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魁英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军委办公厅大楼。
一个小时前,他接到庐山打来的长途电话,告诉了彭德怀一行乘飞机回京的起飞时间和接站地点。他刚落实好接站车辆,军委办公厅主任肖向劳把他喊了去。
“綦秘书,你把彭总的文件收拾一下吧,保存好。”肖向荣脸色很难看,说话时嘴唇微微颤抖,看得出他在竭力克制着自己。
“出什么事了吗?肖主任。”綦魁英吃惊地问。
“刚接到中央办公厅通知,要把彭德怀同志在国防部的办公室封存。”
“为什么?”
“说是彭总在庐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啊--?”綦魁英不禁打了个冷站,“不会吧,这绝不可能!主任,彭总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谁知道呢!简直不可思议,几天的工夫,就突然……”肖向荣满脸愁云,摇摇头。
綦魁英,这位在彭德怀身边当了多年秘书的汉子,立在那儿,如木头一般。自己的首长一片忠心,半生戎马,怎么会突然犯错误呢?犯了什么错误呢?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他揣测不透。他想不通,他不相信。
电话铃响了。肖向荣接完电话,又告诉他:“中央办公厅通知,中央决定从明天开始在北京召开军委扩大会议,揭发批判彭德怀、黄克诚的问题。”
綦魁英简直是在喊:“彭总还没回来啊!”
肖向荣惨然一笑:“是啊,人还没有回来,任务就接上茬了。飞机比火车快,电话比飞机快,真可谓‘大跃进’、高速度。”
綦魁英收拾好彭德怀的办公室,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大楼的。突然,不知哪根神经把他从麻木状态中刺醒,他反映手看了看手表:噢,别误了接站啊!
上午11时许,南苑机场。
一架专机在机场上空盘旋着俯冲下来,强大的气浪鼓荡起跑道上的黄尘,使得矫健的机翼变得混沌不清。随着越来越重、越来越低的马达的轰鸣,飞机沉稳地着了地,缓缓停了下来。
彭德怀由景希珍搀扶着走下舷梯,紧接着是浦安修、赵凤池等人。
綦魁英老远地跑了过去。此刻他想把装满脑子的问号在彭德怀脸上找到答案。他举起右手,恭恭敬敬地向自己的首长敬礼--就在这敬礼的瞬间,他看清楚了,首长那浓眉下的和蔼面容不见了,那厚而稍凸的嘴唇除给人以严肃威武的感觉之外,似乎蕴含着不可名状的苦衷和悲哀--准确地说,他仿佛害了一场大病,看样子很虚弱。
周围没有一个人吭声。尤其是景希珍,脸上笼罩着一片阴云,差点没滴下“雨”来。
綦魁英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见彭德怀掏出手绢擦起满脸的汗,这才火烧天灵盖地诅咒自己:怎么搞的,连把伞也忘带了!天气这么炎热,自己怎么没有感觉到呢?
彭德怀脱下上衣,他以上接了过来。彭德怀温和地向他点点头,但很快把脸转向一边,笑容瞬间即逝。若在往日,彭德怀每逢外出归来,一见面少不了开些玩笑:几日不见,彼此间觉得是胖了,还是瘦了?胖了,要警惕“横向发展”,以防失控;瘦了,要防止“比例失调”,有待充实--一席笑谈,如梅雨洒芳田般地将上下级诚挚的感情融为一体。
可眼下是怎样一种氛围呢?谁还有兴致开玩笑?那要说的要表露的感情都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
沉默中,太阳尽情地散发着光和热,越来越沉重的云慢吞吞地聚集着,近处飞机的轰鸣,远处火车的笛声,公路上汽车、拖拉机、马车的奔驰,头顶上不时掠过的鸟的啼叫……这蒸腾的热气里的一切,仿佛都在反衬着机场的沉默。
彭德怀径直向汽车走去。他的脚步沉重,坚实。
汽车开出南苑机场,驶向中南海。
直到吃罢午饭,綦魁英才把明天召开军委扩大会议的通知告诉彭德怀。彭德怀一边听着,一边扇着扇子,听完了点点头,看不出一丝惊诧的神色,仿佛全在意料之中。午休时他没睡,一下午没有出屋,一会儿坐下来静静地冥思,一会儿焦躁不安地站起来踱步。晚上,他想看看文件,写点材料。这时候,綦魁英不得不告诉他:办公室冻结了,办公室主任王焰、秘书郑文翰也随之“冻结”了。
他听后,心中火冒三丈,差点暴跳起来,但很快又强迫自己趋于平静。他想跟林彪打电话,可抓起话筒又迟疑了,末了还是把话筒放下了。
他要通了贺龙的电话。因为中央决定在林彪身体不好时,由贺龙主持军委工作。
他在电话中要求将秘书、办公室资料暂时借用一下,等写好材料就“奉还”。
贺龙当即同意了彭德怀的要求。第二天,王焰和郑文翰携带资料又来到他身边--旃坛寺办公室。
彭德怀对他们说:“我现在是高山上倒马桶--臭名远扬了。我只借用你们几天,实在委屈你们了……”
而他们却含着眼泪说:
“不,彭总,我们不感到委屈!”
“我们只感到遗憾,怕是跟您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了。”
8月18日,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在北京召开。主要内容是:继续揭发批判彭德怀、黄克诚的“反党罪行”和“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彻底肃清彭德怀在军队30年的“流毒和影响”。
毛泽东将这个会议交给了中央书记处主持,书记处委托军委办公厅、总政治部承办。地点选在中南海怀仁堂。
很明显,这次会议在庐山就定下来了。庐山的八届八中全会是8月17日结束的,8月18日紧接着召开这次会议,可见当时的气氛是如何紧张了。当时很多人私下议论:会议在庐山一杆子插到底多好!这样搞得人心惶惶,马不停蹄,气都喘不过去了,何苦呢?
会议首先传达了庐山会议精神。彭德怀、黄克诚到了会,依旧在主席台前排就坐。
彭德怀事先并不知道会议是如何安排的,便很坦率地主动做了检讨,同时表态,愿意诚恳地接受大家的批判,肃清自己在军队各方面的“错误影响”。
然而,会议在进行过程中,与预期效果相距甚远。
在分组揭发批判中,很多人不发言,即便发言也很少涉及彭德怀问题,只是限于“浅表性”表态:拥护党中央的决定,要反右。他们无法使自己相信,人们素来敬重的彭德怀元帅、黄克诚大将会突然变成反党分子?尽管“意见书”的某些言辞有不尽妥当之处,但反映的问题是符合事实的,用意也是好的。很多人在私下闲聊时议论:就这样走走过场算了,别磨蹭了,下面有很多事还等着干呢!
将军们的想法太天真、太善良了。在流血的战场上,他们个个谋多智广,英勇善战,可是在“不流血的战场”上,他们幼稚得像新兵蛋子。
8月20日,柯庆施、陈伯达分别给毛泽东、***打电话,说“会议开得糟透了”,“彭德怀表面做检讨,暗地里在煽动军队向党进攻”,“他根本不服庐山的气,妄图借他在军队的地位翻庐山的案”。
康生亲自跑到毛泽东书房,请求毛泽东亲自出面扭转局势,要求军委扩大会议再延长,再扩大!
当晚,毛泽东召来***、周恩来、林彪等人,商量会议的进程。
晚上10点,中央决定会议延长到9月12日,人数由原来的140人增加到1061人,另增508名有关人员列席会议。
据此,军委发出紧急通知:大军区级干部除留一名干部值班外,全部参加:野战军军长、政委及每个师来一名正职干部参加;各军、兵种正副职干部都参加,司、政、后也要各来一名干部参加;总参二级部来一名正职干部参加;军委办公厅处长以上全部参加。
与会者统统住在前门饭店。会场除怀仁堂以来,增设紫光阁礼堂作为分会场,拉线广播。两个会场统由大会秘书处管理。秘书处设有秘书、简报、警卫、总务四个组。罗瑞卿担任秘书长,谭政、肖华担任副秘书长。
大会要求参加会议人员务必一天之内到齐,22日开式开会。
8月21日,是大会秘书处人员忙得透不过气的一天。
一下派出18架飞机飞赴各地,将大会代表运到北京。秘书组组长邵英和总务组组长高克恭分别坐镇飞机场和前门饭店。飞机场,飞机飞起落下,落下飞机,往返不停,换人不换机;前门饭店,汽车你进我出,我出你进,犹如穿梭,换人不换车,以致闹出了互相接错代表的笑话。
8月22日,经过再次扩大的军委扩大会议开幕。毛泽东、***、周恩来均未出席会议。彭德怀和黄克诚被安排在怀仁堂,张闻天和周小舟被安排在紫光阁。
关于彭、黄、张、周的座位安排,曾有人提出单独在主席台前另摆上椅子让他们坐,许多人认为这样不妥,这样有法庭审讯的味道。经过一番争执,最后确定让他们坐在主席台前排的两侧。怀仁堂,彭德怀在右侧,黄克诚在左侧;紫光阁,张闻天在右侧,周小舟在左侧。
大会内容没变,先传达庐山会议精神,接着是彭、黄、张、周做检讨。
会议以小组讨论与大会批判结合着进行。小组以每个大军区、军兵种、总部划定。
总参谋部与军委办公厅是一个小组,被当做批彭、黄的重点。小组组长是中共中央候补委员、总参装备计划部部长万毅,成员有:副总长和各部、局长,军委办公厅主任、副主任、处长。大会特意派人到这个小组三番五次地督站,要大家从日常与彭、黄的接触中发现问题,深挖猛揭,从原则高度上批判彭、黄的错误言行,与其划清界限。可是,这个小组两、三天都没人发言。这时主持会议的万毅笑了:“既然大会一再要我们揭发批判,我们倒不如认真把彭德怀的‘意见书’学习学习,讨论讨论,看看他的意见有没有错,存在不存在‘右倾’、‘反党’问题。党的政策是有错必纠、知错就改嘛!希望大家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
万毅的这番“诱导”,一下子把大家的话匣子打开了。他们列举了许多事例,说明彭德怀的“意见书”是有理有据的。其中有两件事使大家的认识尤为深刻:
一次,军委办公厅组织机关人员到天津农村去参加水稻“卫星田”。刚下到田里乍一看,稻子果然长势喜人,稻穗上还坐着一个小孩,惹得大家赞叹不已。有的问:“这1亩地估计能打多少斤?”介绍人很自豪地说:“少说1万斤!”“成本怎样核算?”“成本……”介绍人脸红了,无言以对,看来是毫无思想准备。经过进一步了解,原来这是18亩地的稻子移到1亩地里,小孩屁股底下坐着一个太阳灯!如此弄虚作假,一下子打破了报纸宣传的神话。
还有一次,大家到河北省安国县参观人民公社的军事化编制和“共产主义”食堂。大家吃惊地看到,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被急促的钟声和尖厉的哨音赶来的“老将班”、“铁姑娘队”和光脚露腚的“儿童团”。不到10分钟的受阅,就有几位瘦弱老人突然昏倒,有的妇女身下失禁,一些孩子哇哇地哭叫起来。这下算丢尽了当地干部的面子,当即下令把“队伍”轰走了。在路过一所破草屋时,一幕凄惨的景像使大家目瞪口呆:一位因偷吃了食堂一把红薯干的社员被关在里面,正大把大把地吞嚼着有人偷偷送给他的棉籽壳!而在公共食堂里看到的是几笼屉红薯干、一大锅稀拉拉的玉米面粥,连咸菜都没有。这就是“共产主义”生活吗?“大米白面”哪里去了?“鸡鸭鱼肉”哪里去了?当大家回到车上吃午饭时,才发现带的干粮早被偷走了。在临上车返回时,竟有一位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老汉带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给大家跪下了,老人嘶哑着嗓子喊:“老总,可怜可怜俺这小孙女,行行好吧……”正当大家慷慨解囊时,突然跑来几个人,把这一老一小赶跑了,说老人是“疯子”!
“这些事例,说明了什么呢?它是否带有普遍性呢?”万毅感慨地发表见解,眼眶里有一股热流在滚动,“直说了吧,现在有人尽做好梦,头脑发昏,膨胀,眼睛只看着天上的‘卫星’,全然不顾地下百姓们吃苦受穷!我敢说,彭总的‘意见书’一点没错!谁要是昧着良心批就叫他批去吧!赞成彭总意见的请举手--”
万毅说出了很多人敢怒而不敢言的问题,“刷”!“刷”!“刷”!小组成员一个接一个地把手举起来。
万毅郑重地宣布:“看来大家都没有什么可批的,一致通过。我作为本组组长,代表大家意志,确定小组解散,大家各自分头学习吧!”
小组解散了,有人不安地对万毅说:“老万,你这样做,恐怕会招来麻烦啊!”
“麻烦?什么麻烦!”万毅以军人特有的直率说出憋在人们心头的话,“他们才真正找麻烦哩!一封正当的信竟闯下弥天大祸!虚张声势,轮番轰炸,斗争呀指头呀步步升级,真是岂有此理!”
万毅,一位东北讲武堂毕业的职业军人,一位部长,一位中将,在那样的形势下,敢于主持公道,仗义执言,表现了一个正直的共产党人的良心,确属难能可贵。然而他面对的是以党的名义发号施令的最高决策人物,其行为无异于人们惯常引用的两句俗话:“拿鸡蛋碰石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失败是注定了的。他的言行早被密切注视。他刚一“表演”,一场灾难迅即落在了他的头上--他被作为“彭德怀的狗腿子”看管起来了。
与此同时,邓华上将又出事了。这位沈阳军区司令员、抗美援朝时的志愿军第一副司令员兼第一副政治委员,是彭德怀的助手,直接同彭德怀共事几年,深知彭德怀的为人。他终于按捺不住正义的冲动,直率地替彭德怀说了许多好话。结果,遭到严厉批判,勒令他立即写出检查。
抗美援朝时的副司令员,现任总后勤部部长的洪学智上将,也被作为“彭的同伙”而点名批判。
接着,一个又一个“彭德怀的小爪牙”被打入另册。
会议的气氛变得愈加消沉而紧张。很多人恍恍惚惚,神容憔悴,胆颤心惊。他们为败北者的悲哀而悲哀,痛心疾首地议论着:耍枪杆子的斗不过耍笔杆子的,搞战术的斗不过搞权术的!
在一期大会简报上,登出了某军军长揭发的“20根黄瓜”事件,成了攻击彭德怀“伪装朴素”的唯一炮弹。这位军长在揭发中说:此事有人证,当时经办者是西北野战军管理科科长高克恭。
被编在总参小组的高克恭借故自己是大会工作人员,根本没有参加小组会。当他得知此事去申明时,“20根黄瓜”事件已经上了简报。他怒不可遏地骂起来:“他知道个屁,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王政柱都可作证!”
他找到大会秘书处,讲起“20根黄瓜”的由来:
1947年夏,西北野战军以强有力的攻势,迅速收复了马鸿逵匪部侵占我三边的全部失地。7月13日,野战军司令部进驻靖边县的张家畔,决定后天在此召开团以上干部会。彭德怀要王政柱副参谋长与管理科的同志分头准备一下。
战争年月开会,准备工作很简单。王政柱找到科长高克恭商量:“近来部队接二连三地打仗,指挥员们很辛苦,这次开会应该把生活搞得好一些。”高克恭很高兴地接受了任务:“伙食改善问题包在我身上,明天就让炊事班的同志到街上看看。听说这里的羊很便宜,买上一只,让来参加会议的首长们尝尝荤。”王政柱马上提醒说:“但要注意,可不能搞得过分了,不然我们在一号(指彭德怀)那里谁也过不了关。”
一大早,炊事员杨应国就上了街。他先买了一只羊牵了回去,然后又到了街上转悠,看还能采购一点什么。转来转去,街口摆的一筐黄瓜吸引了他。他想买几根做凉菜,可又怕首长批评。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高克恭走过来了。他便喊道:“科长,你快来看,这儿有黄瓜。”
高克恭上前一看,果真是一筐又嫩又鲜的黄瓜。一问价钱,每根要两千块边币。
“噢,就是贵了点,两千块差不多能买半斤小米呢。”高克恭自言自语地说,“买回去非挨一号的批不可。”
高克恭犹豫了。
杨应国把嘴噘得老高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