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倌子梅翠翠,虽然是风月场中的雏儿,但那推推搡搡的羞涩,娇娇滴滴的呻吟,别有一番风韵,更合他的“味几。因此,他早巳打定了娶梅翠翠的主意。两个月前,他就翘着大拇指,当着老鸨的面儿夸下诲口:“你们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不出两月,钱,房子,准齐备。等到七月七日天河配那天,就是我跟小宝贝渡鹊桥的良辰佳期!
可是,现在“七月七”旱巳过去。在惠芳里租下的两闯房子,也粉刷一新。可为梅翠翠赎身的一千二百块大洋,还缺三百多块都象昨天这样走运,用不了多久,梅翠翠就是他一个人的老婆了。可是,今天晚上,不便去见她。对她的保证,已经好几次落了空,钱凑不足,他没法向她交代。总不能说自己是浓包,净吹大牛呀。唉,“时去不得,攒够了一千二百块大洋,再去不迟。
可是,今天夜里,到哪儿去消魂呢?
扭头朝东一望,前面不远处,一盏八角玻璃灯高挑在一家大门口。灯罩!”蕴秀堂”三个朱字,在灯光的映照下,分外醒目。那光灼灼的玻璃灯,就象尤双珠的明目,清澈、深沉,往你身上瞟几瞟,就使你浑身发热。好吧,今夜就到蕴秀堂去会会双珠,痛痛快快地玩个够,累狠了,睡觉更香甜!
他甩开大步往东走。两手一摆动,碰到了高高耸起的钱袋。两脚不由地立刻停下了。不行,不能去!一去,腰里这一百多块大洋,就姓了尤。坏了我的大事嘛!对,还是到翠翠那里去。就说钱未凑齐,缓几天准办成。只要把身上的钱,全交到她手里,让她给存着,她就放了心,谅不会出多少麻烦的。
刚要转身往回走。一双手勾住了他的右臂。
“谁?”他惊呼一声,吓得木桩似地竖在那里,以为遇到了劫路的强盗。
“你喊什么呀!”是熟悉的女人声音。
他一回头,见是尤双珠,勾住了自己的胳膊。后面几步远处,婢女小秀站在一辆东洋车旁。
“呵!吓我一跳--原来是你……”
“怪不得一月多,不上门儿,原来是怕我呀。”他觉得她的一只手在自己腰上摸了一把,“二爷,该不是发了大财,把老相识忘了吧?既然到了家门口,哪有越门而过之理?走,快到我们那儿去,我好好陪陪你!”文人拉上他就走。
“啊,不,我还有点急事需要料理……”他站着不动。
“哼,什么急事?”她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上。“有急事,会半夜三更地站在当街闲逛悠!当心叫红头巡捕当强盗抓了去蹲黑房子。快跟我来呀!”
“哄人是小鳖羔子!今晚,实在……”
韦天亮嘴上拒绝,脚下却不由得跟着女人朝前走去。
尤双珠两手紧紧斜勾着他的脖子,一面娇滴滴地埋怨道:“哼,什么急事、慢事,分明恋上了别的女人,拿假话哄入。成月价不见人影儿,就算俺们能喝西北风充饥,也太没有良心啦不是?”
“我要是变心,天打五雷轰!”韦天亮跺脚发誓。
“喊,哪个相信你的誓言哟!变没变心,不是拿嘴说说的……”
“那好,那好。就让你看看,二爷今晚有真心无真心!”
女人捏了他一把。他用力地咽了一日唾沫。
韦天亮不愧是说到做到的响当当好汉。
在蕴秀堂,他吸足了鸦片,吃了丰盛的夜宵,又冲了一个凉水澡,便一头钻进了碧纱帐中。
这一夜,他吸得痛快,喝得痛快,玩得痛快,睡得香甜。不过,第二天中午离开蕴秀堂时,不但钱荷包被倒空,连掖在腰带缝里的一百元银票也被搜出来,抵了往日欠下的“烟帐”。
甩着两只空手离开蕴秀堂,韦天亮只恨自己倒霉头--不承想单单让冤家债主碰上。尽管一夜风流自在,但一百多块大洋,却白白填了进去。虽说,欠债应该还,但是赖掉风流债,算不得是赖帐。平素日千方百计地躲着不朝面,逼到当面的时候,给他个死煮蛤蜊--不张,不戍能把我六尺汉子绑起来卖掉!不料被尤双珠的玉臂勾上肩膀一揉搓,他拿准了的大主意,竟忘了个精光。像听话的猫味似地糊糊涂涂爬上了她的牙床。结果,准备办终身大事的一百块银元全被扣了去。照这样下去,只怕到了仲秋节,他的美妙计划也难以实现。唉!
骂了自己一通“没出息”狠狠一跺脚,他又走进了赌场。决心从此不喝酒,不嫖妓,除了非抽不可的鸦片烟,别的自在事儿,一概忘却,只抖擞精神赢大洋。一定要在半月之内,凑足一千二百元,去向他的梅翠翠报喜。
搓搓双手,深吸一口气,他坐在了麻将桌旁……
可是,天底下的事儿,不是只靠着决心大,就能一顺百顺。尤其赌钱这玩意儿,除了靠心计,还得碰运气。哪伯是生着三只眼,六颗心,-旦“运气”跟你过不去,该上的牌不上,不该上的牌却接连不断地来,你就千瞪眼,没法制!现在,下定决心的韦天亮,正是陷入了这样的逆境。几天过去了,虽然时有输赢,但钱荷包始终鼓胀不起来。无奈,只得摸出灌铅的骰予,来到了骰赌局。平素日,他的绝招儿轻易不肯露。因为那溜溜转的骰子,不歇气地只给他出高点儿,人家会犯疑的。所以,他总是见好就收,以免露马脚。谁知,眼下求钱心切,竟忘了应有的防范。秘密武器一用再用,连连告捷。正当他叉开右手五指高喊“六六大顺7时,右手腕儿被人家捉住了,从指缝里搜出了倒换的骰子。赌钱鬼眼里无人情。他当场被倒走了钱荷包,揍了个鼻青眼肿,多亏他平时人缘好,三朋四友,一齐说和,才侥幸没被捅刀子。
鼻青眼肿地走出赌场,他真想大哭一场。他觉得,这场天外飞祸,不是他昧良心坑人的报应,而是因为梅翠翠无福分。要不,何至于露了马脚,丢人现眼,吃这窝囊亏!
虽然心里怨恨着新相好。脚下不由得仍向彩云里梅翠翠家踱去。到了大门口,正想举手敲门,忽然想起自己脸上挂满了青紫,荷包里空空如也。他长叹一声,脚一跺,垂头丧气地往回竞。
“哟,韦二爷--您要到哪去?”
韦天亮一抬头,梅翠翠手拿团扇,站在面前。她穿着出局韵华丽衣裳,后面跟着随从娘姨。显然,是出局刚刚归来。
“我……”韦天亮略一犹豫,慌忙答道:“正想到你家,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体……”
“啊哟!二爷,你的脸……”没等他说完,梅翠翠惊呼起来。“哪个狠心贼把你打成这样?”
“不,不是。是我吃醉了酒,摔了一跤。”
“痛吧?”梅翠翠掏手帕儿给他轻轻擦着脸上的肿块,一面痛惜地说道。“二爷,这个样子啦,咋能办事体哟。快跟我回家找刀创药搽一搽。大热天,要回脓的!”
韦天亮觉得两眼一阵热,极力撑持着,才没有落下泪来。他完全忘记了脸上和左肋上火辣辣地疼痛,只感激着梅翠翠对他的疼惜。虽然嘴上还不住地嘟嚷着“我实在有事情”脚下却顺从地跟着女人进了她的家。
上了楼,进了楼上的房间,梅翠翠眼泪汪汪地给他用温水擦了脸,将颧骨和额头上两个渗血的大肿包上了刀创药。然后,给他脱去短衫,扶他躺在榻床上,替他烧烟。
受伤的心灵,需要温情来抚慰。
深深吸下几口鸦片烟,韦天亮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塞满胸膛的火气与懊丧,竞被这淡淡的,散发着沁人心脾清香的鸦片烟雾,挤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睁开眼,环顾一下他熟悉的房间,一切都是那么舒心,顺眼。他的目光停在了那副朱红泥金对联上。“明月二分萦好梦,灵犀一点逗芳心。”从前,他一直参不透那说的是什么意思。现在忽然明白,那不是说他与梅翠翠,灵犀一点,心心相连,只有睡在这女人的身旁,才有得好梦做吗?是的,正是这样!再看看只穿着捆身子,横卧在自己对面,正飞动着葱白似的玉指给自己烧烟的美人,他更觉得,数月前下定的决心,是如此的正确。是的,只有梅翠翠,才是他理想的女人。为了得到她,休说是挨打受辱,就是上吊、跳黄浦江,也心甘情愿!他万分后悔,不该埋怨如此疼惜自己的好女人。上床之后,他要使尽力气,让她快活。然后向她赔罪,请她原谅,自己曾在心里头怨恨过她……
韦天亮正想着,老鸨梅二姐来到了楼上。翠翠急忙站起来让坐。梅二姐的眼光,在韦天亮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远远坐到靠墙的机子上,脸色冷冷地说道:“韦二爷,这么久不来走走,难道把翠翠姑娘和自己夸下的海“一块几都忘光啦?唔?”
“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会忘记呢?”韦天亮放下烟枪,坐了起来。“梅二姐,这些天,我有些要紧的事体,一时脱不开身。”
梅二姐冷笑道:“我知道你韦二爷事体忙,可我们不能坐着等凉风喝呀!这些日子,翠翠除了出个局,客也不肯接,只等着您来赎她。可你一去就没了人影儿。前天,上海县衙门里的赵师爷,看上了翠翠,开口出一千八百块--要替姑娘赎身哪。不是我们讲义气,人,早就被领走啦。”
“二姐,你听……我说,”韦天亮突然吃起来,“我何尝不着急!不过,目前还缺个小数目……”
“哟,小数目怎会难为着你韦二爷!谁不知您老人家手指缝儿的绝招儿?就是缺个大数目,用不着到天亮,也就凑足了。只怕……”
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韦天亮一听这话,象被火煤子烫了一下,脸色陡地一变,下意识地摸摸脸上的伤疤,打断老鸨的话,说道。“梅二姐,为啥说啥嘹。“外的话,说过了头,就不怕伤了老朋友的和气?”
“二爷,您别生气,我不过是心里头着急。不信,你问问翠翠姑娘,人家赵老爷来催过三、四回咯。是我们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才把人留到了今天呢。”
韦天亮扭头问道:“翠翠,真有这么回事儿?”
翠翠重重地一点头。两眼一红,答道:“一个五十多的老虾米,酒糟鼻子,三角眼--样子吓死人……”
看到心爱的姑娘悲痛欲啼,韦天亮一拍榻床站了起来,威严地说道!“梅二姐,你听着:翠翠是我的人啦。谁敢给我动一指头,我决饶不了他!”
“韦二爷的话吓死人哟!哈……”老鸨高声笑了起来。“可,干俺们这一行的,卖的就是身子肉儿。谁出的钱多,就卖给谁。可不是看谁摇着舌根出的大气响!”
韦天亮半晌语塞。然后狠狠地一跺脚。说道:“好吧,三天为限。拿不出个整数来,我不姓韦啦!”
说着,他走向衣架,抓起自己的短衫要往外走。梅翠翠急忙走过来,拉住他的臂膊。扭头向老鸨恳求道:“无娉,他这样子,要出亭的。就让他歇一宿嘛。”
“好吧,再依从你一次!”老鸨斜瞥韦天亮一眼,叹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