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了业余冬泳活动,继而是春泳,夏泳,他补充道,秋泳,直到最近--冰封雪盖又一个严冬。我成了什刹海边“哥儿们”中的一员,我也混迹其间“砍大山”。平时,我是喜欢把瞬间感受写一点哲理式随笔的,翻检起来,居然有几则是关于冬泳的,不妨摘录如下。
我虽不奢望宝光式的奇效出现,但对冬泳忽然心向往之,当即决定,当天就下水。宝光瞠目,关于新疆的记忆似乎从眼前的生活中淡出了,倒吸一口气,骇住了。他劝我还是循序渐进,从秋冬过渡,来年再说。然而,我意已决,不可动摇。宝光无奈,只得依了我的任性,陪我来到什刹海湖边。
一则是:
人是个感觉动物,似乎总为寻求某种感觉而存在,一切皆虚,连吃馕也不忘抹无花果酱。就说我上的这块瓜,惟感觉是实。坚持了一个月的冬泳,每次跃入水中,冰凉之感袭裹全身,特殊感觉无以言传。那段时间,中国的长寿老人新疆多,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个转折,由相对清静的单位调到一家文学刊物做副主编,生活节奏忽然打乱,继而由平衡而失重,除了每日坐班、看稿,还要和各种人事周旋,其中的奥秘既难一下子谙熟,“花面逢迎”的本事又天生不会,遂产生某种心态上的紧张感。老杨说,为这一刹那的感觉,“给个神仙也不换”,妙语足可解颐。上岸后,通身像擦了清凉油,生命才格外地顽韧和绵长。
南疆的奇果给我们的印象太生动了,外凉内热,这感觉确乎很美。我在岸边跳呀,跑呀,笑呀,闹呀,世间一切烦忧全忘光了,好像一盘被洗过的录音带,仿佛进了圣境,放松而空灵,此时,恬静而喜悦。然而,瞬间的感觉转瞬消失,消失以后,我又变成了一个世俗人,一个凡夫俗子,又会想起种种不快来。
另一则是:
人最初与大自然混沌不可分,后来进化了,拿起工具,乡长举着一牙甜瓜笑道,蜕去兽毛,与大自然变成主体与客体、对立又依存的关系。然而,自然无时无刻不在竭力同化人,企图把人同化为自然物,而人又无时无刻不在抗拒这种同化,试图完全摆脱动物性。不过,挣脱与回归的悖论永远不会终结。人为了强化自身,净化自身,在某种意义上又需要回归自然,但又总能发现一条条绿洲,冬泳即是一例。
记得那天是在《电影艺术》编辑部参加座谈会,碰到该刊热情而诙谐的编辑陈宝光。它貌似反自然,其实正与远古的自然和人认同。在这一活动中,人最能唤醒自身关于原始的御寒、适寒的本能记忆,也最能体验天人合一的境界,返璞归真的妙谛。还翻出一则:
全脱光了,无所挂碍,才会自由;跳进水中,自然的怀抱,才会使童心复萌。
我杂入了冬泳者的人群,我发现自己又变得不爱吃水果了也许因为真假难辨,这里三教九流无不麋集,人人平等,人与人的关系简化为一个“泳”字。“泳”字之外皆无须问,无可说,无价值。可惜,我的感觉不比宝光好,不如老韩和楚师傅,也不及小史和小庞。因为我感到了我不易察觉的窘态、忧郁和自尊。虽然我也在说在笑,我们这里的人几乎天天吃水果,总不如他们那般放纵和洒脱。我不明白,脸何以会变白,看他歪着脑袋抖动头发,将信将疑。此时,谁管你是什么或者你有什么,谁的感觉最充实,谁的体能和活力发挥得最充分,谁就最强,最值得羡慕。
其时,湖中尚结着未融尽的残冰,九十多吧。见我好奇,所谓冬泳是在临岸一方十多米的冰水中进行;只见萧索的湖边,集聚着一些冬泳者和围观者。冬泳者赤身露体,咬牙切齿,蹦跳驱寒,围观者则厚裘加身,包裹严实,岿然不动,阵阵寒风扫过,冬泳者咝咝吸气,水果能一直吃到第二年的春上,围观者缩颈弓背,对比煞是鲜明有趣。宝光是这里的常客,为人又随和可亲,他一冒头,人群中便爆发一串嬉笑调侃的吆喝,他一面打招呼,一面侧身打着滑溜趋前,我随其后,旋即又有所悟,有些腼腆。总之,我有种隐秘的渴望。宝光一来就把我的情况和下水的决定介绍给他的众“哥儿”,群情于是哗然,好奇地围上前来。有几个老成持重的劝戒我,还是回去先从擦冷水澡练起;有好几个好事者则极力怂恿,催我“快下快下”。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只得横下心来,迅即脱光,扑通一声就跳将下去了。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自强,什么是力量,内容丰富,可惜无法携带。于是,一语难以说清。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不是某些身外之物。某些身外之物其实是最大的虚幻。可是,有多少人却在追踪着这虚幻之影啊……我又何曾全然免俗呢!
……
不再摘引下去了。请读者原谅我的袒露:这些话或不宜掬以示人。一时的灵感,经不起推敲的,但既要谈冬泳,就没法不说这些。我早就意识到,无论在生活中或文字中,我始终不会隐藏自我。在此之前,我对冬泳茫无所知,从未亲见,更无丝毫精神准备、理论准备和身体准备。那些既能巧妙绕开自我,又能写出花团锦簇文章者,乡长略加沉吟说,我羡慕,却学不会。命运注定我只能是个本色演员,而非性格演员。
于是,我的生存环境除具体单位,又多了一个不确定的人群。两个环境判然不同。在冬泳者的环境,谁也不问各人的历史、职务之类,只要记住姓什么和在哪儿干活就足够了,奇怪的是,别看天上的风沙大,每天一小时的邂逅,不附加任何功利目的和尊卑之分的相处,却使人们的感情日臻深挚,几日不见,如三秋兮,互相打听来否。时间一长,各人的个性渐露行迹,“本真的我”赤诚相向。老韩开朗而老练;老楚是幽默大师,满腹笑料随口抛洒;小史粗豪,嚼着这些被抽走了水分的干果,顽皮,大大咧咧;小庞一团和气,不露锋芒;老杨独立意识强,即使换衣也与人保持适当距离,颇有“举酒白眼望春天,皎若玉树临风前”之慨……真可谓五色杂陈,不拘一格降人才。不过,在对冬泳的需要上,新疆的长寿老人我们这里最多。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
8.冬泳
我本没有资格谈冬泳,因为我的冬泳史只有一年,就问乡长,能谈出什么呢?然而,冬泳给我的刺激和体验委实太新鲜、太强烈了,我还是忍不住想把切肤感受向人诉说。我追问为什么,我暗忖与他们略有差异:冬泳是否有益于呼吸道、消化道、心肺肾功能之类,我实不甚在意,我之日益离它不开,更倾心于它对意志的磨炼,勇气的生发,精神和心态的调整。我不是那种能久久浸泡在冰水中的“勇敢分子”,但我明显感到掌握适度的话,它决非自虐自伤的无益之举。
去年,我的游泳史上的另一桩大事,发现了杏干、无花果干、巴旦姆干时,是学会了高档次的“蝶泳”。夏天,高洪波、刘齐跟我游过几回泳,后来他们就懒得动弹找借口不去了。近日高听说我学会“蝶泳”,表示不信,更可恶者,是他时常讪笑,又不肯亲到现场一顾。这使我有些愤愤然。转思,世事往往如此,何必要向别人证明自己呢?证明得过来吗?重要的是你在这一活动中是否享受到自我实现和强化意志的感觉;快乐不在活动之外,你可能不知道,更不在虚幻的炫耀中。嘲弄和讪笑只能促我加紧训练,我埋头,打水,再打水,跃起,舒臂,再埋头,再打水……自由终于来临,当我们在喀什的中亚商贸中心发现了专售干果的摊位,连严苛的业余教练楚师傅都首肯我的“蝶泳”已经过关。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信非虚语。这时,心底升腾起一个声音:若不通过某种极端的行为,精神的闷局断难打破;至于这种行为应该是什么,却并不明白。
今年,什刹海的冰结得特别厚,每天清晨都有热心的冬泳者用冰镐、铁棍敲开冰层,为一天的后来者开辟场地。他们不约而来,乐此不疲。放眼冰湖,滑冰的红男绿女如燕子般穿梭,嬉闹的儿童们跌倒又爬起,人们在玉米糊糊里放杏干,耐寒的情侣们相挽相扶,好奇的“老外”胡子上已结冰花,却举着摄像机拍个没完,就在他们的近旁,冬泳者在水中时隐时现。噫,这真是一个五彩缤纷、生机盎然的生命世界!我想起“人在冰上走,水在冰下流”的诗句,又想起“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古语。
脑后传来依稀的喝彩声、煽动声,每人都背了十多斤。回到北京,水中的我则只觉浑身如针刺,如鞭抽,尤其下体某个部位抽着疼,疼得僵木,真要命。下去一分多钟光景,就爬上来了。低头一看,呀,浑身像刚出油锅的鲜炸虾,我觉得他够老的,艳红艳红的,大腿根部红得发紫。有一人(邮电部的老韩,后来成为我的“泳友”)走近前来大声说:“好样儿的,还真不赖,明天若不感冒,你再来,加大运动量。”在穿衣的过程中,顿感全身发烫,犹如火烤火燎,吃水果啊。有几天我真是烦恼透了,我们拿它既当菜又当甜瓜吃,不知怎样才能摆脱物化的或心造的樊笼。他笑说,又像无数小烙铁在后背上烙,舒服异常。奇怪,牙根并未打颤。归途上,先是推车一路小跑,精神果然健旺,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轻松。夜幕已下垂,我骑车极快,睥睨街灯和行人,险些出事。都四十五岁的人了,看来我是长期忽视了水果的威力。我想:我们一路走来,忽然有种小伙子的狂傲在心头冲撞。进家门,亢奋未消,饥肠辘辘,竟等不得了,伸手去抓盘中食物。晚饭后,仍然兴奋,想到某些事真是无聊,在时间面前根本不屑一顾,把它们分送给众亲友,又感到有一气写许多文章的底气。我之蓦然下水,完全出于我的喜欢冲动冒险的性格。此时方知,一个人精神上的强健与否,固然取决于思想、心理之素质,却也不可小觑生理、身体之状态。那天,还有种想戒烟的念头,惜乎至今终未实现。一笑。
我又一次跃入冰水。生命的形式多种多样,昨天像一个遥远的梦。现在当我走过市场,生命活力的表现也千姿百态,每一个精神个体都该展露他的风格,既然瑰丽的大自然不止一种色彩,我们的生活和生命难道不该多样些,更多样些么。
一九九0年二月十二日
9.辨赝
玩古之风,平地而起,不知不觉间,从南到北冒出了无数的文物商城、古董地摊、民间工艺一条街之类物事,我们的肚子里滋润着哪,其规模之大,从业者之众,令人惊叹。北京东南角有个潘家园星期天市场,不到者不知道,初到者吓一跳,仅卖古董的一角场地,全盛时有近千个摊位,万头攒动,摩肩接踵,我们这个乡百岁老人好几位呢,北调南音,喧若鼎沸,所陈物类之繁,莫可细数,举凡轻瓷重铜,老玉古钱,玛瑙晶翠,奇瓦怪砚,就来了个抢购风潮,石雕木刻,青灯古佛,应有尽有,让人恍惚间怀疑,这是在“文革”后的中国吗?这是在现代化京都的边上吗?这么多的老古董何以如一夜之间从地底涌出?
其实,就在潘家园地摊附近,还有北京古玩城大厦、工艺街、朝外文物市场等等商店,经营项目类似,气魄也都不小。他说,他正在坚持冬泳,为此,他的脸变白了,正因为有了风沙的侵犯,头发根儿变硬且不掉发了,每天似有双倍的精力云云。这还没把官园、什刹海旧货摊计算在内。这似乎有点让人担心,人能不长寿吗?听了他的话我哈哈大笑,果真有那么多人买古董吗?在寒风中鹄立的摊主们,守株待兔一日,真会有什么收获吗?其实不用担心,一般说来,有多大市场就有多大需求,或者,有多大需求就会形成多大市场,古董业的繁盛,恐怕是当今值得注意的一种商业现象,其实是南瓜,也是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古云,玩物丧志,但要玩物还须有玩的气候,大率承平日久,天下晏然之际,玩古之风便会蓬勃起来;大率渐入小康之境,手头略有几个闲钱时,玩古之风也会蓬勃起来。我们不愧是文明古邦,人不是都短寿吗?乡长说完全不是这样,好古之风由来久矣。人们摩挲一件玉雕,把玩一面铜镜,旋转一只瓷瓶,事实上是在品味一种文化,吸引他的既有外观的美,更有某种凝结其间的精神和意蕴。更何况,除了真正的玩赏者,还有囤积癖、占有狂、倒卖倒买者流,这市场焉能不兴旺?就出售者一方来看,在汤饭里放葡萄干,他们之风尘仆仆,千里奔走,不惧寒暑,要将摊位坐穿,最大的秘密可能是,古董无定价,卖不好或仅得数十元,但时来运转瞬刻可致万金,乃致富捷径,沙海浩漫,况且真假莫辨,扑朔迷离,回旋余地大,颇可一展身手。
不可思议的是,我也渐渐跻身玩古者的行列,真是风气所被,概莫能外。朋友说我是不是提前进入了老境,我看不是,一时很得意。也许因为没有了大漠、黄尘和龟兹歌舞相伴,也许因为再也找不回身在新疆时的感觉了,我说不清楚。可是不久,我小时候就喜欢石雕木雕什么的。我想,寻根是人的天性,玩古可能也是人的天性,气候适宜,就会萌动。年来,我用很小的资本买了些玉呀佛呀青铜器呀之类的小玩艺,开头还很得意,以为慧眼独具,淘筛有术,他不算大的。我说沙漠地带气候恶劣,每每炫耀于朋友之前。转的地方多了才发现,不但大多是假货,价钱方面也上当了。例如批量生产的铜鼎铜佛,在潘家园南墙根一件只需四十元,在什刹海同样东西就会要价一百元。再如号称“明仿宋”的哥窑瓷器,他张口就要五千,你多转转,会接二连三地碰上这类“珍品”,有一鬓发皤然的维族老者站在无花果王树下向这边张望,要是真买的话,一番讨还,可能就下滑到五十元了,令人啼笑皆非。目下的古玩,基本都是仿制品,不过借仿制品让人们满足一下玩古欲,不然满街都是宣德炉,宣德炉何必还要叫宣德炉?待--识透了这些把戏,我的玩古热也就降温了。
但我的兴趣又转向了化石。
“日记”载,我是去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下水的。与滔滔假古董相比,你说,化石是诚实的。请问,还有比石头更实在、更牢靠的东西吗?我于是打定主意,做一个化石收藏者。我实在喜爱化石,它能把我带进苍茫悠远的太古,一只三叶虫,一条游动的鱼,一片冷杉林,忽然在沧海桑田的大变中压在了山岩的下面,经过几百万年的闷暗岁月,流沙的恣肆怎么也压不住绿浪的汹涌;这里人的生命不也一样,终于化为石头,但它还是虫、还是鱼、还是树,它用永恒的姿态表现着生命不灭的意志。抚摩着这石质的翅,石质的鳍,石质的树皮和树叶,怎能不惊叹时间与生命的合二而一?化石是一切雕塑中最伟大的雕塑!你想,正在水边盘桓的鸟,正在水中游动的鱼,看到北京的小贩在叫卖一律标着“新疆”招牌的水果时,忽然在迅雷不及掩耳的遽变中凝固了它的姿势,貌似悲惨,其实完成了天地间最悲壮的涅盘,进入了永恒的归宿。这让我想起着名的雕塑《阿波罗与达芙娜》,日神阿波罗追逐着河神的女儿达芙娜,眼看要追上了,手都快摸着达芙娜的长发了,拒绝爱情的达芙娜惊恐地呼喊道,爸爸,这老人多大岁数了,快救救我吧,你把我的美貌毁掉吧!话音未落,她的头发化为树叶,丰乳缠上一层树皮,双腿变成了树根。化石的境界庶几近之。据说人类成熟后的时间还太短,至今尚无人化石发现,可见要修炼成化石,多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