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随张诗剑匆匆来到唛罗街,觉得它并不如想象得那么堂皇,顶多相近于北京的荣宝斋,却又破旧得多,好像它本身就是被繁华遗忘的一件古董,特意留下来做见证,逗人遐想老香港的模样。老街名的铁牌子居然还在,嵌在土墙上,然油漆快掉光了,斑驳如一块废铁皮,不知是何年何月所制。放眼望过去,你得承认,这条街虽小而旧,它的东西却丰富异常,满登登地要把小街撑破了或挤歪了似的。每个橱窗后面都是琳琅满目,光怪陆离,叫你不知道该进哪一家好。我看到有一家,店面清爽,店堂里只坐一满头银丝、面目雍容大方的老妪,便踅了进去。
即使粗粗看去,这不大的店面也让人不断惊讶,红山文化的硕大老玉,盆底能隐约见出铭文的青铜器,以至宋塑,明佛,皆奔来眼底。嗬,成双的恐龙蛋也赫然在目,还有一只精妙的玉碗,好像哪本文物书里介绍过的,全在这儿集合了。至于高高矮矮的古瓷瓶,姿态各异的唐三彩,奇形怪状的紫砂壶,更令人目不暇给。我除了看,不复有问价的勇气,更消尽了购买点什么的想法。老妪闭目养神,对我的到来并无兴趣,她那张饱经忧患又风韵犹存的脸,好像凝结了某种历史的神秘,看一眼就让人忘不掉。临出门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看,原是一尊黑漆漆的大木雕,用一根红绳拴在门槛边的地上,落满尘土,好像主人的弃儿似的。我低头细看,不觉一惊,这多半是紫檀的,木锈斑斑证明它的古老,而那舞蹈着的东南亚女子的姿容,用“聊斋”里的话形容,便是秋波流慧,羞晕朝霞,美极矣。我当即有了感应,想买,想为香港之行留个纪念,便举着木雕问老太太多少钱,老人慢睁双眸,缓缓伸出四个指头,我知道,这是要四百港币,我马上按内地砍一半之惯例还价,伸出两个手指,不料老人轻轻摇首,我一再坚持,老妪不为所动,只缓缓伸出三个指头,遂不发一语。到底买不买呢,三百元不是小数,何况这不能算文物,只属老工艺品,我得想一想,于是才有了这第二次的独闯唛罗街。
这次却不见了老妪,一中年男子身穿背心,摇着蒲扇。我先疾眼瞥去,发现红绳系着的木雕硬硬的还在,就松了一口气。我是决定了要买它的,见老妪不在,我产生了侥幸心理:是不是上回老妪贪财,抬高了价?不妨趁老妪不在,与中年人商讨一番。谁知这家伙一张嘴就是五百,且纹丝不动。我急了,只好说出上回老太太答应三百就卖的事。他不信,进到里面,不一会儿,老妪复出,还认识我,还认旧账,还是伸三指,中年人始无词,卖给了我。买卖成交后,双方的脸色都放了晴,相互问长问短了。老妪仍沉默不语,但她脸上的舒展,似在鼓励我们谈话,她只做听众就很满足了。
我问中年汉子,老人是你的母亲吧,高寿几何?汉子说,母亲快九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我们祖籍是福建泉州,老人还是小姑娘时,就被人贩作为“猪仔”,用货船运到东南亚做劳工,吃够了苦头,后来才定居香港做古玩生意,她在整个港岛的古玩业都很有名噢。听至此,老妪露一浅笑。我又问道,你们的生意还好吧,这里的真东西可真多啊,都是从内地来的吧?汉子笑道,大多是从内地来的,但你也许有所不知,香港早就有古玩业的传统,香港不是文化沙漠,你们那里的文物热,或许还是我们带动起来的呢,内地的老百姓原来哪有文物意识,你知道吗,有种小恐龙化石,珍贵极了,山里的老乡竟拿它当石板砌房子,你们那里有一专家路过,乘凉喝茶时突然发现了,这就是有名的“贵州龙”。改革开放初期,因为你们那里的人不识货,港岛的古玩商确实发了一笔财,现在就不那么容易了,红木家具用车皮运的好事不会再有了。
听他的口气,我忙问道,这么说,你的生意现在不景气?不料他说,不能简单地这么看,只能说现在正常了。生意好不好,要看货源。他指着自己的货架说,你就不懂了,这里摆的,乾隆以上的真货很少,不少是仿真的,乾隆以下的允许出关,倒有一些。我母亲一直在说,国家保存文物有限,因为文物太多了,国家的博物馆饱和以后,最好的保存法是保存在私人手里,因为私人更懂得珍惜。我们听说过内地的博物馆整箱的字画,整箱的清瓷,因为保存不善全风化了、粉碎了的事,很是痛心。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的行情变了,主要是“回流”,流回内地的收藏家手里去。中国人的珍宝始终在中国人手里,毕竟是好事啊。香港回归,我们是一家人了,国宝外流的危险会减少许多,如果货源能扩大,我们的生意还是有的做。
这时,沉默有顷的老太太忽然说起话来,她说的可能是最古老的客家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由她的儿子充当翻译了。她说的大意是:你莫拿我们当只知道赚钱的商人看,钱是要赚一些的,但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的文物,才做了古玩生意,不爱就不做这一行了。我这一辈子,经我手的绝品、孤品也有几件,我从来不卖给外国人。树不能无根,人不能忘祖宗啊……
她的这番话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回想刚才与她儿子讨价还价的情形,不免有些尴尬。我有种隐隐的震惊感。古玩这一行,既产生奇货可居、利欲熏心的市侩,也能产生品行卓特、忧国忘家的奇人高士。尝听说,国外有贪啬之徒,买了梵高的名画就赶紧藏起来,秘不示人,待价而沽,为一己之私利,夺世人之眼福,他不是爱文物,爱艺术,而是爱钱,实在可恨。但也听说,张大千到了敦煌,不忍伟大的艺术再流失,甘愿留下来吃苦,在昏暗的洞窟里不倦地临摹;郑振铎发现了小贩手中珍奇的宋版书,深怕流失,全家紧缩口粮,也要买下,然后献出去。这又是怎样的情怀!还记得,内地有一普通的司机,见路边一饭馆正欲屠宰一巨蟒,毅然掏钱买下,送给动物园,虽非文物,其爱国爱文明的精神完全是一致的。
告辞店主出来,我手捧着那尊优美绝伦的木雕,心情激动。在我看来,这木雕的形象,并不亚于维纳斯,无名艺术家的手艺太惊人了。凝视着这个低鬟微笑、凝神结想的南国女子肖像,真是可以忘饥,可以解颐啊。我想,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着这尊雕像,我就会想起那位慈眉善目的香港老人,想起她和她儿子诉说的一切。再见了,唛罗街,再见了,可敬的老人,但愿不久我还能重新造访你们。
写于一九九七年六月三
十日香港回归祖国之夜
18.旦夕祸福论
十二月十二日夜晚,短短四小时内,命如悬丝的中国队,沉沉浮浮,死死生生,做梦般地跌进了“八强”,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古训,演绎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恐怕莎士比亚再世,也未必能设计出如此奇巧的戏剧。荧屏前的球迷们好像荡秋千,坐天车,一会儿冰凌上卧,一会儿蒸笼里坐,跟着出生入死了一番。
是夜共有两场球,均系决定命运之战。头一场,中日交手,此役对已经出线的日本队意义不大,而对中国队却是宝贵的一线生机,赢了、平了都行,惟独输不得,只要一输,可就葬身绝谷,万无生还之望了。这场球踢得乏善可陈,但进展还算顺利,眼看和局已定,中国队总算可以“出线”,球迷们大都长吁了一口气。可谁料到,几乎就在最后数秒钟,中国队的城池竟被不可思议地攻破了,连射进球的那位日本球员相马直树,也像闯了祸似的呆愣了一瞬,好像上帝假手于他在故意捉弄人。这一脚球,等于把中国队踢出了八强,连戚务生教练也不讳言,下一场叙利亚对乌兹别克斯坦,对中国队而言,已是无利也无望了。可谁承想,第二场球的结局竟给了中国队一个近乎无理的“还阳”机会:叙利亚人居然赢了,且赢得恰到好处。当叙利亚人踢得越来越卖劲的时候,中国的球迷们也就越来越心中窃喜,渐渐喜上眉梢,待到叙利亚人把第二个球送进乌队的网窝,另一道上帝的神谕便也突然飞至--叙利亚人一脚又把中国队踢回了八强。事后,叙利亚人和中国人都庆幸自己的胜利,不同的是,叙利亚人虽无缘晋级,却通过西绪福斯式的挣扎,悲壮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这是很可能要被人目为傻瓜的;而中国队则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侥幸地,或者说,终归并非侥幸地闯入了下一轮。
我总算知道足球的魅力在哪里了,那简直就是人生精义和奥秘的最艺术化的浓缩。人生有多少山重水复,它就有多少柳暗花明,人生有多少苦辣酸甜,它就有多少云谲波诡。我也总算是知道了足球与地球的关系了,它们,一个是另一个的象征,不然足球何以与地球同圆?其实还有一个八卦,也圆圆的,怪怪的,它们都把宇宙人生的盈虚消息含纳其中。这一切,委实神秘得很哪。
但我还是想勘破这神秘。纵观中国队在此次亚洲杯的表现,起伏极大,反差极大,一场与一场迥然不同,想赢的,没赢了;想保平,难保平;已绝望,生机现;大功成,亏一篑。而每一具体场次,那跌宕之势就更为奇妙,胜负之间,祸福之间的转场,常迅如电光石火一闪,命耶?运耶?因耶?缘耶?人力耶?天意耶?实难说清。然而,我们是否也可从中掬出一二教训加以咀嚼品尝呢?
先说开赛第一场,中国与乌兹别克斯坦之役。按说,乌队因缺乏新手而渐呈老态,仅凭着经验和捕捉机会苦熬苦撑,就像年纪比较大的那种老鹰,只能碰运气静候地面出现动作更迟缓的猎物。但某些传媒却把该队渲染成一个膨胀的神话,弄得我队教练三心不定,不知怎么对付。于是乎,中国队采取程咬金三板斧式的策略,一而再、再而三地刮起了“急急风”,好像也奏了点效,好像也占尽了风光,其实掩盖着某种盲目和浮躁。既然对手已呈“黔驴”之姿,何不先以稳守试探之,继而以不变应万变引诱之,最终以鹰视虎越吞噬之?然而,终场前我们反倒被更疲惫的对手轻赚两球,惟有扼腕沙场,仰天长啸的份儿。这不由让人想起《曹刿论战》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中国队之得势不得分,终致引火烧身,很像最后旗靡阵乱的“齐师”,而乌兹别克人倒像是事先读过《左传》似的,来了个“彼竭我盈,故克之”。可叹啊可叹!
据说戚务生教练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哪。”言下之意,一年内在新加坡和阿联酋的连连失利,主要原因是输在了技术和体能上。我决不这么看,我以为,没有比这次亚洲杯更能说明问题的了,亚洲各强技术水准虽有差距,但并不很大,而关键在心理、意志、胆魄、气势上,再深究下去,在于国民性或民族心理素质的正负面因素的影响,这才是最值得反省的。摘取了桂冠的沙特,够顾盼自雄的了吧?但据资料显示,在中沙一战中,我方的各项数据皆强于沙队,这该怎么说呢?谈起中国队,我们当然可以说,后卫刘越虽然踢得十分卖力,但个子太矮了;魏群虽然身强力壮,但踢得太老实太缺灵气了;区楚良虽然机警且弹跳如猿,但太爱盲目出击了。我们还可以说,郝海东状态不佳,黎兵缺乏想象之类,可这能算根本原因么,谁都能找出一大堆自我解嘲的理由。且看,在同一天,同是在终场前意外地被弱旅攻入一球,日本队就表现得镇静,倒使对方慌神了,惶急中自己给自己灌了一个,日队再趁势攻入一个,遂奇迹般地反败为胜。而我们呢,被乌队捡漏般地攻入一球后,便如惊弓之鸟,找不到感觉了,接着好几分钟连球也摸不到了,于是在同一位置以同一方式又奉送对方一球。同是面对失败的威胁,气度判然不同。其实,细细想来,中国队之经常溃败于须臾,与它老是在最后五分钟出问题有关。中乌之战如此,中日之战更是如此。或曰:与叙利亚的那场总没慌吧,总算够沉着了吧?也不见得。又是最后五分钟左右,又要重演故事了,幸好范志毅眼疾腿长,将快压门线的球扫出。不夸张地说,范志毅此举比攻进一个球还有价值。这一切告诉我们什么呢?也许是:上帝最不愿帮助的,是那种过于注重功利得失和守株待兔的人。换言之,在人生战场,中庸之道或无往而不胜,但在足球场上,上帝蔑视“中庸”。
中国队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道路,是多么漫长啊。中国队又是何等地多灾多难啊。为什么等待着球迷们的,总是失望复失望?为什么担心的事总是发生,希望的事总是落空?为什么演出的节目永远是“一场欢喜忽悲辛”?
我自然无力回答如此巨大的问题。我只是隐约感到,一个阴影在中国足球队游荡,它的名字叫“中庸”。它是肇祸之由,拒福之端。它是功利主义的,因而被过多的算计压弯了腰;它是瞻前顾后的,因而总是缩手缩脚顾虑重重;它是中和的,慎审的,因而压抑了灵感、才华和爆发力;它不自觉地把中国传统文化中注重人际关系的智慧运用于足球,结果大错特错,例如它总想保平争胜,却总也保不平,它或会奇怪,在人际关系领域无往不利的哲学,一碰上足球何以就全不灵了;它还常常忘记了足球是圆的,是艺术的,审美的,非理性的,而错把足球当成方的,四平八稳的,遂用过于精密的规范和过于冷静的理性去治理它,焉能不凿方纳圆?大约正因为如此,中国队显得既承受不了失败的痛苦的折磨,也承载不了胜利的幸福的冲击。有人将之称为脆弱,但根子仍在中庸。中沙之战中国队被挤出四强,是再明显不过的例子了。仅开赛十五分钟,中国队就势如破竹般攻进两球。中国队还极少这么漂亮这么利落地收拾过一个强队。但接下来的情形就让人不可思议了:中国队忽然不知该守还是该攻了,于是又是在十五分钟里,被对方连灌三球,真是目未及交睫,已转胜为败,化福为祸了。可哀!有球迷挖苦说,中国队就好比从未挣过多少钱的人,忽然发了、不知怎么花好,难以承受亢奋、失重和晕眩,只好赶快输光了事。语近刻薄,却未必全无道理。我们且莫用阿Q式的口吻说,比起这回韩国二比六败在伊朗脚下,咱们强多啦。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足球场上既没有永久的赢家,也没有逢凶化吉的万全之策。汲汲于胜败的算计,很有可能掉进功利主义、商品化和机会主义的泥淖。足球也有它的精神危机。委曲求全,心照不宣,渔翁得利,苟且偷安之类,均与足球精神无缘。也许,不为胜负所困的最好办法是超越胜负,不为祸福所累的最好办法是超越祸福。我们宁可要高歌、狂舞、酣醉的酒神式的审美精神,也不要那种挨够九十分钟捞到出线权的卑微心理。高于一切的并非祸福与胜负,而是国家的荣耀,民族的自尊,奥林匹克的精神!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