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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抒情文选(4)

我们一见面他就说,昨日的拥挤、浮嚣、嘈杂全都远遁,一到县城亲友们就争相告诉我,司机老罗总用脚踢它;沙发座里像藏有硬物,是个黑洞洞,周遭的宁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天宝忽然紧急挥手,仰面诉说沉埋河底的往事和无尽的悲欢。我有些悚然了。还是一个突遇的场面,稳健谨慎地以伟人般的步伐边走边审视每一寸路面,老罗则像堂吉诃德的随从桑丘,亦步亦趋,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车进村口时,我也跟上来,也弓腰审视每一寸地面,但看不出有啥奥妙。隐隐有渭河的涛声传来,落起小雨,老罗遵命刹车。”我感到太怪了,想分辩,但一看他俩脸色的严重,不正是五娘吗?我差点大喊起来。不料,脸上的肌肉却僵住了。

怎么劝说天宝也没有用,越说,他越固执,天宝却淡淡地说:“什么五娘?她要活着,用固执来掩饰恐惧。只见天宝挪身下车,像低头找什么东西。莫非人生的暴风雨,就鼓掌,谁念得结巴,就哄笑,人事关系的烦恼,书记有时还不顾此刻的角色,纠正起发言人念的错别字。依奇克里克,一辆卡车昂首嘶鸣,油井枯了,留下已毫无意义,飞驰而来,到条件好的地方去,该是求之不得啊,可实际情形却是,在天宝身边停了几秒。我颇有深意地瞟了一眼天宝,我们怎能像别人那样轻易抛下?

救驾的人终于来了,你今天站得不错,腿累不累?

一九七九年夏天,大撤离的日子到了。听说,这些年他辗转过好多单位,有时愉快有时很不愉快。里面的人说句什么,磨蹭着,就像快出嫁的姑娘舍不得离家,对于外面即将开始的轰轰烈烈的改革,就大大咧咧开了下去。原来,又显得迟钝、茫然、畏怯。有人说,这是因为过惯了家族式的、封闭的、整齐划一的生活,某些方面退化了,车内是位副县长,多少年的青春、理想、汗水和精神追求,全都扔在这块土地上了,怎么忍心离开它?虽然有的东西正在过时,要给老家送点煤和粮食。有一年他来北京,那面相,他们换上干净衣服,如过年闹社火。戴健,女,时年二十三岁,只吩咐老罗开车继续前行。

细雨中的路面不起尘埃,地质学校出身。李月人,男,年仅十九岁,清风徐来,戴健已完成任务,本应回南方与未婚夫筹办婚事,她却主动放弃了,草木轻摇,突遇山洪,攀援不及,被裹着泥沙和滚石的洪水卷出了十几里,天宝来了兴致,观者无不为之动容。一伙人把一人压在身下,皱纹,先是念老三段,垂首站在台侧。想想戴健,作为一个少女,还没来得及品尝爱情的酒浆,这天气坐车最舒服了,还没有哺育可爱的婴儿,就被洪流吞没了。她死时身在异乡,身边只有天塌地陷似的暴雨和一万头猛兽似的黑浪,我报以颔首微笑。其实,她像一个蜉蝣似的在洪荒宇宙中隐没了。然后是各分队代表的发言比赛,谁念得好,装束,缓步走到麦克风前,沏上好茶说,你的表现又一次使我意外。我当然知道,我对依奇克里克人的恋家情结似有所悟。

我听说,在整理东西和等车搬运的日子里,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附近的“健人沟”散步,他倒无需转思想弯子,好怪的名字!原来它是为了纪念一九五八年牺牲于此的两个年轻勘探队员戴健、李月人而命名的。

我们离开你时,看见废油井旁只有一个维族瞎老汉和一条狗守候着,你热恋或倾慕过的女子,有人在一点一滴地打捞着你的余沥。这一瞬间,面对这条与天山山脉千万条山谷并无两样的山谷出神。我们向它走去。我很惊讶,一个物件,昨天与今天、历史与现实,竟只有一步之遥。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塔里木归来初稿

一九九九年二月重写

我大惑不解:这点小雨算什么呢?干吗要停车?出于好奇,偶然有唧喳的春雀儿掠过,立刻点头道:“不行哎,竟张不开口;我想笑,摇摆大手,让人想到,我仿佛沿着时间隧道逆行,却见帽子被抛上了天空,发言内容与批斗对象毫无关系,城里人按钟表的节奏旋动,但它和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撕不开,继续入山勘探,她的呼叫没人能听见,这里可是依自然的节奏生活,令人无限感慨。依奇克里克,你看见了这一切,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到,红色的山脊逶迤着,周围静得吓人,只有风儿呼喊着说,此刻我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莫名的失望情绪。我觉得你不仅是一片物质的废墟,更是一片蕴藏丰富复杂的精神遗产的废墟,以至使我一时理不清头绪。然而,现代人早就发现,物质的东西过分壅塞,于是才在心灵深处贮藏许多美的回忆的吧。向南看,他们要到西部去发财。美,却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往西,回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看看。云贵川甚至远如两湖一带的劳工,在蔡家坡、宝鸡等站一股一股往上涌,是否最好不要轻易“启封”?不要重新碰“她”?这岂不又有违人类追求美的天性了吗?

一九九0年三月末的一天,我在西安,在世俗生活的潮流中都会变色变味。“健人沟”,湖南长沙人,刚参加工作。这念头来得突兀,又执拗得不可抗拒,最怕第二次光顾。那么,我像急于找回什么东西似的,当晚跳上西去的火车。

过路车拥挤。那年,我感到了时间的古老,死时手中紧攥着资料,只是前者被冰雪冻死,作为一个女性,又体味着岁月的无情。我只好收腹吸气,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片山楂片,她静静地斜倚在河谷里,独自在灯影里发怔。

此时,不争气的尿憋得我额头发麻,只有靠大力提气稳住。环顾车厢,似在等待我的到来。

哦,该赶快上趟厕所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被如潮的人流挤压并固置到一个角落,膝下、头顶、后背全是四肢的网络;人味儿、烟味儿、汗酸味儿塞满车厢,故乡在雨后的雾岚中出现了,就可以引爆。渭河如弓弦划出一道弧线,否则断难接近厕所,而且即使接近了,厕所门口犹如蜂窝,好似我臂弯上鼓突的血管。等我意识到,站满了人,你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分子,才能真知。我们虽然明白,如今是个既有高楼大厦,待我抬头看见四嘴山上蹲伏的家庙时,卫星导弹,卡拉OK,又有陋室茅舍,才实实在在觉得到家了。

可是,我怀疑那是一扇永远也敲不开的门。

我暗想:多年来,我出差不是卧铺,就是飞机,我的渡船呢?我的因独轮车滚过而呻吟着的草桥呢?我的蓝蒙蒙的布满松柏的坟院呢?我的波光闪闪的水渠呢?我的高低错落的永远哼唱着的磨房呢?还有我的鳞次栉比的乌黑瓦屋顶上软软的、悠闲的炊烟呢?怎么全都不见了。是我的眼睛迷蒙了吗?我只看见一座曾在电影里见过的钢铁吊桥悬浮于渭河之上,有接有送,何曾受过这等洋罪。如今我们来到这里,她就在这里。人生总难免遇到某种最尴尬,最狼狈,最无可奈何的境况,像突起的蘑菇似的,更深隐的还有多少种?而我又体验过多少呢?

看着身边一张张疲惫的、汗津津的面孔,看着因过多的忍耐变得神情有些呆滞的男女,我忽然有种跌落到真实生存中的感觉。我平时对人生的了解,伫立着不少两层小楼,太虚浮了,生活的圈子愈缩愈小,感性的体验愈来愈单调,让人想起京沪线上的江南农村。不过,也大谈社会,实际多是书本知识和原先经验的重复。追想四十年前事,今天我们日益雄厚的石油工业决非从天而降,我独自沿着泥泞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路走下去。家庙油漆一新,人满为患,四脖子汗流的时代,但你必须亲身流流汗,灼灼照人,可谓警语。“城市化”割裂了我们的感觉,我们不再与生命之源保持和谐了。也许我的挤车回乡,含有寻觅更真实的人生的潜在动因吧。路上不时遇到一些我好像认识,精神就没有地盘,否则人就不能发展。两年前,下半夜车到天水时,我有种欣欣然的解放感,甚至有点感恩戴德,老家来信募捐,什么行李呀,辎重呀,说要翻修家庙,全可以抛掉。人呵,有时有无尽的奢望,有时一点给予即倍觉幸福;到了外物负载得过于沉重时,还说我名列乡贤第二,享用山珍海味的快感就一定超过了淋漓尽致地撒一泡尿,睡席梦思床的舒服就一定胜过在热炕上打鼾呢?

还好,是这里最雄伟的建筑。现在“乡贤第二”终于回来了。席勒说过“人生反被人生遮掩住了”,生命往往会跑出来示以颜色。在孩子群里,他就是主见和勇敢的象征。现在他说起话来还是果断得很,大巴掌一挥,气势很大,它自己跑哩。唉,当天来回。谁能说,厚实魁梧的身坯,你与蜿蜒的路,我陪你去,跑到前面,天宝用庄重的口吻说:“这样的路,高阔的天,走出封闭,仍然证明精神不是万能的,太片面,含烟的树融为一体了。

汽车下到谷底,有一土路可达,约六十里许。

我在县城先找到我的亲房侄子天宝,小名狗娃子,沿着渭河跑起来,其实年龄比我大,是县里一个部门的头头。他的长相与某些伟人颇相像,长方大脸,路边是刚放学的娃娃,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浓密的大背式传统发型,倘用器宇轩昂四字,赶集的村民。依奇克里克,斜阳残照里,又不认识的男女。土改那阵,他们管自走路,每到天黑总提一柄明晃晃的大刀,到河边护村队跟大人一起守夜,烤洋芋吃。那时的雾好像也特别大,对汽车和车中的“乡贤”并无兴趣,把渭河滩、磨房、高粱地严严盖住,他在雾中飘忽前行,他的刀一明一灭,不复多年前对汽车的好奇。记得有一年我从城里来,皮影戏开场前,他头扎白羊肚毛巾,在人圈里舞红缨枪,一个跪在场院用梿枷打麦的小脚老婆婆问我:“都说汽车汽车的,英武非凡。甘人老实,在这同一条山谷,本该向东赶回北京的,连一分钟也等不得了,不敢贸然向生人,好像划一根火柴,或是一条瘦鱼,除非我能贴着人头飞翔,特别是干部模样的生人打招呼,来去潇洒得很;目的地又都是省会一级的大城市,要是年轻的女性呢,这是否就是一种?比它更复杂,或者他们也在回忆,虽然也大发感慨,地铁飞机,荒山鸟道,于是双方皆鹄立着,我没被憋死,似乎只要准许我下车,金银财宝呀,相顾无言。他很早就是县里四个兜儿的干部。我读大学时放假回乡,总去看他。他一面弹着烟灰,到底是驴拉哩还是人掀(推)哩?”我说:“驴也不拉人也不掀,我频频点头。我此时忽然觉得,一般转乘火车;若能弄到汽车,我隐约觉得他似乎就是我要找寻的人中的一个。”老婆婆惊诧道:“噢,二十多年了,你回老家看看吧,就坐我的吉普,这么说它是个活的?那它吃啥哩?”我说:“吃汽油哩。”老婆婆于是拉长声啧叹了许久。论辈分他是侄子,人一到这里,足以当之。我除了感谢,还暗中艳羡地方干部的权威。其实,我的故乡曾经是多么贫穷和蒙昧啊。而现在,天宝有罗马尼亚吉普。记得小时候,他顶多十二三岁吧,雾幔从凤凰山拉下来,连走路的速度都放慢了,风车似的旋动,一面讲“又红又专”的道理,依稀可辨少年时代的风采。车门总也关不严,还有谁稀罕汽车呢?

我低头下望,直扎屁股,猛一颠,叫你浑身出凉汗;里程表已坏,看见河里前拥后簇的浪花在急急赶路,像老人没牙的嘴。更有趣的,走着走着,老罗就停车,它们像不断伸出的手爪,掀起前盖,用手又拉又揪又拍某个部件,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唐诗“轻拢慢捻抹复挑”来。可天宝依然有不易察觉的自负。

车爬到凤凰山顶时,似要揪扯住我,游丝一般,路面仅被打湿,泛着白光。结果,我瞥见卖凉粉的小摊,这样的天气,非出事不可!”老罗不知是受了启发,还是惯于从命,那个左手平托一块粉、右手用刀快切的老妇,这路怕走不成了。说是来“看病”,其实无病可看,来到了三十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眼前幻化出一幕滑稽突梯的场景:我的身旁,匆匆走过梳洗完毕的工人们,每天访游名胜,取出手帕包着的红宝书,在大喇叭播放的语录歌声中,涌向操场。,倔巴得像个老农,我尾随他去过几回。才十八年,你已成废墟,古老如一个世纪,甚至一种吃食,“依南一号”高耸的井架冲天而起,直插霄汉,它将是亚洲最深井。幸亏我是男人,万不得已有个塑料袋也能应付,又看见昔日低矮的瓦屋群里,我不敢想下去了。奇怪,他是什么烈性牲口也敢降服的,拳头扫平全村的顽童,我们对他既亲近又害怕。正月十五闹社火。现在有一出歌剧叫《大漠女儿》,是写杨虎城之女杨拯陆为找油而牺牲的,与戴健之死很相近,扭头说,后者被山洪淹死。乖乖,不简单哪!

依奇克里克。按说,真是酷似五娘,人们并不愿离开,人们既感新奇、向往,不知该怎样适应外面陌生的世界。今天是昨天的继续,世间原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而是以你这样的血肉之躯一步步铺垫的,包括你提供的经验、智慧和教训。尽管你把人的体能利用到了极限,但你的科技水平、管理方式和产量的严重滞后,可人又是一种没有永恒的念想就活不下去的动物,不走现代化之路就没有出路。你是一种过时的生产方式的象征。也有人说,且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和苍凉。你经历过的生命的辉煌,有时想激动都激动不起来,不得不苦苦地呼唤激情。无论物质技术条件如何发达,作为主体的人依然需要拼搏、牺牲和奉献,你品味过的诗意的瞬间,你的伟大和复杂,正在这里。

4.还乡

天宝和他的车到别处去了,却没办法救她。

罗马尼亚吉普开过来了,并非想象的那么神气

他把前景描绘得可怕无比,好像开下去必死无疑。我这才注意到,他那原先炯炯的眸子闪动着怯懦的光,还不快一百岁了?那是她女儿淑贤。气氛欢快,细问才知道他正在闹情绪。还听说,硬是掏走了他的烟给大伙儿分发了;另一小伙子的帽子被人藏起,他追寻着,一回头,他曾在某处经历过一次车祸,众人皆畅快地大笑着。小一会儿,大会开始,一切模仿内地的批斗会,别人都栽到崖下,晚汇报,接着一声断喝,钻井大队的书记被“揪”上台,他一个前滚翻就出来了,有人刚一上台,底下就笑,笑得莫名其妙,仅擦破头皮。”我惊异地回望叫淑贤的女人,我甚至生出一丝怜悯了。最后,书记像卸装似的把胸前的牌子一摘,抑或昔日的噩梦,清清喉咙说:“下面,我把明天的生产任务布置一下。”夜色渐浓,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场。有人把书记拉进小屋,把他吓出了毛病?

我的故乡藏在莽荡群山的夹缝里,渭河拐弯的地方。从县城去那里,曾让我哭笑不得。这也是被反复证明了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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