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希珍把彭德怀的元帅服从衣柜里取出来,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啊,元帅!这是多少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毕生为之奋斗火之攀援为之献身的最光辉的宝塔之巅啊!可它却捡不来要不来急不来换不来。它的无与伦比的价值,在于它是文韬武略、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的结晶,而与无德无才的平庸之流、鼠肚鸡肠的宵小之辈、狗苟绳营的奸邪之徒根本绝缘。
“景参谋,怎么愣在那儿?快收拾嘛!”彭德怀哪里晓得他的部下在为“元帅”感慨不已啊!
景希珍把他的元帅服、常服以及所有的布、呢军装,佩带的军衔、勋章和所有与军队有关的东西全部整理好,摆满了几桌面。
“怎么,要搞展览哪?”彭德怀扭头一看,嚷道。
“这些东西开个博物馆绰绰有余!”景希珍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得多美呦,”彭德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马上消失了,“哎!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赤条条去无牵无挂。凡是当老百姓用不着的东西我都不要了,统统上交!”
尽管景希珍更多不忍心有多不忍心,要多不情愿有多不情愿,要多不舍得有多不舍得,但也只好在彭德怀的监督和强迫下,把东西一件一件装入箱子。什么照像机、狐皮大衣、长筒高靴、名人字画,还有***和其他国家首脑赠送的珍贵礼品,中国的,外国的,过去的,现在的,一件一件统统不留,统统上交!
当景希珍把那支彭德怀十分心爱的猎枪取出来时,彭德怀接过来,思忖了好大一会儿,说:“早就答应给胡子(指贺龙),怕现在给他也不合适了,哎,上交吧!”他连看也不看,把枪递给了景希珍。
“现在不合适,等以后再给嘛。”景希珍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彭德怀。
“不,用不着了,上交!”他坚决地挥挥手。
景希珍无奈,将枪装入箱内。
当景希珍和赵风池把装满一车的物品送交管理科后又返回来,只见彭德怀正在翻腾他们偷偷给他留下的几箱东西,他把几件好衣服拽了出来,把一些作为布置新居的装饰品也都翻了出来,仅留下他认为最需要最宝贵的一大堆书籍。
他亲自看着景希珍把东西装上车送车。
他回到空荡荡的屋里转了一圈,又发现一个箱子。他以上生气了,抬手把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照片。
他拿起一张全家合影,端详良久,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个人不好,把全家都连累了……”
他放下照片,走到窗口,凝视着窗外的世界,一缕思念涌上心头:梅魁、彭钢和康白,你们会知道这一切吗?你们也该来了,怎么不来呢?想着,想着,不觉又自语道:“不来也好,不来也好……”
早已站在他背后的景希珍,似乎揣透了他此刻的心情,默默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彭总,要不要我去通知梅魁一下?”
彭德怀摇摇头,强抑着感情的波澜,对景希珍说:“你把照片分一下,家中的留下,其余的也都上交吧!”
景希珍生气了:“上交!上交!还有什么没上交?干脆把我们也一起上交了吧!留下这些照片有啥不好?干嘛硬要把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消除掉?”
彭德怀若有所思,一字一顿地说:“把过去忘掉吧,一切重新开始!”
在北京汽车制造厂职工医院,人们都以惊诧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这位腼腆而拘谨的年轻妇女。
若不是厂里传达了中央文件,若不是报纸上藏头露尾地透出风声,若不是消息灵通人士私下传言,谁敢相信--她的伯父、声声赫赫的彭德怀元帅竟成了“右倾反党集团”的首领!
此时,她端坐在医院党委书记办公室里,低垂着头,用不停地滚落在前襟的泪珠代替胸中的千言万语。
已经好几天了,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怎么也想不通,仅仅几天工夫,她慈祥的伯伯、对党忠心耿耿的伯伯、深受人民爱戴的伯伯,竟一下子变成了面目狰狞的罪魁祸首……她简直不敢想下去!她要亲自去问问伯伯,问问伯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命运为什么这么捉弄人?
“梅魁同志,别哭啦!事到如今,最需要的是冷静、坚强,要相信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书记,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彭梅魁抽噎着说。
“怎么办?一如既往,一人做事一人当嘛!他是你的伯伯,你还应该把他当作亲人看待,这是人之常情嘛!”书记显得很激动。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说来我也算得上一个老党员了,依我看现在党内存在一种危险的倾向,看来还会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彭梅魁百感交集,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书记的脸,眼中闪着泪花,好久才说,“书记,我想去看看伯伯,您说行吗?”
书记态度很明确:“你应该去!”
彭梅魁来到中南海东门。警卫战士看了她的“特许证”之后,示意她稍等片刻,便跑到传达室报告一番,很快又跑出来,对她说:“你可以去了。”
她往日跨进永福堂的门坎,感到空气是温馨的,心情是坦然的、欢畅的。可今日,她体会到一种阴郁、萧瑟的气氛,她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心咚咚直跳。她跨进屋门,一眼看见一位孤零零的老头儿静静地躺在深陷的沙发里,神情木然,睡眼惺松。她鼻子酸楚,泪水充满了眼眶,慢慢地向他眼前走去。
“伯伯……”她控制不住感情,哭喊出声。
彭德怀扭过脸,惊讶地看着彭梅魁。他喉咙里像塞了团东西,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在这难忍的沉默中,他也许在考虑:是告诉她自己受了冤屈,把事情说开去呢,还是告诉她自己犯了错误,让她彻底与自己划清界限?
他让梅魁坐下来,他毅然做出了第二种选择。他明白,他的问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解决,梅魁和张春一正年轻,又有孩子,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他们!
于是,他开口了:“梅魁啊,我的情况,你可能知道了吧?我犯了严重错误!”
“不,不!伯伯,您别说了!您没有犯错误……”彭梅魁哭喊着扑在伯伯怀里。
彭德怀的心碎了,但他还是极力平静地说:“梅魁,你听伯伯说,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啊!我只希望你和春一忘掉我这个伯伯,也告诉孩子们忘掉我这个外公吧!从此以后,你们要和我划清界限。我的名声不好,以免……噢,对了,我就要搬走了。”
“啊?”彭梅魁抬起头,环顾一下空荡荡的屋内,又看到在一边堆放的大箱小包,才明白过来,急急地问:“伯伯,您要搬到哪儿去呀?”
“噢,大概搬到颐和园那边,也就是清华大学那一带吧?”彭德怀含含糊糊地答道。
“具体叫什么地方?”彭梅魁追问。
彭德怀摇摇头。
“您告诉我,伯伯!”
“伯伯,我求您了……”彭梅魁哭泣着,要屈身下跪。
彭德怀马上扶起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梅魁,你听我说,你以后别再想看我了。那个地方,我……我也不知道。”
侄女哭成了泪人。
伯伯也哽咽了。
就这样沉默着,沉默了好长时间。
彭梅魁不愿让伯伯这样痛苦,便擦去眼泪,安慰他说:“伯伯,您老人家以后要多保重身体呀!您搬到哪里,要赶快把地址告诉我,我好去看您,您是我唯一的亲人啊!”她又恸哭起来,滚烫的泪珠落在伯伯那冰凉的手背上。
“好孩子,别这样,你们就是不来看我,我这心里头也会想着你们,啊……”他言未尽,止不住老泪横流。
黄昏时分,父女俩依依惜别之后,彭德怀从大门口往回走。
落日的余辉把他那弯曲的身躯投下一个长长的变了形的影子,像一条被困在岸上的长龙;他的面孔被勾勒出一副古铜色的轮廓,显得刻板而粗犷;他那黑白相间的鬓发此刻变得丝丝金黄而灿烂。
他巡视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切,仿佛一下子返回了那和谐的充满神韵和情趣的时代。
噢,前面就是新华门了,那矗立两旁的饱经风云变幻的石狮子还是那般模样吧?当初他与几位领导人来到这里时,他望着石狮子,石狮子暴目怒对,他看了很不是滋味,吼道:“你瞪我干什么?你就会张牙舞爪地吓唬老百姓!我砸烂你!”引得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哄然大笑。毛泽东说:这可是镇妖之宝,万万毁不得哟!
噢,这湖里的水多清,不,这海……他至今也没想通,皇帝佬儿为什么叫它海呢?就这么肚脐眼大的地方,还要分成什么南海、中海、北海?它们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湖,且远不如西湖、太湖,更不及洞庭湖、洪湖、鄱阳湖,确切地叫它什么塘什么坑最好。当然,在这里洗澡倒是件惬意的事。毛泽东会好几种游法,而且那泳姿潇洒极了,使人拍手叫绝;朱德那不叫游泳,两只脚只能打“澎澎”,叫人捧腹;贺龙的扎猛子令人赞叹,大概是他喝惯了洪湖水的缘故……
噢,瀛台,这曾经软禁过光绪皇帝的地方,记不得多久没来过了,也许再也听不到老朋友聚在一起拍棋子的声音了。就在这上面的翔鸾阁或迎薰亭,他多次与朱德“两军对垒”,厮杀得难解难分,相别时两双大手紧紧一握,战友深情尽在其中。以后还能与他对弈吗?
噢,丰泽园!这里曾是清帝行演耕礼之地。据说乾隆帝常在园内的颐年堂(原名崇雅殿)设宴赏赐王公宗室,骄奢淫逸,享尽人间福禄寿。而劳苦大众的智慧和血汗都凝结在这雕梁画栋处、长廊曲径间了……而今,毛泽东就居住在这里。他不是皇帝,他是被人民所推举所爱戴的领袖。“领袖”,这是个多么崇高,多么神圣的字眼!只有最充分地代表人民利益、具有最高威望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领袖。然而,领袖对自己的权威绝不能滥用。当群众像对过去的皇帝那样山呼万岁时,领袖该怎样对待这种纯真而又愚昧的感情呢?此时,毛泽东在干什么呢?他也许正在菊香书屋读“二十四史”或《资治通鉴》;也许在即兴挥毫,又一首黄钟大吕般的诗、词问世;也许正在批阅文件,斟酌政治领域、思想斗争诸方面的论著。他太辛苦了,为了国家富强、人民幸福而昼夜操劳、日理万机。在中国,在现在党政军最高领导人中,有谁比得上毛泽东?他的雄才大略,他那非凡的政治家的气魄,他那特有的巨人形象,谁不叹服呢?主席啊主席,你是我彭德怀一生最敬佩的人!我俩在一起30多载,历经多少风风雨雨、坎坷磨难?你是最了解我的,你说我像猛张飞,既有其粗,亦有其细,我是口服心服!可是,这一次,我的一封信、几段发言,为什么竟惹出你这么大的火气?你是不是“万岁”声听得多了,听不进一点逆耳之言了?这样可就太可悲了,后果不堪设想啊!为了你和党的威望,我只好认错,可我实在想不通啊!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好,我走,我听你的,我要好好读书。我不再打扰你,给你找麻烦了,你可要多珍重啊!还有少奇、恩来、朱德等老战友,你们都要珍重啊!
9月29日,彭德怀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告别了他居住近10年的永福堂。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为他送行。
在阵阵秋风中,他就这样走了,悄悄地走了……
当他对中南海瞥下最后一眼的时候,他说“再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