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养宠物成风,养狗的、养猫的、养鸟的、养一种叫金熊的小老鼠的,名目繁多,以至北京动物市场上人欢狗咬,好不热闹。仅从最表层的故事看,残雪似与此风作对,要煞一煞宠物迷们的风景。小说中的“我”,孑然一身,无家无友,也不知是男是女--若从饭量不及那只猫来看,属女性比较合情。她发现有只被遗弃的小猫,流着泪,簌簌发抖,状颇可怜,便一时冲动,收养了它。谁知此猫对她的一番好心全不领情,只知要吃的,吃完还要,贪婪无休。她想逗猫玩,猫却用阴沉的眼光看她,无动于衷,还在床上撒一泡尿,她只能每天带着尿臊味上班。后来她试图感化猫,让床,亲热,竟被猫抓伤。她赌气不再理睬这只恶猫,想用时间来缓解与猫的关系,谁知此猫是个光吃喝还不够,还要人来关心它、重视它的家伙,主人的不理不睬早激怒了它,于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终于严重地咬伤了主人。主人住医院了,躺在病床上反省,同时想象着关在家中挨饿的猫,暗暗快意。痊愈后归家,见恶猫已是皮包骨头,绕她转了一圈。她悔恨、矛盾,决心修复与猫的关系。但恢复元气后的猫依然阴沉、傲气,对她的倾诉睁只眼闭只眼地听着,显出鄙夷神色。春天是猫发情的季节,主人希望这只公猫到外面寻欢作乐,好让她清静几天。但这猫对窗外的叫春声无所动,每夜咬她的床腿。后来这只猫干脆纠集群猫进屋胡闹,它自己并不沉溺其中,只是要扰乱主人的生活。主人忍无可忍,击杀一猫,此猫冷眼旁观,心里冷笑。主人决心彻底结束每天铁青着脸上班的日子,就用口袋装了猫,送到郊外,挂到树上,孰料安静了两天,门外又响起这猫的嚎叫声,仇恨中夹杂着威胁。主人慌了,不知该不该开门,不堪设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这故事太让人毛骨悚然了,但它的意蕴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理清的。也许你想到了中山狼的寓言,或者养虎遗患之类的传说,倘若这样看,就未免失之肤浅。我想,这个说的第一层意思是说,人的处境是孤独以至孤绝的,人为了解脱孤独常常会掉进自设的圈套不能自拔。这只猫得寸进尺,张狂无度,蹬鼻子上脸,显然是祸祟、灾殃,但主人却难奈其何,说明根源还在于人自身。主人收留它,或是想证明自己有爱心,或是想证明自己的人性很丰富,或是与自己的生活常规作对,或是排遣寂寞,但最根本的,如主人自云,“因为我对人已失去兴趣,需要它这样一个不属于同类的知己,在这荒原般的世界伴随我”。此猫之进入主人的生活,填充了她的巨大空白,因而尽管此猫顽劣至极,主人仍不能也不敢驱逐它。驱逐了它,那巨大的空白该怎么办,那孤独该怎么办,所以带着尿臊味和铁青着脸去上班的日子还得维持。人哪,你是多么孤单!
然而,顾及了心理状态便会迷失生活状态,填补了心理空白又会带来生活的紊乱,这个悖论无法克服,主人的生活为此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艰险。这可说是小说的第二层意蕴。主人一再地委曲求全,不就是为了那点心灵的慰藉吗?可是没有这点慰藉,人又不成其为人。这就正像忤逆小孝的儿子虐待老人,放荡不羁的丈夫冷落妻子,而这老人和妻子,却还暗暗关心或祈祷着儿子和丈夫的安全一样。人哪,你是多么卑贱!
但我们很快发现,小说的意味不限于此,或主要不在于此。因为那只猫与人太相像了,它不但要吃好的喝好的,还有被尊重的需要,这不是人又是什么?其实,这小说主要是写人性之恶和人与人的沟通之不可能。这只猫的主要特征是冷漠、无情和残忍。它贪婪地攫取,却从不感激;它的尊重需要受挫,就会报复;它对主人的痛苦,漠然听之,面露鄙夷;它冷笑,冷眼旁观,懂得幸灾乐祸,深知怎样整治主人。这不正是人性恶论者对人的一套看法吗?主人千方百计想感化它,就是感化不了,可见人在这个世界上找知已是徒劳无益的,人类中没有,物类中也没有,硬要去找只能自讨苦吃。我认为作者甚至还有这样的寓意,这个猫其实是人的同类,人自己的影子,你是永远摆脱不掉的。不然,远远地发送到城市郊外,怎么迅即又狂吼着敲门了呢?看来开门不开门都一样,人怎能拒绝自己的影子呢?
对于作者所表达的意绪和观念,也许有人未必完全认同,这本来就是言人人殊的事,但《索债者》作为一篇现代味儿的小说,还是挺耐琢磨的。在写法上,它是极端的写实与极端的抽象的结合,具有象征性,颇有卡夫卡之风。另一特点更重要,就是现代味与日常生活的融合,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密切结合,由于它的日常化,写实外貌,减却了阅读的障碍,它变得易于接受了。
开头我们提到了先锋小说近年的演变,它们在重视语言革命、叙述革命之后,愈来愈注重社会性、人文精神、终极关怀这些精神价值问题了,从余华的《活着》到格非、苏童、北村、孙甘露等人的近作中,不难看到某些端倪,这不奇怪,社会性毕竟是读者阅读期待中的巨大吸力,谁都很难不受其吸引。残雪在《索债者》中的变化,不也值得注意么!
一九九四年二月
19.有声之画,无声之诗
研究石文化的学者说,唐宋两朝和明清两代,乃是我国历史上的两次玩石热潮,而现在,也就是二十世纪末端,第三次玩石浪潮终于来临了。我虽不才,也能感到,此说颇有些道理。因为环视左右,发现玩石、爱石、鉴石、藏石的人,就像雨后草原上的鲜蘑一样冒出了好多。有早就玩的,更多是新上手的,还有看见别人玩觉得自己不玩就没文化便也跟着玩的,于是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中华奇石展”举办连连,“石市”上熙熙攘攘,到处可见“醒石斋”、“悟石轩”、“拜石堂”之类的店面,此乃当今一大人文景观也,万不可小觑。更有趣者,过去送礼讲究送烟送酒,现在忽然送起沉甸甸的石头来了,好像只要摆弄的是石头,送者与被送者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弘扬中华文化的豪迈感。总之,石头交上好运了。
前几天我就意外地得到一本青岛着名收藏家李恺心先生的藏石画册。那是根据他的藏石配上唐诗而印成的,叫《唐诗一百首诗意画石》。我想,能觅得七色迷离、新奇怪异的一百块纯天然的观赏石已极为不易,还能贴切地配上一百首唐诗可就难上加难了。然而,李先生居然天衣无缝地做到了。好像大自然有感于这一百首诗才孕育出了这一百枚奇石,又好像唐代的才子们在冥冥中感应到了这些奇石的潜在,预先为之写好了美丽的诗行。它们不见人工的痕迹,但见造化的奇伟,真是鬼斧神工,石破天惊啊。怪不得,“唐诗一百首诗意画石”被光荣地确认为上海大世界吉尼斯纪录。翻读画册,面对着这一幅幅石配诗,诗配石,涵泳再三,心向往之,不禁对李恺心其人,他的藏石的规模、品种、美质引起了莫大兴趣,也对他在石品与诗艺的相映成趣上的创造性发挥,深表欣赏。
我亦爱石,但主要是收藏一些古生物化石,如茂名龟,甘肃陆龟,辽西蜻蜓,海百合,北票鲟,山旺鱼,震旦角石,喜马拉雅菊石,大三叶虫,大羽羊齿,鹗头贝群,优质硅化木等等,至于龙鸟之类,只能到梦中去追寻,弄到后来,自感愈来愈走向科学化离开了审美化,心中正自茫茫然。隔行如隔山哪,我虽知道观赏石的学问很深,所谓的“藏石热”主要就热在这个领域,但我至今仍不甚了了。我也见过几个爱石、玩石、采石、藏石的人,比如贾平凹,写过《丑石》、《小石头记》之类的文章,还从商州山野捡了巨石,不辞辛苦地亲自背回西安,肩膀都勒肿了,可谓石痴。但他的目标似乎是重在意象的丑和怪、拙和朴,而不重纹理的精美与玄妙,也即重在造型,他主藏造型石,追求的是混沌的整体象征。河北作协的刘小放,亦爱石成癖,平时自带工具包,内装钎子、凿子和放大镜,披发入山,四处翻掘,每有斩获,欣喜若狂。他好像更看重“采”的行为和过程本身,至于采到的石头价值几何,却全不在意。在宜昌,我还走访过一位民间藏石大师,提起他没有人不夸扬的,其藏品之富,车载斗量不足比,汗牛充栋不足喻,但我总觉太驳杂了,兼容并包的结果,特色反倒不突出了,似乎只重“藏”而忘了“赏”,没处理好聚敛与拔萃的关系。
依我看,李恺心的藏石,是有自己鲜明的艺术追求的。他的藏量据说也有干件之多。我根据每幅石画所标的尺寸计算,真不敢想象他的石头该存放在哪里,那该需要有多大的房子啊。世上的事就这么邪门,中国人的住房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可一个人酷爱的东西偏偏再多也能放得下。当然,重要的还不在数量。而在品象,李恺心的奇石,来源颇广,依我的闻见,似有兰州黄河石,宜昌三峡石,江苏雨花石,广西红河石,崂山绿石,淄博颜神石,河北树枝石,青海昆仑石,安徽景文石等品类,它们都属于“纹理石”这一大类。我推想,李恺心之所以喜爱纹理石,主要是爱其纹理、层理、裂理和图案之美,最根本的,还是爱其幽深的意境和丰富的内涵,因其可触发广泛联想和美丽的激情。如果说贾平凹藏的是哲学型的石头。李恺心藏的就是诗歌型的石头,哲学重思理,诗歌重情感。惟其如此,李的石头品象与唐诗的意境的打通、交融、互渗,就一点也不奇怪了,这些石头,是有声的画,又是无声的诗啊。
比如开卷第一石,石的纹理似是天寒地冻,枯枝竦立,日光惨淡,白雪覆盖下的大地要冻裂似的,呈现着难以言说的冷硬。李恺心为之配了孟郊的《苦寒吟》:“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我们知道,孟郊一生穷愁潦倒,受尽饥寒冻馁,却又秉性孤直,不迎合流俗。苏东坡说他是“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我们完全可从这块石头读出横空盘硬语般的苍凉和中世纪特有的萧瑟情调。又如,“春江花月夜”中的“月”,“咏鸳鸯”中的“鸳鸯”,“咏芳树”中的亭亭玉立的“春树”,都是何其形神兼备。再如,李白歌咏的“庐山瀑布”,杜牧歌唱的“杨柳”,因了石头的呼应,便开出簇新的意境,似可感到杨柳的轻拂,听得见瀑布飞旋三千尺激起的喧响。
我国有悠久的石文化的传统,奇石被赋予坚贞、高洁、求实、无畏、顽强的节操,成为人格美、精神美的象征。女娲炼石补天,孙悟空为石所变,贾宝玉是神瑛侍者,皆与石有缘。唐代的牛僧孺对于奇石“待之如宾友,视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的虔诚,可谓典型地体现了我国石文化的价值观。宋代的米南宫,每见奇石纳头便拜,故有“米颠”的谑称,他临死时叮嘱家人,定要和一块他最心爱的雨花石合葬,遂成千古佳话。我看重李恺心和他的奇石,正是因为他为当代石文化的张扬,添了一份光彩。
一九九八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