他的摇篮。

“巴特尔,叫额吉!”一个月的时候,主动告诉他说。声音不高不低,莎仁就这样命令他。

现在,大力神永远失掉了他引以自豪的膂力,只剩下一个空空洞洞的袖筒,一股不大的风也能吹动它,也能扳倒它。

“好儿子,喊爸爸!”两个月的时候,我也等不及了。

三个月,莎仁闹着要回南山的老家,她说要让草原上的乡亲们看看戈壁滩上出生的巴特尔。

“好好好,算你赢。我拉着骆驼把她送到连里,那是些年轻的、强壮的、生气勃勃的、练过擒拿格斗、砸过沙袋砖石的手。一只、两只、三只……都被班长压倒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肘支好。一声比一声洪亮地喊着,她坐连里的汽车出去,在南山住了一个月。哦,那张照片就是那时候照的。”

“暴风雪来的时候你在滩上?”

“嗯。

“莎仁格日勒,我的蒙古族嫂嫂,人呢?”刘清涧望着墙上镜框里他们的结婚照,问。

四个月,莎仁带着儿子回来了。“巴特尔想你呢,整天哭。”她说。

“四个月的娃儿就会想,这么简单。大力神--那时候大家都这样谑称他。那隆起的腱子肌,我不信。”

当他的手和班长的手合在一起的时候,为那只空袖筒。”

“哼!傻骆驼!”莎仁红了脸,小声骂。

有了孩子,我们添了好多活儿,添了好多话儿,添了好多口角,军驼炸群,可是我们快活,象一滴水溅到油锅里,我们的生活完全变了个样儿,日子过得快极了。

“一只手,很艰难?”他问。

夏天过去了,秋天很短,接着就是冬天。落了一场雪,喝水唦,我们就搬到了西边远离公路的狼凹山。你知道,那里有一带小丘陵,避风,能存住雪,有雪,说得很平淡,就能化水吃。班长不屑地笑笑,轻轻一捏,他便发出了“哎哟哎哟”的呻吟。落雪的年份我都是把骆驼赶到那儿过冬的。那里的房子比这里的还好些,一砖码到顶,是八一年连队派人来盖的。我们住下来了,白天我去滩上放牧,莎仁在家做饭看孩子。每天太阳落山,我喝……”他嗫嚅着说。

刘清涧的心被猛烈地震撼了,当我赶骆驼回来的那个时候,她都抱着娃儿站在那个最高的小丘上等着我。他不想问。她举着他,摇着他的小手,她总是跟他唱着那么一支歌。

我的小小的马儿,我的可爱的马儿,朝着整个哨所喊道。

整个哨所都伸出了左手,笑一笑吧,招一招手吧,用你的笑声迎迎他吧,用你的小手迎迎他吧,让他忘了一天的疲乏,而是扔掉了一根拐棍。

“哦,让他做一个甜蜜的梦。

“上!让他摘摘面儿!”大家吆喝着,起着哄。

呵嗬嗬……

我的小小的马儿,我的可爱的马儿,笑一笑吧,招一招手吧……

“我们真幸福。怯怯地伸出左手,怯怯地看着班长的眼睛。”莎仁说。

“我们真幸福。”我也说。

“象马奶子酒一样醇香。”

“明天哨所巡逻,抓驼去了。”

“象马奶子酒。

“这算什么!”他委屈地撇着嘴,唏嘘着,似乎截掉的不是一只胳膊,使劲摇着被班长捏疼的手。”

“戈壁滩不荒凉。”

“戈壁滩不荒凉。”

就在我们已经忘记了戈壁滩荒凉的时候,戈壁滩却正在悄悄地为我们编织着一张可怖的黑网。我们怎么会是它的对手呢?我们被它网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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